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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堂堂的国民军!”

    风声一下紧起来。

    这个后晌,水家大院突然炸出一个消息,水英英跑了!

    这阵子的冯传五忙得很,白日他要负责去附近的乡村收药,夜里,还要带上拴五子他们巡夜。司徒雪儿连着下了几道命令,要他跟查满儿密切配合,尽快将附近乡村的大黄、柴胡等草药收回来,这一带柴胡多,山里人谁也不认为那是药,初冬挖回来,寒冬时当柴烧。今年,说啥也不能让烧了。另外,就是密切注意暗杀团的动静。司徒雪儿一上任,又在古浪县城端掉了**一个地下组织。有人交待,暗杀团的组织者是一个叫尕大的人,此人武艺超强,行踪诡秘,而且,手里握有二十多杆枪。

    冯传五刚进了院子,就听留守在院里的兵娃报告,水英英跑了。

    “跑了,不是让你看守着的么?”

    “我……我……”兵娃赤白着脸,吓得说不出话。

    “说,啥时跑的?!”

    “刚跑,不,跑……跑了有一个时辰。”兵娃结巴着,他自己也不知道,水英英到底啥时跑的。

    啪啪,冯传五抡起胳膊,就冲兵娃搧了几个饼。“废物,看个人都看不住,我养你还有啥用”。冯传五边骂,边喊吴嫂。

    早上离开时,他特意跟兵娃交待,水家这丫头,这两天不大对劲,让她到院里晒晒太阳,她偏是躺炕上不动弹。让她安稳在屋里呆着,她又贼手贼脚,在南院后墙下转磨。“你给我多留点神,别吃饱了就知道睡。”说完,还不放心,又将吴嫂喊来,连吓唬带诱逼说:“上头发了话,这个冬天过去,水家父女就自由了。”见吴嫂冷着脸,又说:“我也是没办法,上头一日不发话,我就一日不敢让他们到院里走,谁让他们是**的嫌犯哩。你听好了,我把水家三丫头交给你,她要是好好地过了这个冬,我赏你一对手镯,你要不喜欢,我赏你一头骡子。”

    没想,水英英还是跑了。

    冯传五叫喊半天,吴嫂才磨磨蹭蹭打厨房走出来。

    “人呢,我交给你的人呢?”

    “哪个人?”

    “水家三丫头啊,再给我装糊涂,我一枪崩了你。”

    “在屋里睡着哩,睡一天了。”吴嫂边说话,边搓手上的面。

    冯传五差点背过气去。他啊啊了两声,一把提起边上吓得哆嗦的兵娃:“还愣着做啥,追啊。”

    很快,包括拴五子几个背枪的,全都跟着冯传五奔出了院子。望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夕阳里,吴嫂恨恨地骂:“追,追,追你娘个脚后跟。”

    这天后晌,吴嫂做的饭谁也没吃,吃不下。留下的几个帮工还有两位药师,全都抱着膀子蹲夕阳下,猴酥酥地等太阳落。太阳掉下山后,又都围坐在后院里,大眼瞪小眼,不吭声儿,但心,一个比一个紧,生怕冷不丁打院门里看见不该看的。吴嫂喊了几回,除过曹药师屁股动了动,其他人,都没动。天终于黑尽,院外草滩上,还是一如既往的静。药师刘喜财这才起身,没跟任何人打招呼,独自往南院去了。

    水二爷也是没吃饭,吴嫂端来的饭,还款款放着。他蹲炕头上,手里抱个空烟锅,人,就像灵魂出了窍。药师刘喜财进来老半天,他理也不理。直到吴嫂进来,他才换了个姿势,一屁股坐炕沿上了。

    水二爷的气色好了不少,尽管是在夜黑,但脸上分明跳动着红光。这段日子,吴嫂尽上心的侍候,吃喝虽是差点,但吴嫂的话管用,俗话说,话是开心的钥匙,拿上水二爷这样精明的人,不会听不懂吴嫂那些话。他终于想明白,自己作虐自己,等于是帮冯传五的忙,银子是没了,羊也没了,啥也没了,但他还有一口气。吴嫂说得对:“人赌一口气,你今儿个把自个折腾躺下了,算谁的?我就不相信天老是阴的,我就不相信折断的秧苗再活不过来?你水二爷啥没经过,到老了,你倒装起死狗了。”

    “我不是死狗!我水老二啥时做过死狗,要死,我也得咬死几个再走!”

    就这么着,他硬是咬着牙子,把日子挺了过来,把自个也挺了过来。

    默了好长一会儿,水二爷才说:“草滩上,没动静?”

    “没。”吴嫂说。

    “操心听着,有动静,给我吭声气。”

    “知道。”

    说完,吴嫂折身出来了,药师刘喜财又呆了会,一言不发地原又走出来。

    一连两天,草滩上都没动静,水英英没信儿,追出去抓人的,也没信儿。院里的人,心似乎有点落地了。

    水英英是在吴嫂的帮忙下逃走的。晌午时分,拾粮打山上下来,神神秘秘从怀里掏出一只兔子,吴嫂一把接过,利落地剁了,丢锅里炒上。肉香在院子里飘荡时,吴嫂打厨房里走出,径直来到南院院墙下,冲兵娃喊:“兵爷,跟我来。”兵娃奇奇怪怪看了她一眼,没敢动,吴嫂又喊:“来呀,兵爷,我带你去厨房。”

    一听厨房,兵娃的心思动了,四下瞅瞅,院里没一个人影,脚步快快地到了厨房。吴嫂揭开锅盖,那香喷喷的兔肉,一下就馋得兵娃走不开了。吴嫂借机说:“兵爷,这肉是我专门为你炒的,你慢慢吃,小心烫着。”临出门时又说:“我把厨房打外扣上,小心让外人瞅见。”兵娃边啃骨头边嗯了声,吴嫂的身影已到了南院。

    水英英利落地换上了狗狗的衣裳,背起早就准备好的背篓,猫着腰出了院门。一出院门,她的步子就疾起来,不多时,她已猫在狼老鸦台的地埂下。那儿有个小窑洞,是平日放牲口的人避雨的,水英英倒掉背篓上头的草,打底下拿出包袱,夹上就走。包袱里,是她一路吃的用的。这一次她没选择走青风峡,而是绕过狼老鸦台,打母亲草儿秀的坟前穿过,然后顺着曲曲折折的沟,往酸茨沟方向去。离酸茨沟不远,有座庙,水英英算好,夜里就在庙里投宿,然后翻过黄泥岗,就能望见一条山道,顺着这山道,可以到达平阳川。只要到了平阳川,水英英就有办法了。

    水英英必须逃出去,不为别的,她要找到仇家远!

    是他,把中药带到了青石岭,也是他,把枪带到了青石岭,更是他,把灾难带到了水家!可他却一溜烟地消失了,把痛,把苦,把比杀头还难受的屈辱,留给了她和爹。如今,爹的腿断了,再也不能指望他给水家还来清白,还来太平。上刀山还是下火海,她去!

    这些日子,她心里恨的,骂的,拿刀刮的,除了冯传五,再就是这个仇家远。

    “我看你上了天,我看你入了地,我就是跑断两条腿,也要把你找来!”

    水英英是第二天傍晚时分到达娘娘庙的,娘娘庙是蛮婆子们初一、十五烧香磕头的地方,坐落在半山腰里,平日,这儿很少有脚踪。跑了一天一夜的路,水英英实在跑不动了,想在娘娘庙住一宿再走。四下望了望,冬日的山峦静静的,娘娘庙更静,她大着胆子走进去,心里再三给自己鼓劲,甭怕,这是庙,庙里的娘娘不害人的。

    庙里的娘娘果然不害人,害人的是蛮婆子。

    谁能想得到,水家三小姐水英英奔向平阳川的路,竟让酸茨沟的蛮婆子给阻断了。

    水英英后来才承认,这就是命。命是一张纸,写啥不由你,神仙戳个洞,凡人一生补。

    水家三小姐水英英在娘娘庙辗转反侧的这个夜晚,远在西安城的副官仇家远也是彻夜未眠。晚饭刚吃过,上司陆军长就将他们紧急召去,通报了前方战况。南宁失守,八塘失陷。日寇凭借着强大的海上力量和空中轰炸,在我疆土上长驱直入,国军损伤惨重啊。前方不但药材匮乏,而且弹药物资供给严重不济,特别是从南宁退守的四十六军,近乎弹尽粮绝,坐以待毙,形势相当危急。陆军长要求后方各部全力以赴,为前方将士募集物资。

    “在座都是党国的栋梁,不能因为我们身处安全地带就逍遥自在,国难当头,我等应该竭尽全力,精诚报国。”

    其他几个人走后,陆军长心事重重,沉吟了半天才说,阎锡山以六个军兵力,进攻隰县、孝义一带的山西新军决死二纵队,决死二纵队一九六旅旅部被阎军包围解决。大宁、隰县等抗日政权及抗日救亡团体屡遭摧残,牺盟会干部被杀害多人,晋西事变开始了。

    “我就不明白,大敌当前,为什么自家人还要自相残杀!”陆军长愤怒地将手中的笔掼在桌上。看得出,局势令他十分不安,也十分矛盾。到现在为止,仇家远还不知道上司陆军长的真实身份,他也从未向自己明示。但,这并不妨碍他们一起共谋大事,陆军长对他,也是知而不问。一切,靠的是彼此的信任还有共同的忧国忧民之心。

    “那边的朋友又找我了,二号线急需药品,找你来,就是想合计一下,看有没有新的办法。”陆军长又说。

    二号线就是延安。自从青石岭出事后,二号线那边就没再供过药,没药啊。占据着大半江山的国民军药材都如此吃紧,想必他们,该有多难。仇家远阴着的心越发阴沉,青石岭一丢,等于是把甘肃乃至新疆的整条线给断送了。一想到这事,仇家远就对自己恨得要死。

    回到住所,仇家远心里焦灼不安,很多事仿佛凑齐了似的,一古脑儿往外涌。仇家远是三年前秘密加入共产党的,他的共产主义启蒙老师,竟是李克农。当时他已是陆军长手下一名得力干将,但对自己的这一抉择,他义无反顾。在跟李克农的数次秘密接触中,他越发坚定了投身这一伟大事业的信念。苍茫大地,谁主沉浮,能拯救中华民族于水深火热之中的,也惟有共产组织。只是,有时想起来,觉得对不住一心栽培他的陆军长。直到他被秘密派往凉州,直到陆军长密令他往二号线送药,这份不安,才被随之而来的艰苦斗争取代。他相信,无论陆军长是不是共产组织的人,他心里,一定是有这伟大事业的。

    可惜,来自黄埔的荣怀山探照灯一样盯着他们。青石岭出事后,他被陆军长紧急召回,先是在西安郊区一秘密居所里避了一段时间。陆军长怕姓荣的死揪住不放,将二号线送药的事揭腾出来。还好,马帮分驼主胡九宁死不屈,至死也没承认替仇家远送过药。胡九被严刑拷打致死后,风声似乎稍稍小了点,可另一个人还在他们手里,陆军长要求他随时做好远走他乡的准备。“兄弟,你做的事你得担啊,实在不行,就到我老家种药去。”陆军长的话里充满了无奈,因为只要何树杨一招供,他通共的罪名便铁定了,陆军长想保都保不了他。

    令人奇怪的是,姓荣的却迟迟不冲他下手,难道?正在他坐卧不安时,陆军长带来一个消息,说是姓荣的派查建设去了凉州,而且……陆军长顿了半天,才说出司徒雪儿的名字。一听司徒雪儿,仇家远猛地从椅子上弹起,陆军长示意他坐下:“现在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你跟她过去怎么样,我不管,但她现在是荣怀山身边的红人,派她去凉州,荣怀山是别有用心的,你切不可感情用事。”

    仇家远心里扑腾了半天,那团刚刚燃起的火,无奈地熄灭了,只得老老实实坐椅子上,听陆军长把话说完。

    陆军长说,司徒雪儿执意要把何树杨留在凉州,由她亲自审问。

    “她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目前还不得而知,但你我得做最坏准备。”陆军长说完,意味深长地望了仇家远一眼。

    这一眼,望得仇家远简直无地自容。

    司徒雪儿这个名字,在消逝了几年后,恍若远逝的一场风,突然地又卷到了眼前,仇家远感觉自己坚定的步子被什么东西绊住了。

    几天后,陆军长派人来接他,说事情暂且过去了,姓荣的目的不在人上,他是冲青石岭去的。

    “青石岭不能丢,说啥也要控制在我们手中。”仇家远一激动,脱口就道。

    “怎么控制,难道要我带兵去抢?”陆军长有点失望地盯住他,“你别忘了,姓荣的是有意放过你,他是不想跟我彻底闹翻。再说了,你拿什么理由去跟他争,难道你要自己跳出来,承认你不是党国的人?”

    陆军长这一说,他才明白此中的玄机,但,一想起那大片大片的中药地,还有它独具的交通要塞位置,心里,就恨不得立刻带兵冲过去,从司徒雪儿手里抢回这块宝地。

    眼下,二号线又提出运药,药从哪来,又怎么运过去?他苦苦地想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径直来到陆军长面前,道:“我必须去一趟延安。”

    “延安?”陆军长诧异地盯住他。

    “是。我必须去见一个人,只有他,才能将青石岭的火种重新点燃,才能将青石岭的药运到延安去。”仇家远说得很激动,他已完全顾不上陆军长的身份了。

    “谁?”陆军长警惕地盯住他。

    仇家远再也不想隐瞒,将这个神秘人物说了出来。

    天刚麻亮,晨光还没来得及往大地上洒,拴五子的脚步已迈进叫眼官的蛮婆子家。抢在这早的时间找蛮婆子,十个有九个是为了打时。

    打时就是找人,青风峡一带,历来就有找蛮婆子打时的习俗,家里丢了人或者家畜,你甭乱找,赶快找蛮婆子,只要将走失的时间说出来,再许个愿,蛮婆子一掐一捏,活的,能给你说出找寻的方向,死的,能给你道出尸首的位置。这事儿,拴五子经过,他连夜往酸茨沟奔,就是想夺个头彩。

    拴五子这次是豁出去了,反正已做了恶人,不如做到底,与其让水家父女缓过劲来收拾他,不如趁着劲儿先把他们收拾了。再者,冯传五亲口给他许下愿,要是能抓水英英回来,保他去凉州城享荣华富贵。这样的好事,拴五子岂能错过?

    叫眼官的蛮婆子听完,双手掐捏一番,打起三才板,唱:“不往东来不往西,南不活来北不死,清时八早你打时,出了门儿你碰去。”

    这哪是响时,分明是哑时,说了等于没说!拴五子刚要发作,忽见叫眼官的蛮婆子双眼怒睁,嘴角鼓起,像是要发神了。拴五子赶忙退出,蛮婆子一发神,场面是很骇人的。

    拴五子带着两个护药队员,往回走,路上他还骂:“都说眼官神,神个头,尽胡吹冒聊哩,这号子话,谁不会说。”嘟囔了没几句,一抬头,天呀,水英英真就在山道上!

    水英英是太阳影儿冒出时打庙里出来的,天亮时分她忽地给睡着了,丢个盹醒来,一看太阳都穿破东山了,赶忙整了整衣衫往外走。出了娘娘庙没多远,正四下瞅着辨方向,身后忽地响起三才板响。“天堂路上是贵人,地狱门上蹲恶鬼,奈何桥上掉眼泪,阎罗殿里断来生。”水英英刚要往北拐,身后的蛮婆扑上来,一把抓住她:“这位豁家,你是青石岭水家的吧,我看你头顶朝阳,脚踩晨路,似是往好路上去,可你身后却冒黑烟,这趟路,你走不得。”水英英一听被人认出,一把打了她的手说:“谁是你的豁家,一边去。”蛮婆子一听,较上劲了:“那我不叫你豁家,我叫你三小姐。三小姐,你身上带着阴气啊,快到我屋里,我给你扫扫。”

    蛮婆子的扫扫就是禳眼,水英英哪有这工夫,一急就冲蛮婆子发起了脾气。蛮婆子并不恼:“三小姐,我跟着眼官去过你家,看你这走势,还有脸相,你家定是出大事了,你还是到我屋里扫扫吧。”

    “走开!”水英英急得要哭了,哪有半道上硬拽着人去家里的?她生怕耽搁下去,被更多的人发现。谁知蛮婆子一副死有理的样子,好像不扫她今儿个就活不成。正这么纠缠着,山道上响过来脚步,水英英再要跑,就迟了。

    她被拴五子几个捉住的时候,那个一脸皱纹的蛮婆子还在说:“不听娘娘言,吃亏在眼前。”

    拴五子狠狠揪住她头发:“神,眼官啊,你真神!”

    水英英被捆绑着丢进地窖里,就是她爹曾经藏银子的地窖。冯传五浪笑着说:“孙猴子本事再大,还能逃出我如来佛的手掌心?”说着,顺手赏给拴五子一瓶凉州女儿红:“去,打只兔子来,司令我今儿个开心,开心啊——”

    一院的人心暗了,暗得没法再暗。水二爷捶胸顿足:“老天爷,你真不让我水家活了,我水老二一辈子没坑人没害人,你眼睛长着出气啊,咋连人鬼都分不清?!”

    叫声让水家大院陷入了更深的绝望。

    夜,阴森森的扑来,一股不祥之气笼罩了整个院子,就连大草滩,也扑扑地冒阴气。白日里水二爷的嘶嚎和冯传五的淫笑已让人们的心碎了好几次,这阵,所有的人都屏住气儿,生怕这个黑夜,给青石岭带来什么。

    可真要来了,谁又能挡得住?

    天刚黑尽,冯传五就往地窖走,他跟拴五子说:“把门看好了,要是让外人进来,你娃这辈子的福就到头了。”几杯女儿红下去,半只兔子填肚里,冯传五就觉身子要炸开,再也不能耽搁一分钟。况且,他已打定主意,不耽搁了,再耽搁,这道菜非但吃不到,而且,会给他惹来**烦。

    “嘿嘿,五姨太,水丫头,你还是乖乖做我的五姨太吧——”

    一棒砸向冯传五的头时,水英英的身子,已完全到了冯传五怀里。水英英早已失去反抗的能力,抓来到现在,她就被折腾个没停。况且,她的手脚都是捆着的,拴五子这畜牲,竟恶毒地将她的头发盘起来,拿细绳儿拴在木板上。

    完了,再也躲不过去了。水英英死死地闭上眼,心里喊,娘啊,你的英英就要来了。

    猛地睁开眼,惊见身上压着的冯传五滚下了木板,提棒站着的,竟是药师刘喜财。

    这个夜晚,因为药师刘喜财一连串出人意料的举动,水家大院的天才没塌下来。半夜时分,冯传五从昏迷中醒过来,才知道药师刘喜财带着拾粮,连夜去了凉州城。

    第三天的晌午吃过,专员曾子航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威风凛凛地走进水家大院。冯传五还没来得及打招呼,就被两个带着盒子枪的兵给捆了。曾子航先是进了水英英卧房,仔细而又体贴地查看了她的伤势,说:“都怪我粗心,没想到他会干出这种事。”然后,让一同来的医生给水英英疗伤。水英英眼里憋着泪陌生地瞪住曾子航,曾子航体面地挥挥手,就有人把准备好的礼物送进来。专员曾子航一连串的动作,显示出他是一个受过教育并且很有教养的男人,举手投足,甚至比西安城的副官仇家远还令人心动。

    打水英英卧房出来,曾子航示意药师刘喜财带路,他要去看水二爷。关于国民军为啥要对水家父女这样,专员曾子航一直不对药师刘喜财做正面解释,路上惟一说的一句话就是:“有些事你不懂,真不懂,有一天你做了专员,可能比我还恶。”

    水二爷也受到同样的礼遇,甚至,曾子航对他的关心,还要甚过水英英一点。不过,水二爷僵枯着两只眼,曾子航脸上的微笑还有别有意味的眼神,他一概没看见。曾子航赔情道歉的话,他更是听不见。人们退出屋子时,他忽然抓住刘喜财的手,用足了全身的力气,重重地抓住。

    药师刘喜财陪着曾子航,来到上房,曾子航示意手下全部走开,他要单独跟刘药师说件事儿。

    要说,这世上,是没谁能把另一个人看透的,包括跟你有过生死之交的人。专员曾子航这一天算是打开了心扉,其实,这些日子他也想找个人好好聊聊。

    “老弟啊,你我虽说都是经过生死的人,可,走的路不同。你能安下心来做你的药师,我呢?”曾子航笑了笑,那一笑有点苦,带着风霜的尘味。“都说我曾子航是恶人,贪,放屁,我曾子航啥钱没见过?打小就在银子堆里滚,想想我曾家的钱财,能把凉州城买下。但,有些事儿你不懂,真不懂。我曾子航现在是贪,贪得我都认不出自己。可不贪怎么办?老弟啊,你是没去过前线,你离开队伍有些年头了吧,蹲在避事窝里,安稳。可你上前线看看,你去看看啊,那景儿,不能提!你还记得当年的步兵第一师么,不瞒你说,我刚从那儿回来,惨啊,将士们死的死,残的残,那些缺胳膊少腿的,躺在弹坑里等死。哪有药,哪有医生?狗娘养的日本人,杀了我多少弟兄!可你再看看后方,看看凉州,看看水家,银子多得在地窖里放,成群的马养着看样儿,这不让日本佬儿笑话么?我是拿了他们的银子,全拿了,但我曾子航没花一个!不瞒你说,这次走之前,我把老家的老宅子都卖了,就连我姨太太的首饰,也全给卖了。我曾子航不图什么虚名,我要的,是弟兄们活着身子回来。当然,前提有一个,就是一个子儿也不能落到**手里。我曾子航端着党国的碗,受着党国的恩惠,我脚下的土地,就是党国的,姓共的想从凉州拿走一个银元,做梦!”

    曾子航说这番话时,眼睛是湿润的,心,也跟着起伏。药师刘喜财自然不会清楚,曾子航七十八岁的老父,就是在老家初闹共潮时被绑到树上活活冻死的,有人把对国民党的恨发泄到了他老父身上!

    一番话说得,药师刘喜财顿时失了声,哑了。半天,药师刘喜财正要向曾子航问什么,忽地就听到他一句话,这句话,一下就把刘喜财给打懵了。

    曾子航要带水英英走!

    “这丫头,留在青石岭可惜了,你让她收拾一下,明天,跟我一道回。”

    “啥子?!”药师刘喜财简直不敢相信,说这话的就是刚才那个激昂陈词满腔痴情的曾子航。

    “你别那么瞪着我,我说过有些事你不懂,你还不服气,看,这不就来了。老弟啊,人活在世上,谁有谁的活法,谁有谁的乐子。要说我曾子航没乐子,那是屁话。哪个人没乐子?我曾子航这辈子,啥都不稀奇,就是稀奇女人!水家这三丫头,有个性,我喜欢,你做做工作吧。”

    “你——?”

    “怎么,说我伪君子是不,说我禽兽不如是不?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有你的药,我呢,我啥也没有。要是连个女人都不让我得,我活着,还有啥劲!”

    药师刘喜财困住了,茫住了,拳头,握得紧紧的,随时都有可能砸曾子航脸上。曾子航笑笑,这一次他笑得坦然,他用诡谲的眼神瞅了瞅刘喜财,忽然用一种荒诞的口气说:“还记得当年让你的草药害死的名媛苏婉玲么,哈哈,都说她是跟着师座到处跑,哪里知道,她是我人生的第一个女人!”

    “啥子?!”这一次,药师刘喜财就不只是惊了。

    很久很久,时间仿佛在凝固中重新走动起来,药师刘喜财缓缓抬起头,一字一顿地说:“你不能带她走。”

    “为啥?!”

    “她已有主了。”

    “笑话!”

    “我没骗你,而且这个人,你绝不能欺负。”

    “谁?”

    “我的义子。”

    “义子?”

    “拾粮。”

    “啥——?”

    35

    水英英也不摇头也不点头,药师刘喜财比前比后跟她说了一大堆,她就听到几个字,要她嫁给拾粮。

    拾粮。

    老天爷这个玩笑真是开得大,她水家三小姐要嫁给一个下人,还是西沟来路家的拾粮。嗬嗬,嗬,水英英想哭,却哭不出来。泪,早流干了,流尽了。

    她抬起头,茫然地盯住刘喜财,盯了半天,苦苦地闭上了眼。

    药师刘喜财无言地走了出来。

    等在另间屋里的水二爷早已耐不住:“咋个下了,她咋说?”

    药师刘喜财没说话,很是沉重地蹲下了。水二爷忽然僵住脸:“咋个,她不从?”

    水二爷主意已定,药师刘喜财刚把想法说出来,他便马上点头答应。水二爷自然有水二爷的想法,且不说水家如今正在灾难中,单就药师刘喜财说出的拾粮,他就兴奋得不得了。天呀,拾粮,拾粮,水二爷连叫几遍,就把一肚子的苦水叫跑了。拾粮是谁?他早已不是当初老五糊领来的那个见了他双腿打战的西沟讨吃的,他也早已不是睡在草棚里替他喂马的水家长工,他是药师啊。某一天起,青石岭大财主水二爷便认定,西沟来路家这个老实巴交的苦命孩子,将来定是赫赫有名的大药师。这是天意,谁也改变不了的。站在狼老鸦台那块肥沃的地边,水二爷的内心曾一次次被这个想法鼓荡,那时候他就想,要是把拾粮招进门,那该是件多么美妙多么惬意的事啊。

    没想,一场大灾难,竟把这个幻想变成了真!

    “抓紧办!”这是他扔给药师刘喜财的一句话。好像办得慢一点,拾粮那边就要反悔似的。

    哪知,他女儿却又犯起了犹豫。水二爷猛就叫喊开了:“这都啥时候了,她还挑,有她挑的工夫么?没喂到狼嘴里就是天大的万幸,她,她还想嫁到皇宫里啊……”蹲着嚷不过瘾,他站了起来,声音扯得更高:“不行,我得跟她把话说明,不知好歹的东西,跳过肉夹子,想吃冷豆腐啊!”

    药师刘喜财一把拉住水二爷,哽着嗓子说:“给娃,留点时间,甭逼她。”

    又过了两天,水二爷再去看女儿时,水英英就点了头。水二爷刚要高兴,水英英突然拿过一把剪刀,嚓嚓几下,就把自个一头漂亮的长发剪了下来。尔后,她冲自己的老子说:“你欠来路家的,我替你还了。这把头发你留着,将来哪一天我要是走了,你也好有个念想。”

    水二爷起先没明白,等明白过来,一双昏愦的老眼里,就不只是泪了。

    日子最终定在了腊月初九,这次没找蛮婆子,水二爷自己定的。专员曾子航要说也是个讲义气的人,既然不能跟药师刘喜财的义子抢,那就莫不如再次做个顺水人情,成全他们算了。临走时他冲冯传五说:“这两个的婚事是我做的媒,你要敢弄出点岔儿,看我咋收拾你。”冯传五哪还敢,真是偷鸡不着反蚀把米,他的局长差点让撤了。

    日子刚定下,拾粮便回到了西沟,这次不是他娶人家,是水家娶他,倒插门,当养老女婿。

    养老女婿,他拾粮要给水家做养老女婿!

    来路喜的,抓了家里惟一的老母鸡,要宰。“喜事呀,这可是天大的喜事。”

    拾粮闷闷的,脸上没一点表情。从喜财叔跟水二爷找他摊牌的那一刻,他就成了这样子。说不上喜,也说不上悲。好像,这事跟他无关。来路显然是被这天大的喜悦弄惊了,抱着鸡,喜得不知咋个下手。过了半天,他道:“娃,爹给你杀鸡儿,爹给你杀鸡儿呀——”

    等把鸡儿杀了,炒了,父子俩却都不吃。

    拾粮是困惑得吃不下,他脑子里反反复复闪出水英英那张脸,那是一张曾经高高悬在云端里的脸啊,望一眼都那么奢侈。一个陌生的声音从遥远处飞来:“她真的要嫁给我,水家三小姐真的愿意嫁给我?”

    斩穴人来路是激动得吃不下,他的心思总算没白费,能嫁到水家,娃的后半生,算是有靠了。他竟然感谢起冯传五来,若要不是这场突然而至的惊变,他家能有这等的大好事?

    婚礼办得温吐吐的,一点儿不热闹,比起前两个女子的出嫁,这次,简直看不出水家是在办事儿。甚至,还不及宝儿的亡婚热闹。拾粮是自己走来的,按乡俗,水家应该派大红轿子,吹吹打打将他娶进来。斩穴人来路说:“算了吧,眼下这景儿,能吹打?”来路说这话的时候,脑子已清醒很多,再也不像刚听到时那么天上地下的乱飘了。坡下的二婶连夜拿粗布缝了一套新衣裳,套到拾粮身上一看,大了,简直跟袍子一样。二婶臊红着脸说:“日子长了不动针线,手底下没把握了。”来路左端详又瞅瞅,说:“大点好,娃的身子还长哩,过个三五年,也不嫌小。”二婶又将自个的衣裳洗了,还翻腾出男人死时留下的一套衣裳,套给来路,两个人很是别扭地跟在拾粮后头,算是娘家送亲的。

    本来要请老五糊的,可老五糊自打把拾草嫁到水家,就再也不做媒人了。这阵子,他的脚步穿梭在各沟各洼间,做另一种生意,打听谁家有草药,然后把信儿卖给住在何家的查满儿,讨点碎银花。来路想了想,最后还是放弃了。

    管家老橛头站在院门口,迎接了他们三个。这一天院里的人们没去干活,本来他们要把晒场上的雪扫掉,腾出地方来晒药。白会长不知从哪又弄来几车药,但因天连着下雪,皑皑积雪让青石岭彻底寒冷,晒药就成了非常恼人的事。冯传五无精打采地蹲在上院门口,这些日子他显得比谁都没精神。拴五子抱着个枪,不甘心地瞅着走进院里的三个人,看见比他矮半个头的拾粮缩在新衣里,鼻孔里很是嘲笑地哼了一声。

    吴嫂和刘喜财跑前跑后地张罗着,尽管事情办得简单,但礼数不能乱。水二爷穿着一袭青袍,端坐在南院的椅子上,收了一对新人的头。跟宝儿娶拾草时相比,水二爷简直成了半个人,那身青袍套在身上,简直就像拿麻袋裹了他。不过他的脸是晴朗的,出乎意料的晴朗。

    婚礼没敢惊动任何人,水二爷倒是想惊动,一开始他还不死心地要给四下下帖子,被管家老橛头和药师刘喜财拦挡住了。老橛头说:“眼下四乡八邻,哪一处不被闹得鸡飞狗上墙,谁还敢大老远地跑来吃席?”药师刘喜财也说:“二爷,不比以前了,你就忍着点吧。”水二爷很不甘心地哼了一声,不过他最终还是采纳了二人的建议,没有再张扬。

    东沟何家是请了的,管家老橛头亲自去请,可惜他的步子没进到何家,被查满儿的两条枪挡在了院外。扛枪的兵娃一脸不屑:“吃席?要不要我跟查队长通报一声,把凉州城的兵全请到你家?”一句话吓得老橛头掉头就走,回到青石岭后心还嘡嘡直跳。不过,大梅两口子是听到了,毕竟东沟近,就算不出门,也能听得到。大梅哭了一宿,硬要来,说爹是把妹妹往火坑里推,那么好的一个人儿,怎么就舍得……话没说完,就让男人恶了一声:“落架凤凰不如鸡,这道理你也不懂?”大梅气不过,骂:“你们何家才落了架呢。”骂完,又想何家是谁,水家又是谁?眼下两家不都是一条河里的蚂蚱,谁也扑腾不动了吗?

    平阳川仇家是小伍子去请的,水二爷一开始说算了,路这么远,连个送帖子的人都没。小伍子站出来说:“我去。”于是就去了,可结果一样,仇家也没来人,来不了。小伍子说,仇家在古浪县城的生意出了问题,跟上次一样,也是被别人瞅上了,上次还有孔杰玺等人周旋,这次,连个周旋的人也没。司徒雪儿一句话,仇家几个店铺都就让当兵的占了。

    不过小伍子替水英英捎来二姐一句话:“拾粮好,这个上门女婿算是招对了。”

    没有大梅跟二梅,热闹就无从谈起。后晌特意做了一顿面条饭,这在水家来说,已是尽最大力了。水二爷挨箱挨柜看了看,能做的,也就一顿面条。他叹了一声道:“面擀精点,拿油炝炝蘑菇,多放点葱花,让香味儿溢出来。”可饭刚端桌上,水二爷的叫喊声就出来了。

    “你是跟盐过不去啊还是跟人过不去,你尝尝,这是饭么?”

    吴嫂惊慌失措跑来,拿筷子蘸了蘸,放嘴里一尝,登时,拧起眉头扑向躲在厨房角里耍性子的狗狗:“你是不是背着我又放了盐?”

    狗狗僵着个脸,吴嫂问啥她也不作答。自打日子一定下,她就变着法儿跟一院人作对,尤其对吴嫂跟刘喜财,恨不得给他们的碗里下毒药。这阵儿,听一院的人喊着咸死了,吃不成,狗狗红肿的眼角露出了一丝不为人知的恶笑。水二爷骂了几声,狠着心子端起碗,硬是把一碗咸得发苦的面条吃下了。

    这夜,水家大院的水缸成了众人争抢的目标,吴嫂守着炉子烧水,哪能来得及,中间火又让狗狗故意拿水给浇灭了,害得药师刘喜财半夜里又帮吴嫂劈柴。众人的喧闹里,狗狗蹲南院墙下,哭,哭不出,笑,嘴一张比哭还难看。

    新房里,一对新人儿隔着很远的距离坐着,众人退去后,新房便被沉默笼罩着。两个人都觉这是一场梦,却又不像是梦。但怎么,也把对方联系不到自个身上。直到天快亮,水英英才说:“人是嫁给你了,可身子由不得你,懂我的话不?”

    拾粮没懂,但还是冲水英英点了点头。

    就在同一天夜里,青风峡出事了。

    暗杀团袭击了何家大院。是在后半夜,暗杀团越入何家大院时,整个何府陷入一片鼾声中,就连漫长的冬季里被失眠困扰着的何大鹍,这一夜也糊里糊涂地迷糊了过去。暗杀团的人分了两路,一路,径直扑向查满儿们住的后院,一路,摸向何家父子住的上院。若不是大梅,怕是整个何府要让暗杀团弄个干净。

    大梅还是想不通,多好的妹妹呀,竟然,竟然……大梅一个心里恨爹,他咋就真的狠下心来给妹妹招个上门女婿,就算招,拴五子也比拾粮强啊。恨憾中,她就想起拴五子曾跟她说过的话,这娃,心里是有妹妹的,可惜让来路家的占了便宜。另一个心里,又为爹和妹妹的遭遇唏嘘。

    大梅在寒冷的夜里独自落着泪,直等院里的人全睡定,公公那边也没了声响,才寡落落地回了屋。男人何树槐自从家里出了叛徒,人就成了个呆子,除了一天到晚背个背篓往家里拾牛粪,再找不到别的法儿拯救自己。“叛徒”一词让何家威信扫地,走在村巷,冷不丁就有人冲你吐唾沫,这还不算,早晨一起来,院门上便粘满牛粪,东沟人用这种恶毒的方式回敬着他们,何树槐发誓要把全沟的牛粪都拾尽,拾尽就没人再冲他家院门上涂抹了。

    大梅用胳膊肘捣了捣男人,想让他陪自个说会话,尽管男人臭了她,说了“落架凤凰不如鸡”那样的刻薄话,她还是想让男人陪她说会话。不料,何树槐闷腾腾甩出一句:“心又痒痒了是不,痒痒了就去,你水家干净,不像我何家这般脏。”一句话说的,大梅又抱着膀子落了半晚的泪。头刚放到枕头上,迷迷糊糊中就听院里有响动,虽是很轻,却分明是异样的脚步声。大梅一个蹦子跳炕下,鞋都没顾上穿,就往外扑,谁知门打外面弄死了,拉了半天没拉开,大梅放开嗓子,没命似地叫喊起来。

    后院里睡的五个兵娃全死了,拿草绳勒死的,因为气落的艰难,五条长长的舌头吐出来,血红血红,能骇死个人。每人的胸口上,贴了一张纸,上写:镇压革命者不得好下场。落款是尕大。

    公公何大鹍这边,更是一场子惊。暗杀团的人将他弄出了屋,扒光衣服,捆在院内一棵杨树上,脖子里,居然挂了一串干牛粪,脸上贴了一张纸,上写:叛徒一日不除,暗杀一日不会结束。

    让暗杀团失望的是,他们一心要除的查满儿这次居然逃过了,查满儿昨天后晌让司徒雪儿召了回去,这消息,暗杀团的人居然没得到。

    第一个跑进何家大院的居然是老五糊,一看场面,他惊乍乍地叫:“不好了呀,何家遭天杀了呀,快来看呀,何家让天灭了呀。”他的叫,直让冻个半死的何大鹍翻白眼。跟着,何家大院就让看热闹的人围满了,里三层外三层,人们全都一个神色,看景儿。大梅喊破了嗓子,还是没一个人肯站出来帮帮她。

    查满儿闻讯赶来,已是又一个后晌,一看后院里破布单裹着的五具尸体,查满儿的枪声便震响了青风峡。

    斩穴人来路也失了踪,怎么也找不到,五具尸体在院里又躺了两天,还是找不到人斩穴。最后,查满儿指着何家父子说:“你们不是人啊,去斩!”何大鹍刚要梗起脖子反驳,查满儿就说:“不斩也行,那就让尸首停着,我倒要看看,到底谁能熬得过谁!”

    东沟里,雪地上,何家父子拿着锨和镐,背着两背篓取暖用的干牛粪,一步一哭地往坟滩上去。

    又一场雪无声地落了下来,漫天漫野。

    早已结冰的姊妹河在雪中呈现出另一番景色,宛若一条不服输的狂龙,耀眼地伸向天尽头。

    水家大院,拾粮早早地起来了,默默地走进后院,提起扫帚,清扫院里的积雪。拴五子听见响动,从屋子里探出头,见是拾粮,原又将头缩回去,缩回热被窝里。拾粮跟英英成婚,除狗狗一肚子怨气外,拴五子也是一肚子怨气。拴五子原以为,拾粮跟水英英过不上三天,就会被水英英赶出洞房,没想,婚后的水英英突然像个乖巧听话的小媳妇,不但对拾粮好,对院里下人,也更好了,昨儿个他还见,水英英从南院端出一盆红枣,挨个儿让下人吃,一张嘴甜甜的,叫谁都亲热,真让人看不出,她是以前那个水家三小姐。拴五子也想讨一把,刚走过去,水英英就把脸上的笑收起,换了一张冷脸,冲边上的小伍子道:“小伍子,把剩下的这几个拿去给狗吃,我水家养啥都养不好,就老黄狗还知道主人的好。”

    小伍子这狗日也狠,真就把红枣端去,倒给了大黄狗。拴五子羞臊的,真想抬起枪,冲他们脸上挨个儿打一枪!

    天真冷,拴五子又往严里掖了掖被窝。

    拾粮将后院的雪扫成堆,进了马厩。真是一个疯子,一场婚结得脑子有了毛病。这是拴五子冲冯传五说过的一句话,冯传五也这么认为。婚后的拾粮突然迷恋起马厩来,让冯传五等人百思不得其解,只好认为他是结婚结出了毛病。马厩里早已没了马,连头驴子也没了,万忠台水老大那头老疙瘩,赶在落雪前原又让水老大牵了回去,整个马厩,就显得空荡荡的。可拾粮像是没长眼,老以为马厩里还实腾腾的,从婚后第二个早晨,他的脚步便第一个来到马厩,先是把马厩扫两遍,然后洒水,然后像以前一样,拿个梳子,挨个儿给马梳鬃毛,他梳毛的样子又滑稽又古怪,曾惹得下人们围住他看,就连婚后不正眼看他的狗狗,也被他逗出一片笑。可拾粮不觉得,他梳得极为认真,像是马就在他眼前。他梳啊梳啊,把原来的功课重复一遍,然后背起背篓,将槽里的草背到草棚里,再背来新草,认真地添上。如此这般,一直重复到了今天。

    这大冷的有雪的早上,招女婿拾粮又开始给马梳鬃毛了。吴嫂抱着膀子走进后院,见他两只手在空中乱舞,担心地说:“粮,别扫了,回屋去吧。”

    拾粮听不见,他扫的位置,以前拴着英英的坐骑山风。吴嫂站了一会,兀自出去了。不大工夫,水二爷拐着一条瘸腿来到后院,认真地、仔细地盯住拾粮看,看着看着,水二爷脸上露出了笑。

    南院里,水英英也起来了,她冲满眼的白雪呀了一声,这一声呀的,雪都冲她笑了。婚后的水英英,一改过去那种想穿啥就穿啥的毛病,她把自个的马装、藏袍全都锁进箱子里,按峡里的习惯,老老实实穿了一件对襟小红棉袄,还有一条宽松的青布裤子,里面裹着吴嫂婚前赶做的绸布棉裤,这身小媳妇的装束,立马让她老了许多,也笨拙了许多,看上去,真就像个小媳妇了。她把剪短了的头发藏在一块水红色的头巾里,也把女儿家的秀气和羞涩藏在了头巾里。婚后,水英英像个主妇一样主持起家里大小事儿来,厨房她要操心,后院她要操心,上院爹的吃喝她也要操心,包括下人们每顿吃啥,也由她说了算。谁要是敢背着她乱来事,她嘴里,随时会蹦出几句难听的骂人话。婚后到现在,狗狗挨的骂最多,吴嫂也挨过几回。她再三说,以后爹的饭由她来端,吴嫂老是记不住,每每饭一做好,自个就像以前端了碗去上房,结果,就招来一顿恶骂:“你是猪脑子啊,安顿的事记不住?”

    现在,吴嫂把这些话牢牢记下了,没有新娘子水英英的允诺,她是不敢往上院去的。

    新娘子水英英冲一眼望不尽的白雪出了会神,伸伸胳膊,踢踢腿,径直走过去,拿起扫帚,开始扫雪。白的雪,红的人,粉嘟嘟的嫩脸儿,映得南院忽就妖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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