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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五的眼里透出肃杀之气:“那人是左不正。”

    “不错,是左楼主……她说我眼睛像她情人,便要了我去。待我到了寺里…才知道她搜了一批长得像她情人的人……”金十八缓慢道,“有的是流民,有的是从不知何处的人家里掳来的孩儿…总之有很多……候天楼刺客皆是这些人……”

    他忽而扯住了金五的衣角,一字一顿道:“我…我的名字是……”突然间,他睁大了眼,茫然起来了。“…不记得了。我不记得了。”

    三娘木木地握着他的手,道:“你是…延庆州人。”

    金十八:“唉,没错。我是从延庆州来的…可我的名字为何?想不起来了…这条命也不过几碗米汤的价钱,今日能死在江湖第十手里,也不枉此生了。”

    “…没出息。”金五骂他,声音里却带着微不可察的颤音。

    “是,少楼主你最有出息,”金十八用所剩不多的力气和他贫嘴。“…即便要死,也要死在天下第一手里,这样才体面。”

    他二人相顾无言。金十八眨了眨眼,精神忽而奇异地振起,以不可思议的口吻道:“啊呀,天亮了…是么?天亮啦。若是亮了,便好了…”

    左三娘去看天空,暗沉的红叶间露出一角晦暗的乌云,连一丝天光都泄不下来。

    金五的眼神宁静,他低声道:“还没亮。天从未亮过。”

    他只听到雨水轻慢地从叶缘滑落,碎入地里瞬时不见的声音。淅沥雨声里,金十八发紫的唇间忽而飘出一串古怪的、断续的乐音——他在轻轻地哼着甚么调子。

    “你听过…丧歌么?”金十八道,“……替我唱支丧歌罢,少楼主。”

    黑衣罗刹想起他曾藏在树梢里看过别人出殡的行列,有人在棺木后摔碎亡者生前的碗罐,扛着棺木的人带着木然僵硬的表情,惨白的引魂幡飘在风里。后来二八人团坐在坟前,歌师击鼓,手足舞动,唱起歌来。

    金五道:“我只记得《薤露》,其余的皆不记得了。”

    金十八却惨然笑道:“咳…哪用得着费神去记这些?咱们那儿…丧词都是现编的,大老粗得很…莫得甚么阳春白雪。我小时候羡艳极了…觉得死时若有…别人帮着编一首丧词,此生无憾也……”

    黑衣罗刹跪着挪到他身边,道:“那我替你编。”

    三娘略显惊诧。金五这人冰冷淡泊,身上似覆了一层化不开的霜雪,但此时他看着金十八的眼神却是动摇的、悲凉的,似是未流冰河忽地纹裂了。

    “前边我已经想好啦,”金十八的眼是空洞地亮着的,但声音却渐渐低微了下去。“你听着…”

    刺客开始轻轻地哼起曲音,这调儿与青楼阿姐口里唱的俗怨曲神韵颇似,如丝锦般柔滑舒软,既有吴地的温柔缠绵,又有北方小调里的苍莽悠长。词儿一听便是大白话调,却亲切得好似出自为襁褓孩童哼唱的娘亲之口。

    他唱道:“一介肉凡胎,转眼白骨堆……”

    歌里似是淌着潺潺流水。倏时间,金五浑身震动了一下,一种没来由的悲哀忽地涌上心头。斜风寒雨落在他的脊梁上,几乎要将他压垮。

    金十八还在接着唱。“…生有饥寒贫病,死无荣华富贵……”

    风声,雨声,喧杂人声忽地远去了,偌大的坝台上似是回荡着他孱弱的、细微的歌声。天地里静谧无响,唯有头顶青松红叶在薄微摇曳,将一片寒凉阴影笼在他们身上。

    黑衣罗刹忽地呼吸不过来了。生与死的界限在此刻再也不甚明晰,此处究竟是人间凡世还是阴曹地府,无人知晓。说是红尘,又比红尘悲凉;说是地府,却宁谧安详。

    金十八正唱着,忽而费力地眨了眨眼,道。“少楼主,你哭啦?眼泪落到我脸上来啦。”

    “没有。”金五生硬地回道。雨点自他颊边与乌黑的发丝间滑下,滴落在金十八湿淋淋的、年轻的面庞上。“…是雨水。”

    “雨水是温热的么?”金十八笑道。

    金五不答话,抿着嘴将眼神微微撇向一边,所谓欲盖弥彰说的便是他这副模样。

    金十八道:“该你啦……该你唱了。”

    罗刹鬼却默然地望着倒在地上的刺客,两眼盯着金十八身下漫开来的血红色,双唇打颤,欲说还休。他茫然地想——他要为金十八唱上甚么词呢?他以前从未听过这般古怪的要求,却已见过百十个像金十八一样死在他面前的人。

    “少楼主…你莫非是唱起曲来……会走音吧?”金十八有气无力道。

    金五犹豫了一会儿,接着调儿低声唱了起来,曲词倒真是现想的。他的声音正是少年清亮时,却唱起了沧凉的调子:“…魂与红尘断,坟茔白雪垂。”

    真有坟茔么!恐怕是没有的。庶人尚且能入土为安,拥一座四尺青坟,而他们死无葬身之所,只能以天为盖,地为底,霜雪作白绸,群山为边板。

    金十八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但他双眼是笑着的,两抹墨云似的漆黑眼里似乎隐隐透出一点光来,那是云翳间朦胧的日光。

    黑衣罗刹看着那张虚弱的笑脸,心口却疼痛万分。他想,兴许是破戒僧刺他的刀伤仍在,才会如此痛彻心扉。

    于是他继续唱了下去,“…未结三世缘……”

    此时左三娘惊叫了一声,原来是金十八的手自她手里倏然垂落,落在泥泞地里,再也不动了。

    金五深深看了他一眼,道出最后一句:“……已作九泉灰。”

    他们三人沉默地坐冷雨里,两个活人,一个死人。生者无言,逝者不语。

    于是一阵几能令人发狂的惧怖骤降,三娘牙齿格格打战,金五痴痴地望着那倒在地上、方才还在与他们言笑的金十八的尸身。

    前一刻生,后一刻死。世间果真是生难死易,凡为人者都得在这二者间反复挣扎折腾。

    金五望了一眼天穹。

    风雨晦暗,不见天光,明明是白昼却昏沉如夜。金十八临死前看见了光,可他未曾见过。在他眼里天地从来是漆黑一片,正如身上这袭黑衣。

    有暖热的水在眼里落下,他以为是自己落泪了,却又听三娘大骇道:“你…你流血啦!”

    金五伸手去摸,果真是血。他流的已不是泪,而是血。鲜红的液滴从眼、口、鼻处淅沥落下,滴答不停。他想起自己先前服了血苦实,而一个时辰已到,剧毒发作,应是再无生机。

    他抹了一把脸,越抹血流得越多,将整张脸抹得乌七八糟。最后金五索性不管了,往金十八尸首旁一倒,望着天空发呆。力气在一点点流失,到最后连抬手的力气都没了。

    少年觉得眼前昏黯,身子还发冷得厉害,但神志却是清晰的、茫然的。他最后想道:金十八尚且有人帮着唱丧歌,自己却连这个机会都没有。于是便用尽气力将那首曲儿在心里默念了一遍:

    “一介肉凡胎,转眼白骨堆……生有饥寒贫病,死无荣华富贵。”

    空冷雨雾笼在身周,他盯着森森红枫,终于遏止不住胸口苦楚,自喉头发出悲恸吼声。七情六欲,五味杂陈,所有繁复之情涌上心来。此时,他宁可自己真是无情无心之人,将世间所有恼恨抛到九霄云外。

    但他不是。

    所以金五只是茫然地望着仿佛永不会放晴的天顶,用微弱的气音念道。

    “魂与红尘断,坟茔白雪垂。”

    “…未结三世缘……已作九泉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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