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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会儿功夫,山继祖就不禁气息紊乱,浑身伤口都一齐作起来。

    “他人呢?”

    山鲁苦着脸,“还跪在外面,说什么都不肯进来。”

    山继祖闷哼一声,拿了手杖抬脚就往屋外走去,几个小辈慌忙跟上。

    山承泽袒着上身,低头跪在雪地里,膝下积雪都化作一滩水渍。看见老人走出来,把头埋得更深。细碎的脚步声响起,一双鞋尖出现在他跟前。

    “阿爹!”唯唯唤了一声,声如蚊讷。

    “你是何人?”山继祖冷冷问道。

    “我是承泽啊阿爹!”山承泽抬起头,看着老父。

    “山承泽是我儿子,他离开的时候只有十四岁,你怎么会是他!”

    山承泽将头叩在老人足尖,眼泪打湿了鞋面。

    “我是,我是,我是您的儿子!”

    老人撤足便走,山承泽用双膝跪行。

    “阿爹你去哪儿?请您原谅我!”

    山继祖头也不回,平静道:“我散了死去族人的魂火,现在要去给祖灵请罪。你给我看好寨子,如有差池,自己撞死在祖魂柱上!”

    山承泽连声应是,把头重重叩在青石地上。

    傍晚时分,外出巡逻的汉子在山林里捡回了一只巨大的游隼,身上没有任何伤口,好端端地死在雪地里。那游隼扯开双翼近一丈长,族老们都说从来没见过这么大个的。

    山承泽回来了!

    这个陌生的名字,让许多族人皱烂眉头都没想起是谁,只有族老们依稀还有些记忆。然而只要一说是族长家出走的小儿子,便连五岁幼童都是一副了然模样。

    那个许多年前,独自离开部落的少年回来了!这个消息顿时轰动了全寨。紧接着,人人都知道了是他斩杀了狼王,展现出了过人的实力。族老们尤其兴奋,这说明了烈山部落后继有人。

    至于那最后出现的诡异铁翎鸦群,谁管呢,兴许这种鸟挑食儿也说不定。

    与此相比,山承泽带了一个婴孩回来的事,除了闲得慌,整天以存亡继绝为己任的族老之外,几乎无人关心。

    山熊这几天亲手收殓了许多族人尸骨,其中不乏直系血亲和至交好友,因此心情很是郁郁。除此之外,则好得不能再好,经过再三确认,他的确跨过了提真三境中的破顽之境,一身潜力如同美人儿一般剥光了呈在他眼前。如果不是整个部族都处在丧期,他铁定忍不住去向族长请教引气的秘诀。

    山音却不会在乎老爹的兴奋,她关心的是另外一件事儿。

    “阿爹,你见过那个孩子吗?”

    “呃,见过吧…”山熊含糊道。

    “那是男娃女娃?”少女立马来了兴趣,“也像承泽叔一样好看吗?”

    山熊老脸一红,“应该…是男孩儿吧,俺没太看清那话儿。”

    其实他也只在那天晚上看到山承泽身上的襁褓,压根儿连孩子一根毛都没见到。这几天,山承泽把孩子藏在族长家最里间的屋中,谁也不让见,显得非常神秘。

    “兴许是有什么恶疾,见不得风呢?”山熊不由揣测,然后为这胡思乱想扇了自己两个耳刮。

    山音在一旁咯咯笑,“阿爹没事你打自己干嘛!”

    山熊有些气恼,“去去去!别家的姑娘都往后山捡落鸟儿,你可别太惫懒,要是嫁不出去,亏空了俺老山家大好祖业。”

    山音闻言噗呲一笑,“俺家有啥祖业?俺怎么没看见。”

    山熊两眼一瞪,煞有介事道:“你爹俺就是大好祖业,你太爷爷亲口说的,怎么着,不服气?”

    山音边笑边跑,要不是体态轻盈胜似小鹿,准会岔过气去。

    傍晚,山熊得了音讯去见山承泽,在山道上遇着山鲁,两人一并上山。山鲁背上扣着甲盾,好像王八介类也似。自那天凭借此盾连番挡下狼王猛攻之后,便把它看得比亲儿子还亲。此时那甲盾边缘还钉着一颗狼牙,正是狼王崩在上面的那一颗。山鲁私下觉得,这样反而更显威风。

    此番山鲁乃是受命持族长旌节,领若干丁壮,并童男童女各八,奉三牲血食走祭附近山川。顺便照会临近二部,请于头七大祭莅临观礼。二部几乎同时遣使照会,可见群峰之末诸部风俗相似,一应处置措施大同小异。却说二部,东方丛黎一部经此兽潮受创甚重,族中善战之人骤去多半,连仓廪也被焚去几座。而西边的望河一部,却因为据河建寨,尽得地利之便,因此受损颇微。

    两人径直进了里屋,山承泽与他们乃是自小亲厚的玩伴,恁不须守些冗礼。山承泽正在炕上逗着孩子,两人在门外掸去落雪,又停了稍刻,待身子温了,才走上跟前去。

    这还是两人头一次见到庐山真面目。只见细软襁褓中,仿佛一朵嫩蕊初生,小脑袋上尚生长些绒毛,一张小脸丰隆饱满,粉嫩嫩的。此时见了外人,两只大眼珠扑闪扑闪的打量,毫不怯生。

    山熊忍不住嚷道:“承泽哥儿,不愧是你的种啊!长得这么好看,比俺家那头山猪可强百倍!”石屋里不甚宽阔,他一出声就被自己吓了一跳,后半句活生生压下声量,显得滑稽无比。山承泽不禁赧颜微笑。山鲁也连称精致,掀起绒裘一角,看见那话儿,笑得更舒畅。

    “这下族长大人可算逞心如意了!”

    山承泽捏了捏鼻子,微惭道:“阿爹自那日醒来便上了祭坛,谁也不让靠近。”

    两人闻言神色一窒,都有些心忧。几人在炕头坐了,经年未见,各有一腔子话要叙说。山鲁把这些年山承泽走后,寨子里生的大小事,拣要紧的娓娓道来,当山承泽得知自己出走没多久,自己的两个哥哥都相继战殁之后,不禁浑身都有些颤抖,心中充满了难明的滋味。无论怎样,他都不能体会这些年里老父落寞悲怆的心境。正所谓,少年负气逐征尘,流光轻掷不相闻。他朝归去应无恙,依稀彼年彼月人。

    山承泽心中悲切,山熊问起他这些年的际遇,便有些意兴索然,只道彼年望北方去,辗转到了南疆中枢落神城,机缘巧合加入了落神氏的军队,这些年便随军转战四方,去过北疆之太阴小海,东疆之蓬莱仙岛,西疆之龙脊高地,所见所闻之新奇迥异,直把两兄弟听得悠然神往。

    山熊嗐的一声,满是歆羡道:“要是当年俺也随你去了,那该多好啊!”山鲁亦深有同感。

    这时候那孩子从襁褓中爬出来,竟是被山鲁的盾牌吸引住了,伸着小手想要触碰,山鲁怕盾牌粗糙,伤了他娇嫩肌肤,便拿远了些。那孩子却不放弃,仍然望着爬过去。山鲁怎忍心却得过这等拳拳执意,便把盾牌转了边齿圆润的一侧与他玩耍。仍然专意听山承泽叙说。

    只见那孩子得了盾牌在手,顿时眼笑眉开,小嘴凑上去便啃,只听“咔嚓”一声脆响,那圆盾便如炊饼一般被咬去一缺。

    霎时间石屋中落针可闻,三个人都扭过头,无比惊怖地盯着小孩儿。

    “哥哥!”山熊受惊颇巨,不由压低了声线,“你那宝贝疙瘩不会被虫豸给蠹空了吧!”山鲁闻言嘴角一扯,这话说的,自己每日携在身侧,早已把玩得油光锃亮不提,更经时时揩拭,便非纤尘不染也差相仿佛。

    山承泽将盾取在面前细细审视,眼中绽出精光,那缺口处板材致密,正是上佳品质,然而齿痕历历清晰,确凿是被生生咬下,只是…看了看不住扑簌着一双大眼睛的那孩子,不禁有一种荒谬绝伦的感觉。

    山鲁眼见着小孩儿腮帮鼓鼓,咀嚼几下,就把那一缺吞下肚去了,心中不住滴血,然而更为孩子担忧,“承泽哥儿,孩子不会有事吧?”

    山承泽将孩子提在眼前,轻轻抵开小嘴,只见几粒粟米大小乳牙,满口汨汨清涎生香,一尾嫩舌小鱼儿也似。却哪里有异物的影子。不禁眉头紧皱,神色严肃对二人道:“此事都烂在肚里,切不可外传!”

    山鲁山熊皆重重点头。

    山熊不禁好奇问道:“这娃子可取了名字了?不知母亲却是谁,生个娃儿牙口这般利落?”山承泽闻言神色郁郁,只道孩子单名一个羽字,平日便以少羽称呼,而孩子母亲是谁,却是略过不提。山鲁忙朝山熊递眼色,山熊不是莽撞人,知道戳中了山承泽伤心事,便偃声在一旁。

    随后三人就头七大祭做了安排,计定山熊率人前往望河部落吊唁,山鲁做事稳健宜人,正适合去损失惨重的丛黎部落。至于族中祭礼,自有一应族老扶持山承泽操办。

    又过得两日,两面旗帜抵达落马坡前,山奎亲率盘羊十骑下山迎迓。只见两拨人众拥在坡下,正是望河、丛黎二部派来的吊唁使团。山奎虽不如山鲁通晓诸部内事,也识得二部来人皆是族中显要。

    望河部落此番来使阵仗颇大,足有五十人众,皆乘骑盘羊,个个吞吐深邃,气势非凡,显然俱是族中精锐。山奎忍不住暗暗腹诽,以望河部的实力,这莫不是把一多半家当带来了?为一人深目玄鬓,颐颊瘦狭,正是望河族长胞弟,名唤何瑁。

    与望河相比,丛黎部落来人就寒酸的多,满打满算八骑盘羊,人人面带愁容,气息不振。为者是一名纤纤少年,面嫩得紧,山奎却不识得。

    山奎向何瑁并那少年见礼,那少年诺诺还礼,口称“黎琅见过山家伯伯。”何瑁却脸色一黑,不悦道:“先前贵部族长驾临敝族,老夫出郭相迎;此番老夫不辞劳顿,率族中俊杰前来观礼,他却为何不见相迎?”

    这话一出,烈山的汉子们都有些愤慨,山奎心中一怒,面容微沉,道:“好教何兄得知,敝部族长历此兽潮,深受重伤,如今尚在将养,着实不便出门迎候,还望何兄见谅。”一句话中将“何兄”二字咬的颇重,着意提点他后辈身份,于情于理,也当不得山继祖出迎。

    何瑁闻言脸现微惊,关切道:“山族长受了伤,可严重吗?”

    山奎道:“劳贵客挂怀,幸无性命之虞。”说着便引一干宾客上坡入寨。

    此时已是日薄崦嵫,自有族老上前接候并措置客房。自始至终,那丛黎少年黎琅默默少言,引着族人唯何瑁马是瞻。山奎这功夫已知他乃是丛黎族长家第三代,不由眉头微皱,心道这丛黎部落当真损失如此惨重,乃至于只能遣出这等不经事的少年人出来做事。

    依着山里人的好客习俗,有外族宾客莅临,怎么也得排出规模盛大的篝火晚宴,奈何恰逢治丧期间,载歌载舞须不妥当,便只整治了素净饭食款待宾客。丛黎人只顾闷声食用不提,望河人却挑这挑那,颇言饭菜无味,取笑烈山待客之道。

    接风宴由身为族老之的山虎领席,此时何瑁似笑非笑向他问道:“虎叔明鉴,我望河这些粗鲁子侄在族中惯食肉糜,却不怎么受得如此清淡。听闻贵部经此兽潮,所获非少,何不将些出来以增肴色?”

    山虎闻言大是不悦,心道望河的人好生无礼,治丧期间也能擅动荤腥么?奈何宾客见问,若是因为主人自己的缘故有所轻慢,没得失了待客之道。只是心中不忿,于是哈哈一笑道:“想来贵部该是有治丧期间吃肉的风俗了,倒是俺考虑不周!”不管顾何瑁脸色骤黑,望黎琅问道:“丛黎的人也要吃肉么?”

    那少年忙不迭刚要摇头,见及何瑁阴恻眼色,干笑道:“既是有肉食,总胜过这些粗茶淡饭!”

    山虎闻言沉凝片刻,当下遣一侄孙山果去取肉食。

    不多时,便有十八员壮汉,两人一队扛着九条去皮巨狼进厅。一时间无论望河丛黎,尽皆震撼。山虎眉头紧皱,将山果唤到跟前,低声责道:“俺让你去取些陈年兽脯来,你怎地弄出这等阵仗!”

    山果唯唯道:“俺正按叔公您说的办,不想奎叔拉住俺,叫俺如此这般,说是山上的意思!”

    山虎当下便知是山承泽授意,心中有些气恼,暗骂道:“这个败家子儿!”然则堂子已铺开,总不能又收回去,于是起座朗声问众人道:“敝族人寡力薄,只能备下此等陋席,不知诸位贵客可还满意?”

    厅中众人包括作陪的烈山族老在内,犹自惊异不已,何瑁扯了扯僵硬的嘴角,感叹道“烈山好大的手笔!”山虎闻言心中畅快,便不怎么觉得肉疼,豪迈拱手,“过奖了!”

    当下命人架起火,几名好手当着众人,干净利落地解了狼躯,在厅下一溜排开炙烤起来。不一会儿便阵阵肉香扑鼻。厅中众人都是口涎四溢,翘以待,一时间尽扫先前尴尬气氛。

    这时厅外山顶方向传来一阵龠音,悠扬婉转,如泣如诉。厅中众人都是刚刚经历过生死危局的人,听得此乐尽皆心有戚戚,忽而席中传来低声啜泣,众人看去,却是黎琅。

    黎琅骤闻龠音,心中悲切,忍不住垂下泪来,忽而觉得脸上热,抬头却见众人都盯着他,不禁有些局促,如此一来倒忍住了哭泣。口中糯糯道:“让众位长辈见笑了,只因想起族中惨况,一时间凄怆难忍…”

    众人心中了然,也无人怪他。山虎温声安慰道:“哪妨得事?阿琅性情耿介,即便落泪也是真情流露。”黎琅闻言容色微赧,总算没有那么手足无措了。

    何瑁唤族人去下榻处取了果酒十数坛来,道:“贵部盛情如此,我望河也不能掠美,便奉果酒数坛,聊以助兴。然则山族长抱恙,不克列席,倘若能与贵族青年才俊把酒言欢,也是美事!”

    山虎也觉不便推辞,便答应了。不多时山陟率着一干魁伟汉子来到,向众人见礼,分席落座。何瑁不住在这些人身上扫视,向山虎问道:“却不知方才何人吹龠?”

    山虎心中也存疑惑,族中懂音律的人不少,然而精擅者寥寥。

    有族老插口道:“定是山音那丫头!”此言一出,当下便有人点头附和。

    何瑁还未开口,席中望河、丛黎二部的青年们便骚动起来。一名望河青年问道:“可是那一朵烈山仙葩?”

    山虎把盏微饮,族老们也不说话。这是年轻人的话题,他们怎好插口。便有一名烈山青年笑道:“这位兄台过誉了,舍妹凡俗姿色,哪当得仙葩美名!”

    望河青年眼前一亮,起身道:“原来是兄长当面,失敬失敬!”

    口说失敬,身子却直直站着。烈山青年避席辞谢道:“当不得兄长称谓。”望河青年笑道:“当得!当得!来日俺娶了仙葩作妾,可不得尊你为兄长!”

    此言一出,席间顿时轰然,望河、丛黎的人起着哄,烈山的人则尽皆愤怒,便连一众族老脸上也不好看。山音的哥哥脸上一僵,沉步下堂,问道:“还未请教大名?”

    望河青年也步下堂来,一拱手先揖众长辈,次揖众同侪,意气风道:“好教舅哥得知,俺叫何淼,乃望河族长嫡孙!”

    山音哥哥冷声道:“俺叫山勃,山熊之子,向你挑战,生死勿论,可敢?”此言一出,四座皆惊,便有族老要出言阻止,被山虎凝眉按下,略略一忖,即唤过山果,耳语一番让他去了。

    何淼眼中射着精光,仍然嬉笑道:“舅哥这是何苦,打生打死须不和气!”

    山勃道:“不敢也行,自掌三个嘴巴,仍当你是客。”

    何淼眯起双眼,“你当真?”

    山勃不耐烦道:“没事与你这狗才消遣?”

    “好,够胆!”

    两人怒视对方,来请双方长辈应允。

    何瑁佯怒道:“阿淼,怎可如此莽撞,若是伤了烈山的兄弟须不为美。”何淼傲然道:“二爷爷勿虑,俺还指着纳那仙葩入门呢。”此言一出,更为烈山人心头之火浇上一勺沸油。

    山虎闭目凝眉,老神在在,浑不睬山勃。那山果气喘吁吁跑回厅中,还在门口就高声嚷道:“叔爷,山上说了,打死了事!”

    厅中立时炸了锅,望河诸人皆脸色赤红,一个个咬牙切齿瞪这口出狂言的烈山少年。山果心中打着鼓,来到山虎身侧。

    山虎劈头低骂道:“你这叵耐小子怎地如此不知节侯,这话也是当庭说得!”

    山果屈道:“是山上让我这么说的!”

    山虎七窍冒烟,“让你说你就说,没带脑子想事儿呐!”

    山果闻言也是纳闷,虽则同仇敌忾,心中愤懑难忍,却断不至如此冲动。回想起上山得了指使,便热血鼓荡、足不沾地下山来,好似吃了甚么大药似的。

    何瑁阴着脸色道:“贵部真是好大威风,虎叔,您倒拿个章程吧!”

    山虎脸皮直抽,干笑两声道:“若是强摁下年轻人的火气,指不定会生什么,不如使他们切磋一番。未免伤两族和气,便点到为止如何?”何瑁生硬道:“客随主便。”

    山勃、何淼二人得了准允,各去准备。此时狼肉已烤得外焦里嫩,山陟便操刀分解炙脯入盘,依长幼尊下秩序奉食。美食及案,人人食指大动,各自大快朵颐起来。不一会儿气氛转热,汉子们推杯换盏,左右勾兑,前一刻还剑拔弩张的三族众人,此时也频频对饮,谈笑宴宴。群峰之末的汉子,大是见惯生死之辈,此等争斗打闹,跟佐餐助兴没有分别。

    酒过三巡,淼、勃二人同时返回。山勃身高体壮,颇有乃父之风,当胸披挂一架狰狞兽颌,使一杆齐眉长棍。何淼相较单薄,只在几处要害穿戴轻薄骨片,手上空空如也。席中一边饮食,一边打眼观望。

    二人隔堂抱拳,山勃奋棍前指,端一个宜守宜攻架势,何淼已纵身扑上,山勃长棍连点,使其不得近身,何淼身形如电,绕山勃疾走窥求破绽。山勃心知自己度不及人,手中棍势愈加浑厚,只图稳中求胜。

    二人战不数合,何淼觑个破绽避过长棍横扫,欺身探手直取山勃颈项、腰间两处,手中惨光乍现,却是一双冷厉骨爪。山勃周身汗毛倒竖,忙耸肩缩,使兽颌披挂护住颈项,劈棍格开腰间骨爪。骨爪自披挂上划过,“呲”的一声令人牙关一酸。山勃心中羞怒,掣棍疾扫何淼腰间,何淼并不后退,身体折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避过锋芒,猱身再取山勃胁下。两人虽然风格迥异,然而实力相当,皆是破除顽胎,宝玉初现光景。一时间斗得难分难解,把满堂宾客看得频频叫好。望河、烈山的长者皆以自家儿郎为优胜,不时拈须颔。

    缠斗数十合,何淼气力不及山勃绵长,猛攻之下不禁有些急躁,山勃卖个破绽,何淼中计,不惜轮番抢攻,尽被山勃以逸待劳卸作一旁,手中棍势连变,最后化作铁索横江,疾撩何淼右侧。何淼心道糟糕,纵身飞退,仍是吃了一棍。

    何淼骤吃一棍,出一声闷哼,剧痛之下,半边身子都有些不利落。山勃虽然愤懑难平,其实性子拙朴,这一击原本可以打折何淼肩胛,心下不忍,便收了几分力。这时再见他眼中水雾隐现,却是疼痛难忍,一时怒火也消了大半。

    山虎见到自家子侄得势,心中快慰,此时出言令二人止战正是时候。然而还未开口,便见何淼面容扭曲,眼中隐现莹莹幽光,身上腾起一道迷蒙水雾,将山勃笼了进去。

    啪嗒,有族老跌落了手中瓦盏,失声惊呼:“定寰!”

    “不是定寰!”山虎残眉紧皱,咬牙道:“是图腾!”

    何瑁拊掌笑道:“虎叔好眼力,正是图腾!”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图腾!竟是图腾!

    原来人族诸部聚族而居,皆立坛祭祀先祖魂灵,四时奉养,飨食不绝。族人生老病死皆系于斯,久之灵明自蕴,便是山石死物亦能秉慧通神,具备诸般异能,譬如启蒙开慧,养心涤性,激昂士气等功用,倘若传祀不绝,香火鼎盛,祖魂祭坛更有破障谕迷、拓境辟域、返夺夙慧之能。这图腾,便是祭祀到了一定程度,祖灵反馈给后人的夙慧,乃是每一个部落看得比性命还珍贵的至珍之物。一般来说,要将祖魂祭祀到能诞下图腾的地步,至少需要千载光阴。群峰之末诸部立族日浅,纵是竭诚祭祀,也不知何年何月能修成正果。

    图腾无形无质,以一道符纹显化在祖魂祭坛上。族中但有能与图腾呼应者,便可将其拓至己身,尽得其中玄奥。倘若此人身殒,拓印的图腾便会徐徐散去,但不会就此消失,而是隔一段时间便又显化在祭坛上,正是这种传承不绝的特性,让每一个部族都趋之若鹜,任得其一便是举族大幸。即便最次等的图腾,都能比拟定寰之能。

    望河竟然得了一枚图腾,这无疑是一个震惊四野的消息。

    山虎听得何瑁确认,慨道:“望河好气运!”

    何瑁笑意更盛,“全赖祖灵护佑!”

    一众烈山族老不禁心中苦,族里侍奉祖灵不可谓不至诚,然而建族至今近千年,却未曾诞下过半枚图腾,果真是气运不足吗?

    再想那何淼,能得与图腾呼应,并拓在己身,也是非凡之资了!

    堂下此时只见一团水雾氤氲,浑然不见何瑁、山勃二人,众人俱是惊奇,如观海市蜃楼一般满目艳羡。这便是图腾的功用,竟能使破顽小儿出只有定寰以上才能具备的神通。不多时雾气涌动,吐出一道人形,倒在地上浑身浴血,气息奄奄,正是山勃。水雾骤分,现出何淼来,双臂排空散去雾气,好不潇洒得意,冷笑一声便要结果山勃性命。何瑁喝止道:“阿淼住手,切莫伤了和气!”

    何淼闻言收了骨爪,睥睨道:“看在你是俺大舅哥,今日就不杀你。”举目傲视四座,大步返回座中。山勃气怒攻心,闷哼一声晕厥过去,席上赶忙奔下两名族人,抬他下去医治。

    山虎脸色无比难看,仍不得不向何瑁致谢。何瑁讥讽道:“我望河素来仁义,不比贵部轻狂。”山虎老脸一僵,作声不得,更是气结不已。

    有了这么一出,席中众人各自心神走马,或觉饮食无味,或意兴更增,或神思杳杳不知所踪。山虎闷声连饮,不多时便头脑昏沉。此时月在中天,清光如水,众人散了宴席,望河的人兴高采烈而去,烈山、丛黎二部则尽皆心事重重,步履凝重。

    山虎脑中哄哄然,何瑁与他告辞也不睬,径直离了厅。心上担着烦恼事,经酒气一激,更是难以释怀。便望山上去寻山承泽,心中怒潮澎湃,一路上不住念叨:“须得去说一说理,让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晓一晓事。”纵是酒酣步子也不紊乱,显出深湛修为。正想着,就到了族长屋外,只见月华笼在雪地里,鉴出一张小石几,旁坐一个清索人影,正自饮自酌。不禁怒气上冲,“这叵耐小子倒是好情调!”

    山承泽觉察到有人靠近,起身看去,只见一只拳头由远及近,直取自己面门,一股酒气扑鼻先至,不禁眉头微皱。想也不想,侧身躲过,这才看清原来是山虎。山虎酒意上冲,这一拳失了章法,一击不中,身形踉跄便要跌倒,山承泽探手扶住,山虎稳住身形,觑见方位劈腿便踢,山承泽身形闪动,避至山虎侧后。山虎屡击不中,不由恼甚,嚷骂道:“躲什么躲,让叔教训教训…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山承泽闻言错愕不已,山虎已抱拳砸下,拳势刚猛绝伦,不得已只得躲闪,匆忙之中尤有闲暇抄走小石几上几样壶盏。

    “砰”的一声巨响,碎石激飞,烟尘滚滚,却是一拳将那石几砸了个稀巴烂。经此一合,山虎已是气喘吁吁,眼中浊意渐消,酒便醒了大半。只见满地碎石,把个雅致雪景破坏得七零八落,心中怒气消了一些。睨眼瞧见山承泽立在一旁,似笑非笑,不由老脸一红。

    山承泽笑道:“原来是虎叔,今夜却是有劳了!”说时盈盈下拜,执礼毕恭毕敬。

    山虎也是驴脾气,犟起来阖族上下少有人敢撄其锋芒。可若遇着讲理的人,便是纵有一腔子的火也不出来。山承泽取了个木凳,山虎大马金刀坐下,山承泽问道:“却不知虎叔为何一来便要打小侄,还说小侄不知天高地厚?”

    山虎嗐了一声,将席间生的事倒豆子也似说来,越说越急,直说得嗓门干,打眼见山承泽不知不觉已备好水盏,心中不由稍慰,“小子倒是心细知礼”。劈手取来啜饮,一道温凉适中水线跌入口中,顿觉一股酣郁雅香爆在齿间,令人神志一清,不由问道:“这是什么?”

    山承泽恭身再为山虎添上一盏,“好教虎叔得知,此乃一种仙茗,唤作乐浪岩珍,产自东海之滨乐浪部族,以滚水冲泡,汤色金黄透亮,味甘如醴,有提神涤秽之效。小侄闲来无事,见老松树梢头嫩雪喜人,便取了些下来烧水冲茗,不想正得风味。”

    山虎闻言大奇,他哪知什么乐浪悲浪,仰头再灌一盏,这回知了趣,嗒了嗒滋味,直觉清香溢口,不由心神舒畅,如沐晨风,一身酒气都消了七七八八。赞道:“好东西,好东西!”饮酒之后舌头有些不利落,一时声如雷吼,震得一旁松树上落雪簌簌地落。一双虎目眼巴巴望着山承泽,山承泽微微一笑,再为山虎续上。

    如此饮了四五盏,山虎躁意渐消,一股颓唐自心底升起,拉住山承泽的手道:“承泽啊,你这些年在外飘零,好不容易回来,虎叔也不是有意杵你,只是心中愤恨不平,那望河算什么鸟卵,部民尽皆褊狭小器,就这般也能降下图腾来!”

    山承泽道:“虎叔且息怒,此番是小侄考虑不周,使我烈山折了脸面。阿爹命我悉心看顾寨子,这便犹如在我脸上打个巴掌,来日必定十倍讨还,让虎叔解解气!”

    山虎嗐了一声,宏声赞道:“合该如此,他望河与我们烈山争小连山那片林子争了几百年,若不杀杀他们威风,还不得骑到咱们头上撒尿了。”

    山承泽心中了然,小连山是烈山和望河二部的天然分界,数百年来两家一直就此山归属问题争执不休,甚至屡动干戈。烈山提议以山脊为界,定下分属,这也是通行的办法。奈何小连山西麓山势陡峭,物产寥寥,东麓则平缓向阳,所出颇丰。这样一来,望河怎么肯答应。

    第二日,族中都在为大祭做着最后的准备,望河来客此番随行携了些山货特产来贸易,便在山下寻了个空当展览开来,烈山族人但有闲暇,闻讯都聚拢过去,许多人将出自家盈余财货,来与望河交换。群峰之末部民淳厚朴实,所谓贸易也只是互通有无,并无盈利之图。周遭诸部惯常以物易物,故老山民向来不知钱币为何物。山承泽居高临下,望见山下部民熙熙攘攘,入耳鼎沸人声,这一切虽近在眼前,却好似远在天边,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惘然之感。

    山虎引着何瑁、何淼顺山道上来,不多时到了族长石屋前,何瑁高呼道:“山族长可在?”

    山虎微恼道:“都与你说了,族长在祭坛上静心将养,你偏不信!”何瑁道:“不是不信虎叔,只是小侄来时,家兄交代了要事,须与贵部族长商议。”山虎心中暗哂,还能有何事,不就是老调重弹么?这才刚得志,便迫不及待要趁势压人了。

    何瑁不肯退却,央着山虎去请山继祖下来。山虎正自为难,山承泽缓步走来,向山虎拱手行礼,冷眼瞧着何瑁,质问道:“有什么事,非得老父抱病与你商议?”

    何瑁乍被一个面皮颇嫩的年轻人质问,心中暗怒,望山虎问道:“虎叔,这后生是谁?”山虎闻言眼角微抽,道:“这是山承泽,敝族族长幼子,与你同辈,不是什么后生。”何瑁闻言颇感讶异,心道:“山老儿年老体衰,却何时多了这么幼嫩一个儿子?”不由得有些轻视,也不答山承泽的话。

    山虎心下一动,指着山承泽对何瑁道:“现下我族正由山承泽视事,你既说有要事,大可与他说知,若是不能决,也正好由他告知族长。”何瑁心道也是,便道:“如此也好。”睨向山承泽道:“前不久令尊曾莅临敝部,与家兄商议小连山划分事宜,仓促间没有决断。此番敝部族老骤生急智,想出了一个万全的法子,可以一劳永逸解决两族争端,家兄因此特遣在下来与贵部商议。”

    山承泽修眉一挑,道:“有这等事?”山虎从旁点头,目光闪闪。山承泽问道:“不知贵部族老想出了什么万全的法子,竟使贵部如此迫不及待?”

    何瑁笑道:“族老说,贵我两部宿怨,只因小连山划界不均引起。倘若小连山归于一家,不须划界,均与不均便无从谈起,两家宿怨正可迎刃而解!”

    山承泽奇道:“这便是万全的法子?”

    何瑁扬眉道:“然也,敝部上下皆以为善!”

    山承泽神色如常,看不出喜怒,“那不知贵部认为,小连山该归哪家所有?”

    何瑁眯眼哂笑,并不搭话,身后何淼踏步向前,仰头喝道:“这还用问,自然是归我望河所有了!”一道迷蒙水汽凭空出现,化作一尾游蛇望山承泽滑去。

    山虎本欲循此探一探山承泽的能耐,看他是否能担得阖族大任。此时却见何淼一上手就释出图腾异能,正是要与山承泽一个下马威,再给烈山添一个大大的笑话,一时气怒攻心,须皆张,喝道:“竖子敢尔!”

    何瑁横切一步,抵住山虎,骤暗劲令其不得寸进,笑道:“虎叔稍安勿躁,阿淼晓得分寸。”

    此时雾蛇已到山承泽身侧,循着脖子便要缠绕,山承泽忽然仰头打个喷嚏,一口浊气将那雾蛇喷得无影无踪。便见何淼满脸得色登时凝固,萎在地上抱腹抽搐。

    山承泽擤了擤鼻,兀自念叨:“这大雪天儿哪来的雾啊?”见到何淼倒在地上,不由讶道:“咦,你这是怎么了?”

    何瑁本来以为何淼要施展甚么厉害身法,这时却见他跪在雪地里浑身抖颤,不由得脑门一跳,直觉不好,便要上去查看。何淼支起身子,哇哇两声吐出一大滩血,何瑁大骇,忙扑上去搀扶。山虎只觉一头雾水,这倒是怎么回事,眼看山承泽好端端地,何淼倒是一副肝肠寸断模样。将两眼瞪着山承泽,只见他也一般惊疑,端的是好生邪门。不由得蹙眉问道:“这娃子不会是有甚么恶疾吧?”

    何瑁闻言为之气结,却又哪得空搭话,只顾搀住了何淼,一只手在胸腹背脊处不住推拿,好一阵工夫,何淼才缓过劲来,只是面如金纸,气息奄奄,耷拉着脑袋说不出一句话来,活似一只被阉割的山羊。

    山虎心中快意,面皮上不显波澜,只道:“看样子似是图腾反噬,你快将他下去静养,不然遗下祸患就难办了。”何瑁一言不,带着何淼便走,山承泽喝道:“且慢!”

    何瑁转过头来,愠道:“你有甚么事?”

    山承泽正色道:“我私忖着,贵部所献之策着实便利,这样罢,小连山,我烈山要了!”

    何瑁闻言一愣,深狭目中凶光微绽,切齿道:“少年人好气魄!生的一副好皮囊,却不知有否好伎俩!”

    山承泽露齿一笑,轻哂道:“想看我的伎俩,你那双招子还不够亮。”何瑁连道几声好,显是气怒已极,也不纠缠,搀住何淼疾疾下山而去。

    山虎面有忧色,“承泽,何至于此,一点转圜余地也无!”

    山承泽慰道:“虎叔且放宽心,他望河不过跳梁丑类,济不得事。”山虎隐隐一叹,望了望祭坛方向,心道:“祖哥儿苦心孤诣维持的脆弱平和,就这般打破了。”

    次日,天刚进卯,烈山部落便从黑暗之中苏醒过来,所有人,包括行动不便的老人,以及尚在襁褓的婴孩儿,都踏出家门,在自家院子里静候天边第一缕紫气。

    但逢祭祀,须先持戒沐浴。山民淳厚,本来便少纷芜杂念,更无所谓持不持戒;而这沐浴,却并非盥秽涤尘,而是芟夷诸秽,沐养心神。南疆诸部皆崇火拜日,试问天地间,还有什么比每日第一缕日光,更能荡涤万祟呢?

    到了辰时,人们摘下各自门前的黑旛,从寨子各处望祭坛方向走去,每个人都头束皂巾,衣着严整,神情肃穆无比。有好些爹娘怕自家的娃过于调皮,搅扰了祭礼庄严气氛,便事先结结实实地揍了娃们一顿。此时看去,果然个个哭丧着脸,冷峻沉凝许多。令人不禁敬佩莫名,先人的智慧果然深不可测。

    所有人汇聚在山道前,依男女分成两列,一时间黑旛如云,猎猎汤汤。部族子民并无地位尊卑之分,然而声望却有隆寡之别。山虎辟众而出,罕见的一身粗麻重衣,与山继祖往日穿着颇有几分类似。他立于山道前,居高临下,望一望离离众氓,不由心生豪迈。

    此时一杆族旛从山顶缓缓下行,不多时到了山虎面前,原来是山承泽,只见他一袭长衫如雪,满头乌括在脑后,神情凝肃,温沉如玉。

    山承泽昂望一眼日头,高声宣道:“族长令谕,午时将至,请众同胞登山!”随之转身,当先沿阶缓步上行,山虎落后几级,引着一干族老,跟在山承泽身后,族老们并不男女分行,概因人之寿极,皆可作祖,并无阴阳之分。族老之后是赤膊丁壮若干,一起扛着奉有三牲果物等祭品的供桌,群峰之末并无五谷产出,惯常以山货代替。祭品之后便是望河、丛黎二部的观礼团,最后才是数千普通部民,男左女右并行上山。

    部族但逢此类大祭,族人进禋之序有着严格的典范,稍有违拗,族老们的唾沫星子也能将其淹死。山承泽从山上下来的时候,族老们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一副了然的神色。再见到他作为群氓之引领族人上山,便都心中一动。这是确定了山承泽将继任族长啊。

    行不片刻,山道上响起呜呜咽咽的龠音,那是女人们吹奏出苍凉亘古的歌谣,紧接着,汉子们整齐划一地敲起随身的鼓来,其声如雷,惊天动地。这些鼓大多是皮质,也有少数瓦鼓。

    天地悠悠,群山莽莽,小小的烈山便若沧海之一粟。

    走在前头的人已经能望见祖魂柱下立着山继祖,只见他头戴羽冠,重衣广袖,双颊越见清减,然而双目神光灼灼,令人不敢逼视。

    山承泽率先登顶,将族旛交还山继祖。族老们尽可能近地抵拢祭坛边缘,让出甬道,汉子们抬着供桌一步一步奉血食入坛,而后礼宾就位。一丛头妆彩羽,衣着暴露的男女步入祭坛,围着祖魂石柱跳起祭舞来。

    此时日上中天,太阳是白色的,温沉沉无一点热力。山继祖持族旛步至石柱下,念动艰奥难明的咒语。石柱骤然腾起幽幽祭火来,好似一支火炬,祭火迅向四周蔓延,眨眼间便将祭坛上的一切都裹挟了进去。人们在祭火中,不仅感觉不到烧灼疼痛,反而受了激励一般,舞得更加狂野。

    此时不知何人领头,数千族人一唱起歌来。

    “烈烈诸山,悠悠群峦。”

    “耿耿有氓,鞭指即疆!”

    “悠悠其美,爱我儿郎。”

    “旦旦操戈,佑我园墙!”

    所有声音汇在一处,化作涛涛浪潮直冲云霄。这《与氓歌》,乃是烈山部落的先祖流传下来的,最为古老的歌曲,一代代传唱逾千祀,早已经化为每一个烈山人灵魂深处的印迹。每一次有族人唱起它的时候,都会感觉到血脉深处的长河奔流,那是源源不绝的祖宗传承。

    望河、丛黎的观礼团挤在汹涌浪涛之中,听着这慷慨激越的古老歌曲,不禁一个个心旌摇动,面色白。

    这时祭坛中央传来山继祖一声大呼,其声震天,竟尔盖过了这涛涛浪潮。

    “吉时已至,请亡者归天!”

    歌声戛然而止,所有人都看着山道上,百十名青葱少年怀抱半身高陶瓮,一步步凝神走来。那些瓮中,盛殓着此次兽潮中牺牲族人的遗骸,这些遗骸乃是尸体经过秘制,缩去全身水分而成。那些奉瓮的少年,则是从他们的子侄中挑选的,尚未成年的孩子。这是人族五疆通行的习俗,所有族人死去,遗骸必须回归祖魂祭坛,以回报先祖生养之德。而少年奉瓮,则体现了生生不息,传祀不绝的人道理念。

    少年们有男有女,可见烈山人对此并无偏重,他们捧着沉重的陶瓮,一个个牙关紧咬,步履沉沉,少年们都没有哭泣,然而好些孩子双颊泪痕犹在。

    所有陶瓮都绕着祖魂石柱摆放,少年们俯身下去,揭开瓮盖。山继祖再高呼。

    “请祖灵接引!”

    话音刚落,祭火忽然剧烈燃烧起来,包裹住每一个陶瓮,火舌顺着瓮口窜了进去,登时引燃了盛殓的遗骸,不一会儿,从翁口飘出无数星点,这些星点汇作一道瑰丽的银绫,绕着瓮旁侍立的少年们依依不舍。少年们这时候再也忍不住了,眼泪扑簌簌地落,打在祭坛上,滚烫滚烫的。他们伸手想去抓住那些银绫,然而银绫毫不受阻,穿透他们的手掌,穿透他们的怀抱,最后百川归海一般,投入了祖魂石柱之中。

    此时,祖魂石柱仿佛也在微微颤动,从石柱深处,那遥远的血脉尽头,传来了声声战鼓擂动。族人们静静地看着这一切,直到这灵魂深处的鼓声响起,才又唱起了澎湃激昂的歌。

    等到最后一丝星点都消散在虚空中,那些战殁族人在这世上最后的痕迹也从此化作虚无,成为了祖魂石柱的一部分。从此以后,便只存在于族人们的记忆之中,也许,会有那么一丁点幸运,能化作璀璨的夙慧,隔着时空传承给后人们。

    山继祖喉头涌动,无数情绪充塞胸臆,嗓音不禁有些嘶哑。

    “飨血食!”

    山道边忽然人头攒动,继而传来阵阵惊呼。看不见的族人不由心下大奇,一个个翘望着。

    只见一头小山般巨狼出现在山顶,可不正是那条狼王么!

    这条狼王是烈山部落所有族人的梦魇,几乎每一户人家,都有亲人死在此次兽潮之中。人人都以为它已经伏诛,然而此时,它却好端端现身祭祀大典上。一时之间,每个人都有些惊慌失措。

    不等生骚乱,人群中再腾起阵阵欢呼。原来那狼王四肢脖颈皆被绳索捆缚,每一根绳头,都被两名孔武有力的汉子死死拽着。狼王不住地挣扎,口中出呜咽的悲嘶,却又身不由己地被拖着前行。

    原来那日山承泽本打算一手击毙此獠,忽然心中一动,想起一桩事来,于是手下留了三分力,只将它震晕,并禁锢了它一身寰气。被禁锢寰气的狼王,也就是一头壮一点的寻常白狼罢了。

    这几日山承泽将它囚禁在郊外,每日以肥腴兽脯饲养。狼王也不愧是定寰妖兽,恢复能力异常出众,没过几天,一身毛便自行生,重绽夺目光彩。

    此时捆缚狼王上祭坛来,自然不是请它来观礼。

    所有族人心中都冒出一个词来,血祭!

    一想到这点,族人们都沸腾了,有人兴奋地出“嗬、嗬”欢呼,随之所有人都欢呼起来。那声浪汇向狼王,激得它浑身毛一炸,不住支着脖子望周遭人群怒嗥。牵着脖子的两名族人,一左一右,咬牙切齿,死死拽住绳头,那神色好似要将它绞死一般。

    狼王终于被拖上了祭坛,十名汉子要将它捆缚在祖魂石柱上。在命运到来之前,狼王奋力地挣扎,趾爪都深深抠进青石地面之中。骤临巨力,汉子们险些拉扯不住,山承泽漫不经心地瞪了它一眼,狼王呜咽一声,任由汉子们捆到了石柱上。

    山承泽自供桌上取过一柄精致华美的骨匕,恭身行到山继祖面前,山继祖郑重接过,高举过头,示意族人。人群爆一阵浪潮,欢呼声中,山继祖缓缓割开了狼王的脖子,登时血如井喷,激射到祖魂石柱之上。烈山人灵魂深处仿佛听到了一声雀跃,那是祖灵在欢呼。

    狼王颤抖着,浑身血液不住从伤口涌出,它闭上了眼睛,忽然出一声惊惶的嘶嗥,整个狼躯都不自然地贴上了石柱,仿佛有莫大的吸力在拉扯着它。更多地鲜血涌出,化作赤蛇一般,顺着石柱上的刻痕向上蜿蜒。

    族人们都不由得屏住了呼吸,看着这无比玄异的一切。以往也曾血祭过,然而从没有出现如此震撼的一幕。族老中有博学多识的,此时不知想到了甚么,一双枯槁大手不禁颤抖得更厉害。

    狼王早已断了气,此时全身都干瘪了下去,软搭搭地瘫在石柱根部。此时石柱周身罩上一层蒙蒙清光,显得无比神圣。从石柱深处忽然传来了歌声,那歌声由辽远到近处,由模糊到清晰。每一个烈山人都支起耳朵聆听,这是先祖在唱《与氓歌》。

    何瑁脸色白,站在望河族人之中,此时不由得握紧了双拳,眼中闪现难以置信的光芒。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山继祖埋虔诚地感受着这一切,能够在大祭时得到先祖的回应,是作为一任族长最为荣耀的事。便在此时,祖魂石柱在石板上的倒影,出夺目的光芒,山继祖大惊,抬头看去,只觉好似一轮太阳便在眼前。

    这是?图腾?

    序章三纷起

    出烈山下了落马坡,折向西行约摸十里,大雪封山,玉尘塞途,好一派银装素裹景象。数十骑盘羊拉成长队蚁行在山中,队一骑悬着一面族旛,上画一条蜿蜒大河,正是望河部落的标志。

    骑队中段,有两骑并辔而行,合力拉着一架雪橇,橇上裹着厚厚的皮裘,隐隐现出一副口鼻,原来是驮着一个人。

    何瑁与山陟约束坐骑,吊在队尾缓缓而行。祭礼过后,山中大雪骤急,望河人不愿久留,次日便要回返部落,山陟乃奉族长令命,领了数骑勇士前来相送。二人乃是平辈,原本也算少有交集,此时却尽皆缄默,气氛好不尴尬。

    骑队再行里许,何瑁忽然开口道:“阿陟,咱们可算朋友么?”

    山陟也不知在遐思些什么,闻言略略一惊,道:“啊!你说什么?”何瑁再问了一遍,山陟道:“算吧,只是此番着实闹得不愉快。”

    何瑁笑道:“小孩子厮斗玩闹有什么打紧,你莫不是还耽搁着这事儿?”山陟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咧嘴只笑。何瑁察言观色,暗暗忖道:“这小子许是不知道小连山的事,想来那山承泽小儿还没有与他们言说。”当下神色更为热切,道:“咱们群峰之末这三个寨子,自来便同气连枝,便有些许龃龉,也于大义上无碍。阿陟,你说是么?”

    山陟闻言颇觉中肯,恳切道:“你这话说得在理!”

    何瑁笑道:“此番烈山一行,着实非虚,不仅见识了贵部子民之热忱豪迈,更有幸目睹图腾降世,可见不独我望河气运殷隆。”

    山陟听他言语中颇有溢美,便觉十分舒畅,心中些许芥蒂也就烟消云散了,自豪道:“那是自然,我烈山一族苦心经营这些年,合该有今日善果!”

    何瑁心中暗哂,口中却叹道:“我望河的图腾诞世之时,愚兄心中也颇有几分渴慕,却没想到阿淼那孩子福缘深厚至斯,竟率先博得图腾青睐,愚兄与部落里其他的人,只能望洋兴叹了。”山陟道:“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情,图腾高高在上,神明自具,向来只有它挑人的,谁能左右它的想法呢?”

    何瑁打趣道:“正好比家室殷足,年轻貌美的女娃,乡邻仰慕,人人追捧。”山陟听他比喻得有趣,不由得失声大笑。何瑁又道:“愚兄观烈山才俊不少,能得图腾垂青者肯定不是一个两个,然而依吾之见,阿陟你德才俱备,拔同侪,正是图腾之不二人选!”

    这一番话听来极是顺耳,山陟闻言脸上一红,只觉他这人也亲近许多,自谦道:“瑁哥儿你过誉了,族里胜过俺的人多了去了!不提鲁哥儿、熊哥儿贤昆仲,便是奎哥儿也比俺厉害得多。”

    何瑁嗤一声,显是不以为然,道:“山熊、山奎固然悍勇过人,却向来寡于智略,山鲁勇略倒是均衡,却不及阿陟你灵性!要愚兄看,此番图腾非你莫属!只是不知,那图腾有何种神通?真是羡煞愚兄了!”

    山陟被何瑁一番话夸得颇有些不自在,只得一味地憨笑,摇头道:“这个俺也是不知的,当时图腾显化,便被族长大人以秘法撷取,拓印在一块玉版上。此等重宝必定要好生看管,大家都还没能来得及看上一眼。”

    何瑁佯作担忧,道:“山族长不会是要把那图腾给他的小儿子用吧!我观此子性情疏傲,德才不显,料来也当不起族长重器。只恐山继祖族长爱子心切,一时擅动了私心!”

    山陟较山承泽年幼些许,少时便无甚交集,是以对其秉性无从了解。只是听何瑁言语中对山继祖颇多冒犯,心中微怒,喝道:“瑁哥儿慎言,族长大人不是那样的人!”

    何瑁心知过犹不及,当下闭口不言。此时回已望不见落马坡,何瑁便拱手道:“阿陟你就送我到这里吧!待得明年开春,山里化了雪,你可一定要来看哥哥我!”

    山陟慨然应允,勒住盘羊,与几位族人一道,目送一行人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萦纡曲折的山道上。这冰天雪地的,也没什么好耍的,当下疾打坐骑望寨子驰去。

    不多时便至午时,山陟等人安然返寨不提。却说那望河众人在雪地里步履艰难,堪堪行出百余里,此时到了一处幽谷。这谷东西走向,地势逼狭,在中间有一道岔口望北而去,乃是望河部落与北边的大部族相沟通的途径。

    众人兀自埋头于谷中行进,便听岔道尽头响起得得蹄声如雷,自幽谷北口迅接近,便听得人呼马嘶,势如疾雨。何瑁心中一跳,忖道:“什么人能在雪地里行得这么疾?”

    抬头看去,却见一骑神驹疾驰而来,那神驹身高腿长,在积雪颇深的山道上,纵蹄飞奔如履平地,身后雪浪滚滚,不知还有多少人马尾随其后,只隐约现出数杆旌旛,朦朦胧胧的,辨不出图案来。那先头一骑顷刻便到跟前,骤见一队山民壅在道上,喝叱道:“闪开!”

    此时望河骑队占据了整个通道,乍见一匹雄壮大马风驰电掣而至,队的人们都慌了神,勒着辔头望一旁避忌,奈何谷道原本便极狭窄,此时又哪得有空间周转。更因无人调度,一时间你望左转,我望右转,堪堪撞作一处,转眼间当头十余骑就乱成了一锅粥。队尾的骑手们不明就里,以为遭遇了偷袭,都争抢着往前扑。

    何瑁被挤在骑队中央,被身侧骑手来回冲撞,不由得怒火中烧,手中皮鞭左右疾挥,抽得几名汉子嗷嗷怪叫。

    千钧一之际,那骑士险险勒住马头,胯下神驹人立而起,出希律律一声长嘶,听声音好不俊俏。那神驹兀自跑得欢快,此时被主人勒得鼻头生疼,不由得怒喷几道暗红鼻息,乍一看竟如火焰一般。

    望河众人犹自惊疑不定,又有十骑赶至,将先前那骑士护在当中。只见这些骑士皆身着赤纹黑甲,头戴兽覆面盔,背插一杆黑旗,旗面上隐约是一轮赤日,望之气度森然,令人生畏。胯下坐骑身量齐整,一般的神骏,竟也披挂着甲,令人啧啧称奇。那被护在中央的骑士,体型相较其余骑士瘦削许多,一身盔甲纹饰繁复精美,头上覆面盔形制更显狞恶,好似妖魔一般。

    忽闻一声怒斥,“何人挡道!”左一名骑士排众而出,来到望河众人跟前,居高临下,手中长鞭带起一阵恶风挥向众人,那鞭子寒光粼粼,挥舞起来铿锵作声如金铁交击,显然非是等闲。

    电光火石之间,那瘦削骑士出言喝道:“辛跋,辟开道路即可,与这些山民为难作甚!”其声玲玲如振玉,竟是一个女子。

    那名唤辛跋的骑士得了令,皓腕微沉,手中长鞭便如活了一般,鞭稍自一名望河人颊边掠过,回在自家头上挽了个绚烂的鞭花儿,忽尔化作一道霹雳击向面前雪地。辛跋陡一声怒喝:“给我开!”

    一道狂风忽起,卷起漫天冰渣,自望河人中间撞将过去,直把所有人都被吹得东歪西斜,一应所驮货物撒了一地。人群中央生生辟出一条宽阔通道,辛跋收回长鞭,打马缓步先行,一张狞恶假面左右顾盼,目之所及,人人争相避忌。

    那瘦削骑士见道路已通,领着众骑士鱼贯通行,一经通过,尽皆疾挥马鞭,化作一道雪浪滚滚而去。

    直到所有骑士消失在谷口处,望河骑队中才传出粗重的喘息声,原来适才众人慑于那辛跋骑士赫赫凶威,便连大气也不敢出一道。一名族人脸上惨白犹在,惊魂未定道:“这都是些什么人吶,怎地如此凶神恶煞?”

    另一名族人道:“定是哪个大部落的人马,才得这般气势!”

    “倒是什么部落,你们谁认得那面旗帜么?”

    人群中议论纷纷,每个人都震惊于辛跋的强大实力,然而他却只是一员开路小将,便是不用脑袋想也明白其余骑士能有多强。

    何瑁挤在人群中,手中皮鞭照着族人猛挥,口中喝骂不止。被打的族人们惊怒着散开,露出压在下面的雪橇来。何瑁扑身上去查看,见到并无伤损,不由得长出一口气,口中兀自骂道:“都是些不长眼的东西!”

    那橇上躺着的人正是何淼,他受了图腾反噬,时而昏睡,时而清醒,须得回自家祭坛医治。他这情况也骑乘不了盘羊,只得由雪橇驮了。适才辛跋开道之时,便有好些族人不留神扑在何淼身上,险些将他压出个好歹来。

    一名汉子吃了何瑁一鞭,捂着脸要找他理论,瞥眼见到雪橇,再瞅瞅自己的屁股,不由得吞了一口唾沫,将另外半边脸也恬上去,道:“瑁叔再抽俺一鞭!”

    何瑁飞起一脚将他踢开,骂道:“有多远滚多远!”那汉子不以为侮,窃笑着抽身拾掇坐骑去。

    此时前队传来一阵骚动,有族人失声惊呼。何瑁心头火气未消,此时更加烦躁,嚷声骂道:“慌什么慌!”便听有人慌道:“死人了!”何瑁打个激灵,忙凑过去查看。

    十余名族人围了个圆,何瑁呼喝众人让开一条路来,挤将进去,只见雪地里躺了一名族人,双目直直瞪着,瞳仁里空洞无比,脸色灰败,仅双颊泛紫。若是山音在这里,想必会十分惊诧,此人正是换骨笛与她的摊主。何瑁心中一跳,俯身下去,将鼻息、脉搏一一探查,两样皆无,显是死得透了。登时拉长一张老脸,沉声问道:“怎么回事?好端端地怎么死了!”

    一名族人凑上来,道:“这是何彪,平日也并无什么恶疾啊!”

    另一名族人瞪大了眼睛,惊道:“不会是刚才被吓死的吧!”话音未落,脸颊上便挨了一巴掌。何瑁叱道:“没志气的东西!我望河男儿能被活活吓死么?”

    一名跃跃欲试的族人拔出佩刀,怒道:“定是刚才那些人施得手脚,咱们去干死他们!”

    何瑁脸色无比难看,“就算咱们能追的上,便能打得过吗?”

    众人面面相觑,都不由自主缩了缩脖子。

    “先记着那面族旗,回去禀明族长,这仇不能就这么算了!”有人建议道,“看那族旗,却是什么部落?”

    何瑁蹙眉道:“一轮赤日,怎地这般熟稔…”

    烈山望东的一条山道上,山奎领着族人目送丛黎数人远去,两道浓眉纠在一起。适才一路行来,山奎依着山继祖授意,言语里数次暗示,只消丛黎开口,烈山愿意帮助他们度过这个冬天,那黎琅分明已会其意,却一直顾左右而言他。

    山奎索性不再打机锋,直截表明了意思。不想黎琅忽然神色一黯,道:“奎叔有所不知,小侄出之前,便有望河使者去见了族长大人,只闻得族长屋中颇有争执,其详情不得而知。而后小侄便被告知,此番西来,一切唯望河马是瞻。”

    山奎闻言讶然,黎琅又道:“族里传出消息,望河来人为那何淼很是约了几门婚事,舍妹也在其中,可怜小妹今年才八岁,便要去侍奉那个浪荡子。小侄得知之后,心中愤懑不平,家父不幸殁于兽潮之中,如今尸骨未寒,小妹的婚事便被他人做了主。小侄去找族长大人理论,大人只道何淼此人前途远大,舍妹能得嫁与他殊是万幸。”

    山奎已然得知黎琅老父战死的消息,此时也是心有戚戚。黎琅脸色有些苍白,哂笑道:“浑没想到那何淼得了图腾,可不是前途远大么。”山奎忖道:“幸亏祖灵佑持,我烈山也有了图腾,不然今日丛黎际遇,未始不会落到烈山头上。”

    即便不用问,也知丛黎必是得了望河资助,山奎也就不再提援手的话。一时间气氛有些沉闷,两人尽皆讷讷,黎琅神色泱泱然,不多时便拜别而去。

    山奎望着雪地里东去的蹄印,稀疏零落,好不萧索。

    寨子里,山继祖步履轻快地穿街过巷,披散着一头枯,显得随性安适,他手里捧着裹得严严实实的婴儿,敲开每一户人家的门,笑呵呵地说:“这是我孙子,名唤少羽,我带他来见见诸位长辈亲族,顺便讨要一点边角布料!”

    族人们开门见是族长,皆热忱地与他问安。群峰之末不产丝麻,绢布等物都是自北方大部落贸易回来的,殊是贵重,部民们没有谁肯浪费一丁点,寻常都只做些贴身软襟,边角余料也常做些荷包香囊等精巧物件儿,至不济还可以用作缝补。然而,倘若哪家有了小孩儿,依着习俗,必定要挨家挨户讨要些来做小儿溺垫,这种时候,是没有哪家会拒绝的,便是确然找不出碎料,也要在成衣上撕下一块来。

    族长亲自登门做这等妇人之事,人们都有些意外,继而想到族长屋里连个主事的女人也无,便都释然了。大家都笑着取了碎布出来,又逗一逗小孩儿。有那年长的,便问起孩子的母亲来。

    山继祖只道孩子的母亲是外族人,生少羽的时候难产死了。长者们听了,便顺势推销起自家的闺女来。山继祖耐心审慎地听着,仿佛在甄别筛选,不时流露出意动神色。

    天还没亮,山承泽就裹着披风离开寨子,只说望南走一走,短则三五天,长则半月必定返回。山继祖得了少羽,哪还顾得他这个儿子,也不多问便让他去了。

    午后,山珮的阿娘收拾好了碗筷,从山继祖手上接过婴儿,取笑山继祖道:“阿爷,你都快着魔了!”山继祖闻言呵呵笑着,一双浑浊的眸子里尽是光彩,然而脸色却透着些苍白。

    妇人咂摸了下嘴巴,欲言又止,俄而开口道:“阿爷,你知道虎爷家的老幺吧!”山继祖一愣,道:“知道啊,阿冲嘛,怎么了?”

    妇人道:“正是阿冲,俺要说的可不是他,而是他的媳妇儿…”

    山继祖眉头一扬,道:“那娃子的媳妇儿怎么了?”

    妇人眼珠闪着光亮,道:“也没怎么,阿爷你可知道,阿冲那媳妇儿可是虎爷的亲外孙女呢,算起来,阿冲还是他舅舅…”

    山继祖一头雾水,“这事我是知道的啊,那有什么稀奇?不独你虎爷家,寨子里不知道有好几门儿呢,你没头没脑的说这…”老爷子忽然不说话了,眼含莫名意味地盯着孙媳妇,“你是说…”

    妇人见山继祖已然明了,索性开了话来,“还不是阿珮那丫头,自见了阿爷你那小儿子,就跟丢了魂儿似的,整日价地茶饭不思。俺不止一回在夜里听见她梦中呓语,叫的可不正是他的名字么!”

    山继祖皱眉道:“可…这俩孩子可隔着好几代呢!”

    妇人道:“正是因为隔得远啊!禁忌也就相应得少,阿爷你说是么?”

    山继祖沉吟颔,“是这么个理儿,可是岁数上始终差着道理哩!”

    妇人嗐了一声,道:“俺瞅着小叔叔面皮嫩得,跟十五六岁差不多。”

    山继祖面皮微抽,山承泽年少离家,这么些年不在膝下承欢,心底里也始终留存着他年少时候的样子,没成想这回来了,竟然丝毫不见岁月风霜,仿佛真从记忆里走出来一般。是以老爷子总是下意识忽略掉他的年纪,此时细算起来…这年岁在族里,爷爷辈儿的不在少数。

    “此事容我想一想,承泽刚回来,我都还没摸透他的脾气…”

    妇人欸了一声,自顾逗孩子去了。

    茫茫荒原之上,越望南去,雪势越小,过了一条满布碎裂浮冰的小河,原野上的积雪变得稀薄起来,甚至压不住好些虬劲的枯草。穹宇里始终盘亘着厚重阴噎的云层,被大风一吹,变得明灭不定,偶尔撒下一缕缕珍稀的天光,将云层勾勒出动人心魄的层次。几点栗鹰孤悬在天幕下,仿佛再高一点,就会捎入云中。

    天空淅沥沥地下起雨来,夹杂着冰砾子,倒比北方的天寒地冻还要冷冽许多。原野上响起哒哒惊雷,数骑飞马蹈着泥泞疾驰而过,正是于幽谷中与望河人遭遇的那些骑士。西侧山岗上另有二骑迎头驶来,眨眼间汇作一处,左侧骑士在马上拱手道:“高阳大人!望西二十里现一个部落。”听声音正是辛跋。

    女骑士话音冷厉,问道:“什么部落,有无活口?”

    辛跋禀道:“不是人族,是荒原乌蛮,阖族尽殁,没有活口!”

    女骑士道:“去看看!”辛跋拨转马头,在前面引路,另一骑始终默默,与其余骑士汇在一起,紧随女骑士马后。

    不到盏茶功夫,骑士们就到了一处山岗前,只见嶙峋怪石间,隐约是藩篱模样。众人打马上行,视野逐渐开阔,一座荒僻山寨慢慢现出全貌来。

    寨子建在参差乱石之中,想必是欲以此为凭,增强守御之能。这寨子很大,足有三个烈山的规模,约摸上千顶兽皮帐篷,此时大多已然倒塌,帐篷们错落散布,拱卫着居中一座巍峨的白石堙,石堙上矗着一截残败的石桩。众人打马穿越怪石丛林,如履平地一般,不多时便入到寨子里,只见地上烂泥淤积,泥泞中遍布各色尸骸,人形兽状不一而足,有的被啃噬得光溜溜的,还有的侥幸保存了些皮肉,这天寒地冻的,尚未来得及生腐。辛跋打马来到一具人形尸骸前,道:“大人,你看!”

    只见这具尸骸齐腰以上尽被啃噬得稀烂,下半身裹着皱巴巴的兽皮,一双赤足异常阔大,糊满了泥污,然而小腿上乌黑浓密的毛清晰可见。另外一名骑士开口道:“果然是乌蛮!”

    众骑士在毡帐间穿梭,四周一片死寂,这时节便连鸣虫也无有一只。不多时便来到白石堙下,只见泥地里散布着碎裂石块。一名骑士于一块稍大的石块上,现了半张凶蛮的面目,他冷笑一声,铁靴一蹬,将其碾为粉碎。石堙前尸骸尤多,无论人兽,皆显得尤为高壮,可以想见彼时此地厮杀之惨烈。一名骑士在石堙另一侧现了一具异常雄奇的人形骨架,招呼众人过去查看。

    女骑士跳下马来,足上铁靴踩着满地秽祟,若无其事地走到骨架前,凝神伫立了一会儿,隔着假面谁也看不清她的表情,她忽然俯身下去,伸出戴着金属手套的手指,在那骨架脑门上轻轻弹了一记,其声清越无伦,隐隐然令人心颤。

    骑士们胯下的马都骚动起来,显得有些烦乱。一名骑士沉声问道:“高阳大人,这是…”

    女骑士冷然道:“蠢材,你的骨头都敲不出这般悦耳的声音!”

    那骑士闻言头盔一缩,仿佛打了个寒战。女骑士翻身上马,喝道:“两人一组,四下查探,一定有什么蛛丝马迹!”众骑士轰然应诺。

    片刻之后,有骑士回报,现凌乱兽蹄足印望西南而去,其中有一枚异常硕大。女骑士前往查看,断然道:“不错,正是它,追!”骑士们得了令,风驰电掣望西南驰去。

    眨眼便是三天过去,骑士们一路上昼夜兼程,跨越近万里荒原,中途现了几处激战痕迹,而后便在前一天,足迹完全消失,也没再遇到任何部落。最后一段时间,众人全是跟着女骑士的直觉在追击。

    远处地平线上,现出重重高山,仿佛无数巨兽蛰伏于斯。女骑士见状,只得不甘地停止了追击。要想在崇山峻岭间找出一头不明妖兽来,真比大海捞针还难。

    连续不断的跋涉,一名骑士终于忍不住了,问道:“高阳大人,咱们的任务到底是什么?”

    女骑士道:“自由狩猎。”众骑士闻言一怔,不由得面面相觑。大家隔着面罩互相观望,这情景好生奇特。

    这时辛跋仰头望了望天空,惊道:“大人,我的鹰好像现了什么!”

    骑士们听得此言,尽皆打起了精神。辛跋仰着头,似乎在与天上的栗鹰交流,不一会儿就辨明了方向,引着众人疾驰而去。

    奔行近半个时辰,骑士们来到一处山谷,老远便望见山谷上空风云搅动,显然有磅礴气息在此争斗。女骑士精神一震,催促众人快行。到了山谷上方,众人居高临下望去,登时倒抽一口凉气,只见一头浑身满是疙瘩的四足凶兽被困在山谷中央,那凶兽身长五丈余,尖吻龇出无数利齿,四肢短粗,爪生肉蹼。此时正有一队骑士围着凶兽不住游斗,那凶兽体型虽大,腾挪闪躲俱是灵便,骑士们一时间显得捉襟见肘。

    一名骑士见到有人到来,脱离战团,望众人奔驰而来,手上一杆长矛寒光凛冽,矛头直指众人。那骑士驱马近到十丈外,才现来人一身盔甲形制与自己一模一样,不由得松了一口气,然而始终留了个小心,只遥遥喝道:“来者何人!”

    辛跋怒斥道:“瞎了你的眼睛,认不得高阳大人么!”

    那骑士闻言一震,赶紧打马上前来,自觉摘下面罩,露出一张方口阔脸来,看到瘦削女骑士,不由一个哆嗦,滚下马来单膝跪地,毕恭毕敬道:“卢熙甲见过高阳大人!”

    女骑士悠悠问道:“何人在此狩猎?”

    卢熙甲答道:“恨水公子在此!”

    女骑士疑道:“恨水?叫他来见我!”

    卢熙甲面有难色,望了一眼女骑士,硬着头皮道:“恨水公子受了伤,行动不便,能否请高阳大人移驾?”

    辛跋喝道:“大胆!”说着举起鞭子便要抽向卢熙甲。女骑士挥手止住辛跋,道:“辛跋留下,尔等下谷去助阵,给你们一炷香功夫,斩不了此獠,就给我徒步跑到天柄要塞!”众骑士闻言,都不由打了个哆嗦,一个个啸叫着冲下山去。女骑士一指卢熙甲,冷声道:“带路!”

    三人打马疾行,片刻便至山谷另一侧的高岗上,一架辕车停在这里,一个少年靠在车厢上,聚精会神地观看山谷中的酣斗。听到有人靠近,扭头看来,不由惊呼道:“啊!玉弩,你怎么来了?”

    女骑士稳住按住马头,道:“我还要问堂兄你呢,你不是随伯父去天柄要塞了么?”原来这位骑士们口中尊称的高阳大人,便是唤作玉弩。

    恨水道:“是这样的,愚兄本来是与家父一起的,前几天父亲忽然先行遁空离去,说天柄要塞示警,可能有极为厉害的大妖犯境,要赶去助阵。愚兄便与扈从驾车缓行,路过一个乌蛮部落,现了这头鼍兽的踪迹。”说到这里,恨水玉面一红,“愚兄不自量力,出手想要击杀此獠,结果反被打成重伤。”

    玉弩噗呲一笑,哂道:“堂兄可真是丢咱们落神峰的脸!”

    恨水脸上更红,争辩道:“这头鼍兽不是一般妖兽!啊,玉弩,你的骑士真厉害!”三人闻言,望向谷中,只见众骑士们已然完全占据主动,玉弩带来的九名骑士不仅实力更胜一筹,而且精擅合战之道,很快便抢过了战局的主导权。此时一名雄壮骑士弃了战马,手持一面青铜巨盾,缓步逼向鼍兽,那鼍兽被他气机引动,丝毫不敢分心他顾,转眼间,便被在周围游走不定的骑士们撕开了几道狰狞的伤口。

    鼍兽勃然大怒,猛顿四爪,激起漫天尘土,一张利口夹着腥风血雨咬向持盾骑士,那骑士不闪不避,身上涌现层层黄色光罩,奋身前冲,结结实实撞在鼍兽下颌上,身上光罩尽皆破碎。骑士仰天喷出一口血雾,气势不减反增,操起巨盾照着鼍兽吻尖猛砸。

    鼋兽吃痛不已,出刺得人耳鼓作疼的嘶叫,忽然张口吐出一蓬污臭液体,射在持盾骑士身上,将他淋了个遍。骑士仓促间挺盾护住大半身体,仍然沾染了不少。只听得呲呲作响,盔甲被污处腾起彩烟,竟是不断腐蚀。骑士陡然惨呼一声,一只手望脸上摸去。

    两名骑士见状,赶忙纵马上前掩护,持盾骑士仓皇后撤,退至战圈边缘,忙不迭除下被腐蚀的兜鍪,只见一张须浓密的悍勇面目,左眼被蚀出了一个窟窿。那骑士拔下护心镜,对着反光照了,不由得咬牙切齿,怒哼一声,弃了被腐蚀得不堪使用的巨盾,反手拔出佩刀,化作一道旋风冲入战团。

    高岗上恨水不禁拊掌连声称赞,玉弩却冷哼一声,低叱道:“废物!”

    恨水白了她一眼,道:“你高阳宫的骑士都是废物,那愚兄我那些扈从,岂不是都该抹脖子算了?”

    玉弩歪着头,好似考虑了一下,肃然道:“那就让他们抹脖子吧!”

    恨水闻言一窒,一口气便喘不上来,张嘴便要咳嗽,连忙用手捂住,扭到一边闷闷地咳了几记。若是当着这位眼光奇高的堂妹咳嗽的话,一不留神也得个废物的评价,这脸不要也罢。

    待气顺了一些,恨水奇道:“被你一打岔都忘了,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玉弩沉默一会儿,道:“奉了落神大人的令,前来猎杀兽潮中定寰境界以上妖兽。”

    恨水一指谷中的鼍兽,问道:“它是什么水平?”

    玉弩看了恨水一眼,恨水只觉隔着面罩都能感受到她的鄙视。果然玉弩讥讽道:“技不如人就是技不如人,找什么借口!”

    恨水尴尬地笑了笑,犹自道:“愚兄是真没见过这种妖兽,还请玉弩妹妹教我。”

    玉弩道:“不过是头土鼍罢了,勉强越定寰境界,应该只合了一门水元。”恨水闻言恍然,夸张地点着头,“原来是妖族中的王裔,怪不得这么厉害…”

    玉弩哂道:“它是什么狗屁的王裔,不过是洛水河滩上的土霸王,勉强和古鼍一族沾点亲故。堂兄还是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脸皮都快绷不住了!”

    此时谷中腾起剧烈烟尘,显是战况已趋近白热化,站在坡上只能隐约看见鼍兽只鳞片爪,恨水忽然大叫道:“不好,它要遁走了!”话音刚落,烟尘散去,只见谷中现出一个无底深坑来,哪里还有鼍兽踪迹。

    众骑士们人人带伤,好几个伤势颇重,兀自强撑着。玉弩冷冷望着,道:“它跑不了!”忽然踏步冲出高岗边缘,恨水惊呼一声,便见玉弩已经到了空中,不由得张大了嘴巴。玉弩身形凝在虚空中,一时间风云汇聚,云层深处好似烧起火来,翻涌着暗红光芒。

    谷中深坑里忽然传出一声厉嚎,那鼍兽现出行迹来,仰头对着空中的玉弩怒啸不止。骑士们正待蜂拥而上,便听空中传来玉弩冷叱:“闪开!”

    众人闻言大骇,尽皆慌忙望四周逃窜。不待脱离谷中,一股无形威压自半空镇下,鼍兽好似背了一座大山,伏在地上动弹不得。空中传来一声震撼人心的怒吼,玉弩一拳遥击鼍兽,只听一声闷响,众人胸口直觉烦恶无比,尽皆抚膺相抗。

    谷中腾起一蓬范围颇广的血雾,好一阵才散去,露出伏在地上的鼍兽,早已经没了气息,躯干正中一个大洞,差一点便将鼍躯断作两截。骑士们灰头土脸从四面压回,即便作战不利,这等善后工作还算得心应手。

    不多时,那名独眼骑士手上捧着一枚鼍珠奔上高岗来,跪地献与玉弩,一颗头深深埋在胸前。玉弩伸手取过,举在眼前观摩了一阵,只见这枚鼋珠鸡卵大小,通体泛着幽幽玄芒,仔细辨别,还可以看到几道黄色游丝一闪即逝。

    恨水在一旁直勾勾地盯着,毫不掩饰眼中的艳羡。玉弩瞥了他一眼,笑道:“堂兄,想要么?”

    恨水咽了口唾沫,吃吃笑道:“自然想要!”

    玉弩悠悠道:“想要就好,这样我收起来就更舒坦了。”说着便把鼋珠揣进了随身的兜囊里。

    恨水一张笑脸顿时变得无比难看。

    半个时辰后,一架辕车被十余匹神骏战马拉着,自山谷望东南疾驰而去,一溜汉子徒步跟在后面没命追赶,每人身上皆扛着与自己身量等同的鼍兽尸块。

    入夜,玉弩忽然将在车厢中兀自酣睡的恨水叫醒,附耳道:“堂兄,我感觉有什么东西跟着咱们!”

    恨水受伤颇重,睡得迷迷糊糊,此时便如浇了一盆冷水,霎时便清醒了,低声问道:“你确定?”

    玉弩微微颔,恨水蹙眉凝思,他心中明白,以玉弩之能,说出的话便断然不会有假。思忖片刻,便对玉弩道:“那么,不如设个圈套引他出来吧!”

    黎明前,辕车淌过一条小河,玉弩趁机使了个遁法匿将出去,一直在河底守了三天三夜,也不见有人或者兽跟上来,不由得疑云丛生,也怀疑是否自己太过敏感。再等下去也是无用,只得现身去追辕车。

    第一章狩猎的少年

    低矮的灌丛微微异动,两颗滴溜溜的小脑袋,各自顶着滑稽的草冠,自枝叶之间小心翼翼地探出来。两少年对视一眼,都被对方脏兮兮的面目逗得差点笑出声来。山猪用一只厚实的手掌掩住口鼻,低声忍笑不已。

    “少羽,你拱泥地里去了吗?”

    稍显瘦弱的少羽是部落族长家的娃,他乜了山猪一眼,嘴唇微动,“猪哥儿,拱地不是你的专长么?我可不敢掠美。”

    山猪闻言,张着嘴巴无声大笑。少羽不睬他,目不转睛地盯视着一处树丛中洒落的山果。彼处布设着一副对于即便稍有经验的猎人来说,也堪称拙劣的捕兽陷阱。尽管如此,两个少年也从天不亮忙活到了日上三竿才布置得当。

    过了好一阵,少羽盯得两眼泛酸,满布泥污的小脸上也有些不自在。他缓缓地伸出手指抠了抠脸蛋,只听得身侧传来“啪”的一声脆响。

    “你干什么!”少羽扭头低声怒喝道。

    山猪讪笑着给他看肉掌上的大团血污,“有蚊子…”

    少羽无奈,轻哼道:“我好端端的在屋里练功,也不知是谁非要来捕猎。你再这样,我可回去了!”

    山猪胖脸上满是鄙夷,道:“你那练的什么功,跟娘们儿似的花架子。”瞥见少羽不悦神色,话锋一转,呵呵笑道:“好了,好了,俺不动就是!今番说不得也要有所斩获,回到族里才好扬眉吐气!”

    少羽最听不得别人,尤其是山猪这厮说他练的功如何如何。每经说起,便会激起一腔子的不痛快,但是又无可奈何。山猪却不管他,只是嗡嗡地说着话,“俺这几天磨俺二哥来着,他跟俺说,这地儿是离寨子最近的能捕到猎物的所在。俺观察过几天,这附近的确有一头赤麂活动的迹象。”

    少羽点了点头,“这陷阱没问题吧?可别出岔子走脱了猎物!”

    山猪嘴角微撇,一脸自傲地道:“你就放心吧,俺爹亲传的陷阱,准没差!俺爹可是烈山第一勇士!”

    少羽睇了一眼满脸臭屁的山猪,小声咕哝道:“也不知谁是族里被自家老子打得最多的主儿…”

    山猪看起来蠢笨,其实深得其父真传,不仅身手机敏,听力自也不差。他听得清楚,却只好佯作未闻,装模作样地审视着丛林,一张花脸上看不出什么,然而红通通的粗脖却出卖了他的底细。他有些担忧地望了一眼部落的方向,有些没底气地道:“少羽你可得替俺保密,要是俺爹知道了俺偷偷出来打猎…”

    少羽见他如此窘迫,窃笑不已。二人如此消磨时光,没过多久,便到了日头酷烈的午后,山猪身躯胖大,哪经得起这般炎热,一时间满头现汗,周身滑腻难忍,性子也有些不耐起来。

    “早知道就带一壶水在身边。”

    偷眼看去,却瞄见少羽满脸怡然自得,嘴里衔着一颗青翠欲滴的嫩草根。山猪暗骂一声,也扭动胖躯,就近摸了一颗看起来肥美之极的草塞进嘴里,奋力一嚼,一股苦涩难忍的汁液在口齿之间爆绽开来。

    “呀呀呸!这是什么东西!”

    见他如此躁动,少羽心头火起,抡起一拳捣在他壮实的肩上。山猪吃痛之下,嘴里犹自倒吸着气,“比苦胆还难吃,少羽你也受得了!”

    少羽自嘴里拔出草根,观之完好无损,连齿痕也没有一枚。原来只是放在嘴里并未咀嚼。他张大嘴巴,露出整齐洁白的贝齿,“这是苦津草,其味清苦,能生津液,最适消暑解热。放在嘴里就好,谁让你真要吃草来着。”

    山猪满口苦涩,只觉清涎倒淌,又被少羽刺得愤懑不已,正要作,却见少羽急切地向他递眼色。

    “猎物上钩了!”少羽声如蚊讷地道。

    山猪一听,登时来了精神,也顾不得口中尴尬,伏低身躯定睛望去。只见布设陷阱的树丛深处枝叶连连晃动,不多时,一副峥嵘头角便露了出来。少年们对视一眼,皆惊喜不已。

    “好家伙!这么大个!”山猪一开口,涎水便顺着嘴角滴了下来。少羽偏头躲过迎面飞来的唾沫星子,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缓缓将别在腰后的骨刀取在面前。那骨刀长三尺,短茎阔刃,手工痕迹极为明显,看起来略为粗糙。

    树丛中,一头高壮的老年赤麂警惕地现出行迹来,只见它身长近丈,浑身赤红,头上长角如老树虬枝横生,看起来威风凛凛。赤麂小心翼翼地四下顾盼,时而昂眺望,时而低头凝视。四蹄夺夺,不动声色地向诱饵靠近。

    两个少年看得心中好似有一只爪子在挠,亢奋得连身躯都有些微微颤抖。山猪只觉眼前有无数皮革兽骨在飞舞,晃得他眼花缭乱。他忽然想起一事,捏着嗓子道:“坏了!”

    少羽递过一个询问的眼神,山猪道:“咱们谁也没想到会遇到这么大一家伙,陷阱的配重可能…”

    话音未落,便听得树丛中响起“呼”的一声闷响,紧接着传来赤麂惊惶的嘶鸣。只见不远处一截粗壮的树桩直直坠落在地,相应的,那赤麂后腿上落了一个绳套,冷不防将它掀了个底朝天。两个少年想也不想,急忙从灌丛中弹起身来,箭一般朝着猎物奔去。

    山猪手持一柄阔大厚重的骨刀,哇呀呀怪叫着,脚力一振,便将少羽甩在身后。少羽眼见及此,不由得暗生气馁,心里越生出怨怪来。

    那赤麂一条后腿被倒吊着,仅凭两条前蹄支撑着身躯,犹自奋力挣扎不已,激起漫天尘土。一看到有人靠近,便陡一声怒嘶,腰身一扭,另一条灵便的后腿闪电一般蹬了出去。

    山猪刚刚冲至,还未站稳脚跟,便被赤麂后腿袭至面门,怪叫一声,急忙掣刀横挡。只听得“当”的一声震耳巨响,山猪应声倒飞而出,直直地朝着身后的少羽砸去。少羽见状,奋力将其托住,然而来势之极,已然出他这小身板的能力范围。两人撞在一起,一并滚出老远。

    “奶奶的!”山猪勃然大怒,翻身爬将起来,甩了甩被震得酸麻不已的臂膀,又纵身冲了上去。少羽被山猪胖躯压了个结结实实,一口气还未缓过来,只听一声怪叫,山猪又被打得倒飞而回。少羽连忙就地一滚,躲过压顶之灾。山猪跌了个狗啃泥,捂着胸口道:“少羽!贼厮厉害,一起上!”

    少羽点头,两人一左一右夹击赤麂,那赤麂即便身陷囹圄,也自威风不减,运蹄如风之下,迫得两人难以近身。如此鏖战少时,山猪又拼着挨了一蹄,才将手中骨刀砍在了赤麂腰际软肋上。骨刀锋锐,入肉颇深,那赤麂吃痛之下,勃然一怒,头角猛地一顶,将山猪甩飞出去,两只前蹄向泥里一钻,借力急扭腰部,硬生生地将树桩向上拖了一截。

    这一来,赤麂便得以四蹄着地,疯也似地朝山猪撞去。山猪刚刚站稳脚跟,见状连连后退,那赤麂利角几乎顶到他喉间。“咚”的一声闷响,树桩上行到了极限,抵在了粗壮的枝桠间,赤麂只顾冲撞,猝不及防之下后腿一挫,整个身子便跌坐在地。山猪险而又险地逃出身来,犹自惊魂未定。

    那赤麂忽然浑身皮毛一炸,痛嘶着蹦了起来,一双后蹄看也不看,便向身后猛蹬。少羽灵巧之极地躲过疾风暴雨一般的攻击,迅向一侧遁去。原来他趁赤麂追击山猪之际,蹑至其后偷袭得手,骨刀深深扎进了赤麂腹内。

    赤麂这一怒不要紧,然而后蹄一离地,浑身便失了着落。那沉重的树桩呼啸着急坠而下。赤麂吃不住力,惊叫着被倒拖而回,前蹄在地面犁出两道触目惊心的沟壑。

    “好少羽!”山猪喝一声彩,攥着骨刀冲上来趁胜追击。那赤麂骤遭重创,伤处血如泉涌,浑身气力都随之渐渐流逝,此消彼长之下,便逐渐落入了下风,不多时又被开了几条大口子。少羽的骨刀还插在赤麂肚腹之上,他没了趁手兵刃,却也不能上前肉搏助阵,只好在一旁观战。

    那赤麂被山猪杀得落花流水,出阵阵不甘的怒嘶。山猪越斗越勇,意气风之下连连怪叫,酷肖其父风姿。如此少时,少羽观战久了,有些不耐,正要催促山猪了结。岂料树桩忽然直直倒栽下来,原来是那插在肚腹上的骨刀,不时摩擦捆在后腿上的绳套,一来一去便将其割断。

    赤麂骤脱束缚,四蹄轻捷无比,将猝不及防的山猪顶上半空,却扭身径直去撞少羽。在它心里,山猪砍它许久,也不及少羽冷不防刺那一刀可恨。

    变生肘腋,少羽反应也自迅捷,扭身便向后逃去。奈何双腿怎跑得过四蹄,不出十丈,便要被赤麂追上。少羽奋力奔逃,脊后凉意渐生,显然是有利器抵近,想也不用想,也知道是赤麂的利角。山猪被顶在半空,遥望见此情此景,不由得急得纵声惊呼。

    千钧一之际,只听得“嗖嗖嗖”连响,数点寒芒自树丛深处射出,准确无误地命中赤麂脖颈要害。赤麂闷哼一声,四蹄一委扑倒在地,哀哀地嘶鸣几声便没了声息。

    危机顿消,少羽浑然未觉,犹自没命也似奔逃,“砰”的一声,迎头撞在一个松软之物上。仰头看去,却是一堵肉墙,触手温热,却是一尾盘羊。

    “少羽,这般急切作甚?”盘羊背上,一名嘴角微生胡须的雄壮骑士揶揄道。

    “啊?岷哥儿…”少羽被撞得晕头转向,一时间有些回不过神来。

    那骑士身后尚有数名骑士,人群骤分,一道雪白的靓影排众而出,却是一名容貌清丽的少女,她双目忽闪,打量着满身狼狈的少羽。

    “少羽,怎地跑这里玩耍来了?”

    少羽支支吾吾地不知如何答话,山猪连声呼唤着他的名字,一瘸一拐地奔上前来,迎头见到众人,登时气焰全消,低声糯糯地唤道。

    “阿姐…你怎么在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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