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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

    这年秋天,叶钦动了个小手术,把左腿用来固定的钢板拆了。

    程非池二话不说先给他安排了半个月的单人病房,断腿的时候没住的院这次全补上了。从手术室里出来之后,叶钦就过上吃饱睡睡够吃的生活,不到一星期,就觉得自己胖了一圈。

    伤在腿上,按说不能大幅度活动,叶钦就在有限时间里见缝插针地下床溜达。

    有一回趴在窗户前晒太阳吹风,听见脚步声立马猴一样窜上病床。程非池推开门的时候他还在喘,问他干什么了,他从枕头底下掏出剧本:“背台词呢,吵架的台词,特激烈。”

    程非池放下东西,伸手去接:“我看看有多激烈。”

    叶钦硬着头皮把剧本递给他,程非池作势翻了翻,不知看到了什么,勾起唇角意味不明地笑了下:“嗯,是挺激烈的。”

    叶钦拿回来一看,页面停留在男二号热烈追求女主角又是送花又是送早餐的情节,让他不由得联想到一些往事,臊得脸颊发烫,扭捏道:“这是演戏,不是真的追。”

    程非池挑了下眉:“你还想真的追?”

    “哪有!”叶钦激动之下把挡住脸的剧本往下拉,然后视线就不知该往哪里落了,眼珠滴溜溜到处转,声音也变得微弱,“我只追过你一个啊……特特特激烈。”

    程非池面上笑意更浓,转身回来揉了揉叶钦被风吹乱的头发:“知道了。好好休息,别到处乱跑。”

    叶钦觉得自己在程非池眼中说不定就是个猴,用途就是逗他笑,从前是这样,现在仍然如此。

    尤其是回想起当年第一次约会,那么搞笑的电影都没能把他逗笑,还没自己随便说的一句话好使。想到这里叶钦心中既高兴又复杂,高兴的是自己的独一无二,复杂的是自己的言行举动背后的意义都被程非池看得透透的。

    虽然也没什么不好,可能是最近太闲了,他没事瞎琢磨一番,就觉得有点亏。

    因为他从来都看不透程非池在想什么,除非程非池愿意直白表露。

    比方说最近一周,程非池明显比前阵子忙,在病房待一会儿就要走,也不留宿了,问他干嘛去他就说有工作。

    叶钦又不是傻,大晚上能去哪里工作?

    昨天干脆没来,吩咐助理来送骨头汤,叶钦旁敲侧击地问,助理姐姐守口如瓶:“程总工作以外的动向不在我负责的范围内。”

    叶钦面上笑嘻嘻应了,回头眯起眼睛想,果然没在工作,果然有事瞒着我!

    第二天程非池来了,仍旧是坐了一会儿就要走。叶钦坐在床上目送他离开,在心里默数十秒,噌地跳下床摸出去,蹑手蹑脚地跟在程非池后面下楼梯,拐弯,再拐弯,然后……看着他进了对面的住院楼。

    等到确定程非池离开医院,叶钦返回他刚进过的那间病房,两名护士正推着装满药品的小车出来。

    站在门口张望里面的情形,同样是一间单人病房,床边架着呼吸机和心率仪昭示着病人状况不佳,盖着被子也看得出在病痛的折磨下整个人形销骨立。

    那人被护士叫醒稍稍侧过脸,叶钦看见那张脸瞳孔微张。

    没想到不过半年没见,程欣就成了这副样子。

    半年前,程欣曾找上门来一次。

    那会儿她已经从S市转院到首都治疗了,许是算准了时间,当时程非池在外面工作,叶钦下课早刚从学校回来,又是在电梯口撞个正着。

    叶钦尽量镇定地把人引进家里,正寻思着该如何应对可能面临的刁难,程欣开腔道:“你们俩结婚了?”

    叶钦愣了下,如实答道:“没有。”

    程欣闻言摆出了然的表情:“他终究还是在意我这个当妈的多过你。”

    接下来聊了些什么都不重要,最后怎么把人送走的也记不清了。人走茶凉后,叶钦独自在房里坐了一会儿,手上捧着明天课上要过关的单人小品剧本,却死活看不进去。

    直到程非池晚上回来,他才调整好状态,装作无事发生。

    后来程非池还是辗转从保姆那边听说了这件事,回头问叶钦是不是听见了什么难听的话。叶钦头摇得像拨浪鼓,坚称没有,说程欣只是来关心一下他们俩的生活,程非池见他状态还算自然,便没再追问。

    关于领证结婚,平日里他们俩谁都没主动提过,这种事叶钦习惯性让程非池拿主意,程非池不提,他也想不起来。住都住在一起了,戒指也戴上了,领证什么的不过一张纸,对他来说没那么重要。

    可是自打程欣来过,在之后的几个月里,“结婚”两个字时不时在叶钦心里冒个头,经过民政局的时候,拍戏看到男女主角拍婚纱照的时候,还有收到周封和廖逸方的婚礼邀请函的时候。

    虽然没有大操大办,只是几个朋友聚一聚,叶钦还是在看到他们俩的结婚证时第一次产生了眼红羡慕的感觉,拆钢板住院这几天没事就胡思乱想,搅得自己心神不定。

    这会儿看见程欣奄奄一息地躺在病床上,叶钦顿觉惭愧。程非池那么忙,还要照顾两个病人,已经够累了,还是不要给他再添麻烦了。

    回到病房跟程非池通了视频。程非池正在在赶往一个无法推脱的应酬的路上,郑重地就最近几天忙得没空陪他的事道了歉,说等过阵子空闲下来就带他出去玩。

    叶钦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能让他不要如此在意自己的感受,挂掉视频后盯着天花板发呆半晌,回过神之后给周封拨了个电话。

    “学霸的妈妈跟你在同一家医院住院?那你于情于理也该去看看啊,那可是你婆婆。”

    叶钦愁道:“可是我跟她关系不太好,一见面就硝烟弥漫剑拔弩张的……万一她看到我,一个动怒影响身体怎么办?”

    “你不是说她病得很重,眼睛都睁不开了吗?”周封出主意道,“悄悄去看,放下东西就走,让人知道你去过就行。”

    叶钦觉得这招还凑合,第二天在网上订了花和果篮,又指挥周封选了几盒营养品送来,下午披了件外套就拎着大包小包去隔壁住院楼探病了。

    他小算盘打得啪啪响,这个点住院部最是安静,护士忙着交班,病人都在休息,他甚至可能不需要跟程欣打照面。

    谁知推门进去一看,呼吸机不知道什么时候撤了,程欣正倚靠在床头捧着本书在看,听见门口的动静抬头望过来,与叶钦脸对脸碰个正着。

    叶钦一下子蒙了,站在那儿进去也不是,退后也不是。倒是程欣瞟了一眼他手里的东西,摆出待客的姿态:“进来吧。”

    起初的半个小时,谁都没说话。程欣捧着书继续看,叶钦坐不住,拿了个苹果洗洗削皮。

    他不擅长干这个,好好的苹果削得坑坑洼洼,自己都看不下去,扔在盘子里不管了,又洗了两个新的放在床头。

    兴许是昨天周封在电话里提到那两个字,叶钦莫名觉得当下的状况有种婆婆立规矩的既视感,下意识地大气也不敢出,腰杆挺得笔直,时刻等待长辈的耳提面命。

    又过去几分钟,程欣把书合上。她气若游丝,声音有气无力,出口的话却仍旧咄咄逼人:“你今天来,是不是想看我什么时候死?”

    叶钦心下一惊,惦记着她是个病人,拼命让自己神色从容:“不是。您是我的长辈,我只是来探病而已。”

    程欣扯开嘴角,笑得惨淡而勉强。她说:“你们都想我死,我知道的。”

    叶钦察觉到今天的程欣与从前不大一样,不只是收敛了锋芒,变得没那么充满攻击性,而且整个人都透露着一种对生活和生命的疲倦,好像现在把世界上最好的东西放在她眼前,她也不愿伸手去拿。

    因此叶钦更要字斟句酌,生怕哪个词用得不对,再给脆弱如斯的她造成伤害。

    即便如此,他还是持反对意见:“不是的,至少程非池一定不是。”他很少直呼程非池的全名,自己都觉得别扭,稍停片刻,调整语气后接着说,“您是他的母亲,您生病了,他是最难受的。”

    程欣眼中似有诧异闪过,随即闭上眼睛,脖子倚在靠枕上,扭头面朝窗户。

    这状态分明是在下逐客令,叶钦站起身,想了想还是决定把话说完:“其实您都知道,您只是不想承认,他宁愿伤害自己都不愿意伤害您,这就足以说明您在他心中的分量。希望您保重身体,哪怕看在他这些年如此辛苦的份上……哪怕为了阻止我和他在一起。”

    (中)

    愿望终归只是人类的一厢情愿,命运从未给任何人额外的机会。

    程欣没能熬过这年冬天,在一个雾气朦胧的早晨去世了。

    葬礼由程非池一手操办,易铮第二天下午才露面,为的是躲开程家的人。谁知程非池的外公外婆整晚都没离开灵堂,看见他就冲上去捶打,发泄般地喊着“还我女儿”,闹了一阵又颓然放弃了,无助地掩面而泣。

    他们知道这样做没用,再怎么打再怎么闹,女儿也不可能回来了。

    等程非池把两位老人安抚好送回家,已是两天后。叶钦早早地推了工作在家里等他,见他回来就黏糊糊地跟在后面,问他要不要吃饭要不要喝茶,腰酸不酸腿疼不疼要不要坐下给按按。

    “不用。”程非池一概回绝了,把身上的黑色外套脱下,脸上除了疲累没什么多余的表情,“晚饭你自己吃,我想睡一会儿。”

    因为是公众人物的原因,叶钦没去参加葬礼。他自觉没帮上什么忙,只好把心思花在别处,买了菜炖了汤,还准备了一肚子暖心话想说给哥哥听,想让他别伤心。结果都没派上用场,程非池不想吃饭,看起来也没有很难过,并不需要他的安慰。

    叶钦一个人敷衍了事地吃了几口饭,洗完澡原打算去隔壁房间睡,不打扰程非池休息,奈何翻来覆去睡不着,心里突突直跳总觉得不安定。半夜又蹑手蹑脚回到主卧,掀开被子爬上床,把胳膊轻轻圈在侧卧的程非池的腰上,摆出一个充满占有欲的保护姿势,这才睡了过去。

    次日程非池醒来,被一条胳膊和一条腿压得动弹不得。

    翻个身就把身边的人弄醒了,叶钦眼睛还没完全睁开,先一把抱住程非池的胳膊,紧张道:“去哪儿?”

    程非池:“卫生间。”

    叶钦讷讷地松开手,跟着一起下床。

    等程非池从卫生间里出来,叶钦还门神一样地杵在门口,困得东倒西歪脑袋险些磕墙上,听见开门声忙擦了一把嘴角的口水,强打精神问他早上想吃点什么。

    兴许是这几天累坏了,突然的放松让程非池有些无所适从。他还是没胃口,喝了碗米粥就又要回房休息。

    叶钦嘴上说着“我也没睡够想再睡会儿”,跟他一块儿坐到床上之后,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本绘本,当做睡前故事像模像样地念了起来。

    程非池爱看书,有时候晚上叶钦也会陪着他看。

    为了避免看睡着,叶钦特地买了一沓图文并茂的绘本摆在书架上,和程非池那堆专业书放在一起,给沉闷的书架增添不少亮色。

    今天拿的这本叫《爱心树》,绿皮封面上画着一个小人和一棵树,内页是黑白简笔画配简单易懂的文字。叶钦念了几页就觉得不对劲,合上说要去换一本,被程非池拉住了。

    “我来念。”程非池说,“你躺着听。”

    叶钦脑袋一挨枕头就犯困,起初还时不时“嗯”一声,程非池念着念着,他就渐渐不吱声了。很快,空气中除了刻意压低的读书声,只余一道缓慢平稳的呼吸声。

    念完合上书,程非池看见书背后写着的“3-6周岁儿童文学”,无奈地把书放下。

    扭头给叶钦掖被子时,发现他眼眶泛红,睫毛上凝着一滴未干的泪。

    再次醒来已是中午,这回又是被手心的古怪动静弄醒的。

    程非池转动眼珠看叶钦拱在他胸口的毛茸茸的发顶,感受着柔软唇轻碰自己手心的疤,有点痒,又有点暖。

    起床换衣服的时候,程非池还想着有没有必要再跟叶钦解释一遍,让他知道这个伤口跟他无关。推开房门出去,就看见叶钦小蜜蜂一样地在厨房和客厅转来转去,不一会儿就上了一桌子菜,碗筷都摆好了,随时可以开饭。

    刚坐下,叶钦猛一拍脑门:“这个时候不能吃荤菜吧?我我我赶紧撤了撤了,你就当没看见。”

    说着就站起来要收拾,被程非池按住手腕:“放着吧,不用撤。”

    这顿饭吃得格外安静。

    叶钦恼恨自己嘴笨口拙,哪壶不开提哪壶,觉得还是少说话为妙。程非池却是专心品尝,并且十分给大厨面子,一次都没皱眉。

    吃完叶钦主动去削水果,因为技术太烂,用刨子也能削得果皮四处乱飞,他蹲在垃圾桶跟前屏气凝神,拿着一只苹果比对待高考试卷还要专注,以至程非池说话的时候,他一时没能听清。

    “什么?”他侧过耳朵问。

    程非池就在离他不到五米的客厅里,语调平稳地说:“我们结婚吧。”

    叶钦手上哆嗦了下,削掉一大块果肉。

    把掉在地上的苹果皮捡起来扔进垃圾桶里,还是没敢回头看程非池的表情。

    喉咙不住地发颤,叶钦竭力控制住自己,只点了一下头,用再寻常不过的语气回答:“欸,好。”

    两人在各自工作的领域都不算真正意义上的普通人,结婚这么大的事自然不能说走就走。

    尤其是叶钦,必须要跟经纪人打声招呼。

    郑悦月听到这件事,沉默了半分钟之久,开口问的第一个问题便是:“隐婚还是公开?”

    “他说听我的。”叶钦试探着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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