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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瑗鼻中嗅到一股淡淡的花果清香,轻搓双手,笑道:“不知方丈备的是什么好茶?”

    湛智道:“回禀殿下,此为龙焙。前些日子,官家御驾亲临敝寺,曾恩赐了数饼与老衲,老衲有幸品之,味过醍醐,香胜兰芷。今日殿下驾临,理当奉侍。”

    赵构御极以来,曾数次乘驾龙舆临幸明庆寺,并赐匾“法乳流慈”,与方丈湛智深研佛法,交情匪浅,是以这种绝品龙焙,湛智先于贵为郡王的赵瑗尝鲜,倒也不足为奇。

    赵宋一朝,贡茶沿袭唐制,以福建建安境内风凰山的“北苑龙焙”最为有名。为与民间茶有别,当地的贡茶院采下新叶后,经过蒸茶、榨茶、研茶、造茶、过黄、烘茶等工序,放在瓦盆内磨细,再制入龙凤模压饼,印凤者称“凤团”,印盘龙者称“龙焙”。苏轼《西江月·茶词》云:“龙焙今年绝品,谷帘自古珍泉。”

    赵瑗道:“范文正公有诗曰,‘新雷昨夜发何处,家家嬉笑穿云去。’茶农穿云涉涧,攀援行走于深山密林之中,终日采撷,也未能装满一筐子的新芽,其后更要通宵制茶。这清香四溢的香茗虽好,但其背后的劬劳可想而知。”

    湛智合十说道:“天地之大,黎元为先。殿下如此体谅民间的疾苦,以民为本,真乃我大宋百姓之福。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赵瑗微笑道:“方丈谬赞。建溪的官茶,得山川清淑之气,乃世间至灵之卉,冠绝天下。”

    湛智道:“正是。‘破睡当封不夜侯’,官家操劳国事,夙夜不懈,常常用此茶来提神醒脑,这龙焙佳品可谓劳苦功高啊。”说着二人一齐笑了起来。

    赵瑗环顾茶寮,说道:“小王今日于方丈室庐清坐片刻,还讨得了一杯甘露,得以涤荡俗骨,湔浣尘虑,幸甚幸甚!”

    湛智赶忙起身,说道:“茶者,纵千般烘焙,万遍搓揉,数番涌沸浮沉,而其志难移。殿下乃人中龙凤,自是风尘物表,此等佳品,正当奉侍殿下这样的佳客。”

    赵瑗一双温润的眼睛目光闪动,微笑道:“方丈咳唾成珠,吐属不凡,小王今日若能亲聆謦咳,必定受益匪浅。”

    湛智垂目道:“岂敢,岂敢。”

    赵瑗道:“灵隐寺前有峰怪石嵯峨,相传天竺慧理瞧见此峰,惊讶道,‘此乃天竺国灵鹫山之小岭,不知何以飞来?’请问方丈,既是飞来,何以不飞去?”

    湛智答道:“一动不如一静。此峰许是息心绝虑了罢。”

    赵瑗又道:“请问方丈,怎样才能佛即是心,心即是佛?”

    湛智微微一笑,说道:“成一切相,即心;离一切相,即佛。南宗以直指人心为依归,不拘泥于坐禅、观定,顿见真如本性。心量广大,犹如虚空,虚空能令日月星辰、大地山河、一切草木、恶人善人、恶法善法、天堂地狱,尽在空中。自性本无劝摇,可包万物、生万境。”说着双手合十,又道:“佛是自性作,莫向身外求。圣人求心不求佛,愚人求佛不求心,心即佛兮佛即心,成佛无非心净定。离心求佛,则是魔。”

    赵瑗点了点头,说道:“心外无佛,纯真本性即是佛。”顿了一顿,再问:“三教圣人同住世,请问有何分别?”

    湛智道:“虚空不生,虚空不灭;证得虚空,虚空不别。三教圣人,同归一理,初始是并没有什么分别的。”

    赵瑗沉思片刻,道:“小王还有一事不明,请方丈慈悲开示。今日的士大夫,学习孔子,多只工于文字语言,却不见孔子之道,不识孔子之心,而释迦牟尼不以文字教人,直指心源,其境界大不相同。”

    湛智道:“孔子之道,其文字语言潜心攻读,亦未能全解,何况其心?《论语》记载:子曰,‘予欲无言’。子贡大感不解,问道,‘子如不言,则小子何述焉’。孔子回答道,‘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颜渊听了,喟然叹曰,‘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孟子善养浩然之气,然而何为浩然之气?孟子只得叹道,‘难言也’。”

    赵瑗点头道:“故而圣人立象以尽意。”

    湛智微笑道:“是。所以《论语》中说,君子‘讷于言’,易经上说‘得意忘言’,《庄子·天道》说,‘意之所随者,不可以言传也。’或都是此意吧。佛乃弗人,远离尘世,‘无常迅速,念念迁移,石火风灯,逝波残照,露华电影,不足为喻。’三世迁流不住,所以无常;诸法因缘所生,所以无常。正因无常,禅宗讲不立文字,只要了解自己的心性,慢慢寻回与生俱来的佛性,也能成正果,是以达摩祖师说,‘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见性成佛’。”

    赵瑗道:“佛门弟子故而原心不原迹。”

    湛智微微颔首,说道:“法无本法,万法空相。曾有外道之人问世尊,‘昨日说何法?’”世尊曰,‘说定法。’外道又问,‘今日说何法?’世尊答曰,“不定法。’外道再问:‘昨日说定法,今日何说不定法?’世尊笑曰,‘昨日定,今日不定。’世尊尝言,说法四十九年,实无一法可说。”

    赵瑗凝眉而思。湛智又道:“性色真空,性空真色。方才老衲对王爷所言,一经出口,已是‘第二义’,说似一物即不中,应无所住而生其心,不可思亦不可议。文殊师利菩萨言,‘非思量境界中无有文字,无文字故,无所辩说,无所辩说故,绝诸言论,绝诸言论者,是佛境界。’黄老之学则以为,‘至言去言,至为去为。’与我释门言语道断,可谓同出一辙。”

    赵瑗深深一揖,说道:“一落言筌,即非真谛;一经道破,已非真实。是以佛本是自心作,哪得向文字中去求索?多谢方丈开示。”

    湛智微笑道:“不敢。言语道断,心行处灭;诸佛妙理,非关文字。其实真正到了无碍究竟之境,有言也罢,无言也罢,皆可一一贯通,又何须刻意分别?又有何分别?”

    赵瑗听了低头若有所思,隔了半晌,缓缓地道:“自我太祖太宗开国以来,以文化成天下。真宗时期,三教并隆,真宗作有《崇儒术论》、《崇释论》,以为释家戒律之书,与老、庄、孔、孟、荀,迹异而道同,‘释道二门,有补世教’,大旨劝人行善积德,诸恶莫作,不杂则仁矣,不窃则廉矣,不惑则疏矣,不妄则信矣,不醉则庄矣,世间之人若能遵此而行,君子多,小人就少了。”

    湛智合十微笑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易经》上说,‘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孔子提倡的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儒家之善,讲求的是与人为善,要心怀利他之心,故而孟子说,‘君子莫大乎与人为善’。菩萨了达因缘果报之理,不落两边,常行中道,逢苦而不忧,遇乐而不喜。是以佛门弟子自利利他,渡己渡人,方是真正的圆满之道。”

    赵瑗说道:“以佛修心,以道持身,以儒治世。教虽分三,多有会通之处,万善同归,可以一矣。”

    湛智笑道:“苏子瞻信奉儒家经世济民之理想,尝言自幼喜好贾谊、陆贽所著,他进士及第之后,入仕为官,却又为何自号‘铁冠道人’、‘东坡居士’?他的恩师欧阳修,到了晚年,自号‘六一居士’,又是为何?”

    赵瑗恭恭敬敬地道:“正要请教。”

    湛智道:“不敢。说来说去,无非是一个‘合’字罢了。东坡居士自己读《庄子》,尝叹道,‘吾昔有见,口未能言,今见是书,得吾心矣。’他的诗句,‘人生忧患识字始’,却又与我佛门讲的识见障,不无联系。东坡居士在《南华寺》中写道,‘我本修行人,三世积精炼。中间一念失,受此百年谴。’可见在他的精神世界里,佛、老已经打成一片,若说他是儒?是道?还是佛?是焉?非焉?恐怕也没有个明显的界限。”

    赵瑗道:“是。东坡居士踽步于雨中,书就的‘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大有外物不足萦怀之意,词中不无道家顺应自然的智慧。对于写诗,他体悟到‘欲令诗语妙,无厌空且静,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他的诗句,譬如‘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还有‘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这些却又都是以一双佛眼观世相了。”

    湛智道:“西晋左太冲诗云,‘功成不受爵,长揖归田庐’。李太白则说,‘待吾尽节报明主,然后相携卧白云’。又说‘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他们既追求经世济国,也注重个体的修心养性,以求得世间价值与人生价值之两全,在他们的身上,不妨说三教相济相化,互融互通,已达通透之境。”

    赵瑗沉吟道:“凡是为国家和朝廷建功立业的,都不应亏待了他们。”

    湛智左手轻轻捻动手中的念珠,含笑道:“普安郡王上根大器,春秋正富,将来必能荷担大事。不知殿下平日里都有些什么爱好?”

    赵瑗微笑道:“小王平素也没有什么嗜好,闲暇之日,读读书或是写写字,聊以娱乐消遣罢了。对了,小王对饮茶也是极爱的,‘茶仙’卢仝不是说过么,一碗可以润喉,二碗可破孤闷嘛。”

    湛智目不转瞬地盯着赵瑗,说道:“殿下,请恕老衲直言,如今我大宋国势积弱,外辱频繁,近年来金主完颜亮更是缮甲厉兵,投鞭渡江,南侵亡我大宋之心,可谓昭然若揭。官家为此夕寐宵兴,忧劳不已,老衲瞧他这几年头上的白发,是越来越多了。老衲说句不该说的话,功崇惟志,殿下风华正茂,英锐上智,理当站出来为朝廷多做些事,也好替官家分劳排忧。”

    赵瑗沉思片刻,缓缓地道:“是。我中原大好河山,尽归异族,黎民百姓更是生于水深火热之中,不复堪命,爹爹为此时常食不甘味、寝不安席,小王每每念及,亦是痛心疾首。他日王师再次北伐,小王定然请命出征,势要驱逐金贼,廓清中原,还我汉人一片大好河山。”

    湛智双目微垂,心道:“都说这位普安郡王锐思聪颖,而又谦恭虚己,今日看来,所言非虚。”合十微笑道:“劳谦君子,万民服也。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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