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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来了,他们以后还要去哪里?

    莫祁想着,就问:“我们同去哪里?”

    李靳笑眯眯地接过话:“自然是一道去寻午夜兰花。”

    所谓午夜兰花,却不是一朵花,而是魔修七尊之一,花尊兰残的一个诨名。

    兰残原本叫什么,到如今已经无人知道,他自名为兰,又处处残缺,一耳全,一耳缺,一目通透无比,一眼浑浊半盲,右手仅有四指,左脚却缺了半个脚掌,据说甚至连内脏都缺了半副。

    这么一个人,见过他的魔修,却都说他相貌极美,仅在一人之下。他的美会让你完全忽略他的残缺,却又因那份残缺,更增了神秘的魅力。

    对了,这个“一人之下”的一人,就是寒林真人顾清岚。

    哪怕寒林真人久不在外行走几十年,也已陨落了三十六年,哪怕许多正派修士已开始公认路铭心是第一美人,魔修们却固执地认为,最美的天下第一人,还是寒林真人。

    所以说,魔修也算是很念旧的一个群体。

    李靳觉得在这点上,他完全赞同魔修们,比如现在,顾清岚和路铭心都在他面前,他就左看右看,还是深深觉得,路铭心果然是连给她师尊提鞋都不配。

    这里面也带了点他的个人审美和私人恩怨进去,比如他十分不喜路铭心那种张扬的艳丽,最爱顾清岚这种沉静如月的气度。

    但即使刨去这些,顾清岚也还是要比路铭心看上去令人心旷神怡许多,且男女兼宜。

    男人或许觉得路铭心美,但顾清岚却是男人女人都觉得美,虽然道修中女修并不多,但魔修中的女修,却占了近一半。

    顾清岚这样仙人般清冷圣洁的样貌,会在魔修中备受推崇,也实在很正常。

    李靳爱美如命,说到兰残,不免会想起来他那传闻已久的容貌。

    仅在顾清岚之下,他还是很想见一见的,当下就摸着下巴饶有兴致:“我倒是想见这个幽兰花尊很久了,不想现下有了机会。”

    他说来说去也不交待前因后果,莫祁只能耐着性子问:“敢问李道尊,我们为何要找这位花尊?”

    李靳笑了笑,伸出一根指头:“他手中有一片天魔残卷,这个理由是否足够?”

    那倒的确是够了,莫祁只能再问:“我们又要去哪里找这位花尊?”

    李靳再笑:“我只知他被人逼到了极北之地的某处洞天福地藏身,要寻他,只能去北境寻了。”

    说去北境倒是轻松,但北境何其之大,且大片土地终年冰雪不化,寻一个洞天福地,无异于大海捞针。

    李靳边说还边很乐观地瞥了眼路铭心:“说起来,去北境带着路剑尊这个大火炉倒是不错,若是觉得冷了,就点一点这个炮仗,等她喷火来取暖,岂不有趣?”

    路铭心刚犯了个大错,被他这么欺负取笑也不敢还嘴,只能低眉顺眼地努力暖着手里的水壶。

    倒是顾清岚低咳了咳,站起身说:“李师兄和莫道友慢聊,我先回房休息。”

    他要回房,路铭心肯定是要跟着的,当下捧着水壶,亦步亦趋跟他走了。

    顾清岚没有阻拦她,等她跟着自己到了房门处,却微顿了脚步,低声说:“心儿,我给你那串红玉链子,你早就丢了吧?”

    路铭心一愣,霎时间却突然明白,为何方才他会看着自己身侧出神,又为何在回来后,也对她甚为冷淡。

    他根本不是在恼她不听劝阻,对李靳出手,而是发现了这一节。

    她慌着无语伦次地解释,却根本就没有办法说明白:“师尊睡了后,我把那串玉弄丢了……后来也找不回来……我想找个一样的……又怕师尊看出不同……”

    顾清岚听着,却微垂了眼眸,目光中仍是一片清寒:“若只是这串玉也就罢了,为何如今你身侧,并无一件我当年的旧物?”

    路铭心无法再寻找什么借口,只能脸色苍白地呆呆看着他,艰难地挤出几个字:“师尊,我……”

    顾清岚甚至停顿了许久,仿佛也是想等她说出什么托词。

    她却始终没能说出些什么,他还弯了弯唇角,才接着问:“为何没有杀了朱砂?”

    路铭心曾答应过他再无隐瞒,即使艰难无比,也一字字发着抖说:“若是连坐骑都杀了个干净,也太过明显……”

    顾清岚终是不再问下去,又弯了下唇,轻声说:“心儿,你今晚不必守在我床边,也不必跪在外面,自去歇息吧。”

    他说过无论何时都要唤她“心儿”,是以此刻语气淡漠如水,也还是叫着她的名字,轻缓细语。

    路铭心却只是呆愣地看着他,双唇失色发抖,嗫嚅许久,才唤出一声:“师尊……”

    顾清岚再不看她,抬步走入房中,身后的房门也悄无声息地合上,将她隔绝在外。

    他也许早应该想到,当日他在冰棺中苏醒,身上穿着的衣物,头顶的玉冠,皆都崭新精致,却并非是他熟悉之物。

    后来李靳带他离开,空中匆匆一瞥,寒疏峰上紫竹依旧,露出的白色殿宇一角,与三十六年前并不相同。

    路铭心在燕丹城中和他相认,捧了许多新衣新冠给他,也和冰棺中他穿着的一样,簇新精美,却不是旧时之物。

    后来路铭心说那辆飞车特地为他准备,里面陈设雅致,是他的一贯喜好习惯,却也没有一件他能眼熟之物。

    只是这些也还罢了,也还可以尚能解释,说是路铭心精心为他置办的新物。

    但案头纸笔小物,他却惯用旧的,多年来一支竹毫,一方青玉书压,从不曾更换,路铭心也心知肚明。

    还有他翻惯的那几本棋谱琴谱,做了许多批注,放在案间枕边,极少离手,路铭心也不会不知。

    但飞车中的桌案书籍,看得出经过细心挑选,和他当年所用相差无几,却也是都是新的。

    待他看到路铭心衣衫外不再挂着那串红玉,才恍然明白。

    为何路铭心处处费心讨好他,费尽心机想唤起他对她的昔日情意,却又在这些小物件上,处处做得不够。

    她非是不想,而是当年与他有关的那些东西,多半早就被她亲手毁去或丢弃。

    他也早就知道,当年路铭心在杀他取丹之时,对他有多痛恨厌恶,却也还是没想到,要如何憎恶一个人,才能在他身死之后,连他身旁的所有器具衣物,乃至他所赠的小物,都要一并销毁?

    他还记得那串玉珠是怎么来的,那时路铭心也才刚十四岁,头次下山历练归来。

    她不知是否是见过了山外的花花世界,开始觉得他给她准备的衣物太素白单调,整日郁郁不乐,还来回摆弄手边那些亮晶晶的灵石。

    他看出来她是有了少女的爱美之心,手边却实在没什么能讨小女孩喜欢的东西,翻了许久,也只找到凌虚之前送来的东西里,有一些下品灵玉,没什么灵气做不了大用处,却胜在颜色红艳欲滴,鲜妍好看。

    他知她喜欢红色饰物,就又寻了几根金蚕丝将那些红玉串起来,隔了几日拿给了她。

    那时她已经同他有些隔阂,收到那串红玉时却还是十分开心,当即就带在裙上,以后也没再离身,直到她毒杀他那一日,她的裙摆上也还挂着那串他亲手所制的饰物。

    只是如今,她在云泽山的白纱服饰外,佩了许多彰显自身真火灵根的饰物,颈中的朱红珊瑚流苏,手腕间的火灵石链,却再没有了那个略显寒酸的红玉串珠。

    这一晚他又在梦中,梦到自己身死后的事。

    他仍是不能看也不能动,身处漆黑之中。

    周身和胸腹间的剧痛仍鲜活若斯,仿佛上一刻他才刚断去气息生机,残留的痛楚仍镌刻在魂魄之上,还未消散。

    他听到耳旁传来一声充满讽刺的冷笑,她觉得有趣般,笑了一声说:“哦?师尊这就死了?”

    她顿了一阵子,不知是否是在将新挖出来的内丹收好,而后才走上前来,用两根指头捏住他的下颌,将他的脸抬起来看,又轻笑了笑:“看来是真的死了。”

    她指间用力,捏开他的牙关,用另一只手胡乱塞了个丹药进来,听她接下来话里的意思,那大约是个防腐丹:“呵,细看起来,师尊生得可真是勾人呢,即使死了,这秀眉微蹙的样子,也算楚楚可怜。怪不得汲怀生千叮万嘱,定要我将师尊的尸身好生防腐,带给他享用。”

    她一面说着,一面又像是根本不想再触碰他,如同丢掉什么垃圾一般,飞快松开手指,还顺手在他胸前的衣衫上蹭了两蹭,似乎是在蹭去沾上的血迹。

    接着她又“啧”了一声:“还要将这么大个死人移出去,真是麻烦。”

    她说着,却并没有横拖硬拽,而是俯下身来,用可称得上轻柔的力道,手伸在他的腋下,环抱住他的后背,另一只手托在他腿下,将他横抱了起来。

    她就这么抱着他,走了数十步,走到了殿外,又俯身将他小心放在地上。

    接着她弹了下手指,他听到不远处响起烈火燃烧的咔啪声,她衣衫又瑟瑟作响几下,应是从身上取下了什么东西,扬手扔到了大火中。

    她好像极为享受这一刻,安静地看着那大火烧了许久,才又发出一声满意的叹息:“可惜不能连这具尸体一起烧了,那才真正畅快淋漓。”

    他们一起在幻魔的虚幻之境时,她内心的渴望,将他们带到他身死的前一刻,当年他的寝殿之中。

    那些陈设布置,在虚幻之境中还是那般熟悉,历历在目。

    却原来在现世里,他的寝殿,和他曾用过的所有器物,早就被付之一炬,不复存在。

    原来路铭心真的曾恨他若此,连他身死之后,还并不解恨,他的寝殿物品,他送她的小物件,都要再拿来统统烧光。

    她是真心要杀他,也是真心想要他尸骨无存。

    她当初仍留着他的尸首,也并不是以备来日复活他,只是因为汲怀生想要这具肉身。

    汲怀生除却药尊之外,还另有一个被唾弃的名号,叫做“尸魔”,传闻他尤其喜欢同死人寻欢,落在他手里的尸体,无不被折腾得面目全非,再被丢弃。

    路铭心当年同汲怀生勾结在一起,不会不知汲怀生为何要他尸身,却仍是答应将他送过去。

    梦中的大火仍是绵绵不绝,越燃越烈,带着殿宇倒塌的轰然之声,还有扭曲浓烈的死亡气息,向他袭来。

    他又一次从梦中惊醒,俯身闷闷地咳了声,抬手掩住了唇,还是没能阻止鲜血自手指缝隙中涌出,染红了衣衫。

    他的身子仍不住颤抖,咳声却都被他咽在了喉咙里,不曾发出可以惊动他人的声响。

    当初从冰棺中醒来,回忆起自己是被路铭心杀死,他也只觉无奈空茫,并未如此失态,此刻却无论如何,都停不下阵阵闷咳。

    他从来都觉得,哪怕十恶不赦之徒,身死之时,生前孽债也都一笔勾销,哪怕再作恶多端之人,尸首也不应被作践侮辱。

    他自问此前一生,有诸多疏忽,诸多遗憾,却并不曾犯下什么深重的罪孽,要被那般对待。

    门外传来一声响动,路铭心的声音发着抖,隔着门板低声传进来:“师尊?师尊你是不是醒了?师尊,你怎样了?让我进去看看你可好?”

    他微闭上双目,并不作答。

    路铭心说了一阵,看他不出声,想起他睡前的冰冷目光,不敢再破门而入,就那么趴在门上,小声地说:“师尊……是我错了……不管什么……都是我错了……”

    她一面说着,还是控制不住地带上了哭腔:“师尊……求你罚我吧……别再伤着自己……”

    顾清岚终究没有再开口,他就像当年他在寒疏峰上时一样,哪怕吐血,也悄无声息地吐完,再自行清理完毕,第二日出去见她,仍是冷静如常。

    他从梦中惊醒时曙色微明,待擦去血迹更换了衣物,已是天色大亮。

    李靳和莫祁都已经起了,却俱都聚在他门口看热闹,他推门出去,果然路铭心仍旧在他门外。

    他没让她跪,她也就真的没跪,只是全身蜷成一团,失魂落魄地缩在门板一旁,连身前多了两名宿敌围观都浑然不觉。

    直到他开门出来,她才突然像是活了过来,几乎手脚并用地爬起身,看着他想扑上来,却又不敢,目光怯怯地看着他:“师尊……”

    顾清岚喉间还有淡淡血气,也被她弄得无奈,勉强弯了下唇角:“不是说了让你自去回房歇息,为何不听?”

    路铭心期期艾艾地“哦”了声,过了片刻又说:“师尊,我昨天是不是气到你了?”

    顾清岚看了眼旁边的李靳和莫祁,觉得也并没有什么需要隐瞒他们,就开口说:“我死去那三十六年间,魂魄一直附在肉身上。”

    他看着路铭心睁大的双目,顿了顿又说:“我偶尔会在梦中,记起一些魂魄的记忆,也就是我死去时的事。”

    他说着勾了勾唇,淡淡说:“心儿,谢谢你,没将我的尸体送给汲怀生。”

    他这句话说得可以算是温柔,语气也并没有什么异样,仿佛他真的只是在感谢她,没有让他在死去后,还遭受更坏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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