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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时我是大喊大叫,还是高兴、自豪、幸福地手舞足蹈——我现在都不记得了。但我一定是用一种出乎意料的形式表达了我的兴奋之情,他的目光微笑着追随着我,我一会儿看一看最后几句,一会儿又匆匆地数数那些纸,把它们捧在手里,掂量着,深情地抚摸着,急不可待地盘算着,我们什么时候可以把整部作品完成。在我的喜悦里,他看到了自己,但他却把自豪感深藏起来,只是动情地、微笑着望着我。而后他慢慢地靠近我,靠我很近很近,伸出两手握住我的手,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他的往日只闪烁着一丝蓝光的双眸渐渐充满了清亮、多情的蓝色,所有物质之中只有水的深透和人类感情的深透才能产生出这种蓝色。这一烟烟的蓝色从瞳仁升起来,走出来,直射我的心底;我感到,他温暖的服波涓涓地流入我的心底,在那里荡漾,使我的感觉延伸成一种奇妙的欲望:这股3田润奔涌的力量一下子使我的心胸开阔起来,我感到古意大利平原上正午的骄阳在我心中升起。“我知道,”他的声音掠过这一光辉,“没有您,我是不会开始这一工作的,为此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您。是您把我从懒散中拯救出来,如果我荒废的一生还能留下点儿什么的话,那是您挽救的,您一个人挽救的!

    没有人为我做得更多,没有人这么忠实地帮助过我。因此,我不说,我要为此感谢您,而要说……我要为此感谢你。来!让我们完全像兄弟一样地呆一个小时?”

    他轻轻地把我拉到桌边,拿来了准备好的那瓶酒。两只酒杯也摆好了:他打算用这象征性的饮料来表示对我的感谢。我因喜悦而战栗,没有什么比炽热的愿望得到突然的满足更让我们的内心强烈地迷惑了。这种表示,这种最明显的信任的表达方式——充满了手足之情的“你”,这个“你”跨越了年龄的鸿沟,超越了地域的界限而显得弥足珍贵。酒瓶丁当作响,这个还沉默着的施洗者就要使我战战兢兢的心清在信念之中永远平静了,我的内心也响起了这颤动的、清亮的声音——一个小小的障碍却延迟了这一庄严时刻的到来:瓶口被软木塞塞住了,而我们手头没有启瓶器。他想站起来去拿,但我已经猜到了他的意图,迫不及待地先奔向了餐室——我急不可耐地等待着这一刻的来临,这一刻是我的心将要最终得到平静的一刻,是他对我的好感得到最清楚的证明的一刻。

    我飞快地出了房门,正要拐进灯火通明的走廊,突然在黑暗之中跟一个柔软的东西撞在了一起,那个东西赶紧躲开:那是我的老师的妻子,她显然在门后偷听。奇怪的是,我那么猛地撞了她一下,她居然没发出一点声音,她只是默默地躲开,我也被吓了一跳,一动也不能动地沉默着。这只是一瞬间的事情;我们俩默默地站着,撞见了她在偷听,彼此都很尴尬,我被这过于出乎意料的发现惊呆了。这时,黑暗中响起轻轻的脚步声,灯亮了起来,我看见她挑衅地背靠着柜子,脸色苍白,她的目光严肃地打量着我,她一动不动的姿势里透出一种阴郁、一种告诫和威胁。她一句话也没有说。

    我的手颤抖着,摸摸索索了好半天才找到瓶起子;我必须两次经过她的身边,每次我抬起头,就撞上那道直勾勾的目光,它又硬又暗,像磨光的木头一样闪着光,被发现在门后偷听,她却没有表现出一丝惭愧;正相反,她的眼睛闪着坚毅的光芒,难以理解地威胁地望着我,她顽固的姿势表明,她已打定主意,不离开这个木合适的地方,继续听下去。这种意志上的优势让我迷惑,我不自觉地在这一警告性的、紧盯着我的目光下屈服了。我终于步履踉跄地溜回书房,我的老师正不耐烦地拿着瓶子,但刚才那种极度的喜悦已经完全冻结成了一种奇怪的恐惧。

    而他却那么无忧无虑地等待着我,他的目光那么欢快地迎接我:我曾一再梦想<:"="_.,有一天能看到他这个样子,看到他额头上的愁云被一扫而光!但当它第一次闪着平和的样光,亲切地向着我时,我却语塞了;全部秘密的欢乐好像通过秘密的细孔流走了。我心乱如麻,羞愧地听到他再次向我表示感谢,用亲切的“你”来称呼我,酒杯相碰发出银铃似的声音。他友好地向我张开双臂把我引到靠背倚那儿,我们面对面地坐了下来.他的手轻轻地放在我的手里:我第一次感到他的感情完全自由地敞开了。但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不由自主地总把目光投向房门,害怕她还站在那儿偷听。我不停地想,她在偷听,偷听他跟我说的每一句话,偷听我说的每一句话;为什么偏偏是今天,为什么偏偏在今天?当他用温暖的目光围抱住我时,突然说:“我今天想给你讲讲我,讲讲我自己的青年时代。”

    我惊恐地站起来,摆着手求他。“今天不要,”我结结巴巴地兑道。“今天不要……请您原谅。”他会把自己暴露给~个偷听者,这个想法对我来说太可怕了,而这个偷听者的存在我却不得不向他隐瞒。

    我的老师疑惑地看着我。“您怎么了?”他有些扫兴地问我。“我累了……请您原谅……我有些陶醉—…-我想,”我边说边颤抖着站起来。“我想,我还是走吧。”我的目光不自觉地掠过他投向房门,我不能不猜想,有一个充满敌意的好奇的人嫉妒地潜伏在那里。

    他也吃力地从靠背椅上站起身来。一个阴影掠过他那张一下从梦中惊醒,冻得发抖,不由自主地拉紧被子一样。然后他才朝后退去;烛油掉到了他的手上。

    我颤抖着,吓得要死。“您怎么了?”我只能结结巴巴地问道。他望着我,一言不发,有什么东西也把他的话喀住了。后来他把蜡烛放到五斗橱上,马上,像蝙蝠一样在屋子里飞来飞去的影子安静下来。他终于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想……我想…-、-”他的声音又顿住了。他站在那儿,耷拉着脑袋,像是一个被发现的小偷一样。这种恐惧,这样地呆立着,真是让人难以忍受,我只穿着衬衣,冷得直抖,他蜷曲着身体,羞愧难当。

    突然那个虚弱的身影动了一f。他向我走来,脸上带着恶毒、淫犯的微笑,这一微笑只危险地在眼睛里闪烁着,嘴唇却紧紧地闭着,这个笑脸像一个可怕的面具一样僵硬地朝我冷笑了一下——而后,他的声音像分又的蛇信子一样蹿了出来:“我只想跟您说……我们还是不要以‘你’相称了……这……这……在一个大学预科生和他的老师之间不大合适……您明白吗?……得保持距离……距离……距离”他边说边望着我,满怀仇恨,满怀恶意,这使他的手都不由自主地痉挛起来。我踉跄着朝后退去。他疯了吗?他喝醉了?他站在那儿,手爆着拳,好像要向我扑过来或给我当头~击。

    但这种恐惧只持续了一秒钟,这道逼人的目光随后蜷缩了回去。他转过身去,嘟吹着什么,好像是道歉,然后拿起了蜡烛。那个蜷缩在地上的影子又站起来了,像一个黑色的、勤快的小鬼,抢在他前面向门口摇摇摆摆地走去。而后他也走了,楼梯在他沉重的脚步声里痛苦地呻吟着。

    我忘不了这一夜,冰冷的怒火和炽热的欲望交替他折磨着我。

    我的思绪像火蛇一样四下乱动。他为什么折磨我,我感到巨大的痛苦,自问了千百遍,他为什么这么恨我,特意在夜间溜上着,惬意地读著书,听着熟悉的音乐。有些白色的窗框后面已是一片黑暗,那里的人肯定已经安然入睡了。在所有这些安睡着的屋顶上,宁静像月亮一样在银辉中飘浮。只有我在房子里感到清醒,感到陌生思想的恶毒的包围。一种内心的感觉热切地渴望理解这些窃窃私语。

    突然,我吓了一跳。楼梯上怎么会有脚步声?我边倾听边站起身。真的,有人在小心翼翼、犹豫不决地摸索着爬上楼来:我熟悉这踩坏的木楼梯的叹息和悲吟。这一脚步声只能是朝我来的,只能朝我而来,阁楼上除了住着那个聋子老太,别无他人,而她早已睡下,不接待任何人。是我的老师吗?不,这不是他急匆匆的脚步声,这个脚步声每一级都怯懦地——

    又来了——犹豫着、磨蹭着:一个潜入者,一个罪犯才会这么走近,不会是一个朋友。我紧张地倾听着,耳朵里轰轰直响。突然一股寒意从我光着的双腿升了上去。

    这时,锁轻轻地响了起来,那个可怕的客人一定已经到了门口了。我光着的脚感到一股微弱的气流,外门被打开了。可他,只有他,我的老师才有钥匙。但如果是他,为什么这么陌生,这么迟疑?难道他不放心,想来看看我?这时,像贼一样悄悄接近的脚步声停了下来。

    为什么这个可怕的客人还在外间屋犹豫呢?我自己也由于恐惧僵住了。我觉得我想喊,但我的喉咙粘糊糊地像就上了一样。现在我们俩,我和那个可怕的客人只有一墙之隔,但我们俩谁也没有向前迈出一步。

    这时教堂塔楼上的钟敲响了:只有一下,十一点一刻。这一响打破了我的僵硬。我拉开了门。

    真是我的老师站在那儿,手里拿着蜡烛。猛然打开的门激起的气流使蓝色的火苗一下子蹿起老高,在他身后,他僵直站立看的身影一下子变得巨大,像个醉鬼一样在墙上晃来晃去。

    他望着我,自己也动了一下;他锻缩在一起,就像一个人被呼啸的风声226从梦中惊醒,冻得发抖,不由自主地拉紧被子一样。然后他才朝后退去;烛油掉到了他的手上。

    我颤抖着,吓得要死。“您怎么了?”我只能结结巴巴地问道。他望着我,一言不发,有什么东西也把他的话噎住了。后来他把蜡烛放到五斗橱上,马上,像妈幅一样在屋子里飞来飞去的影子安静下来。他终于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想……我想…-”他的声音又顿住了。他站在那儿,耷拉着脑袋,像是一个被发现的小偷一样。这种恐惧,这样地呆立着,真是让人难以忍受,我只穿着衬衣,冷得直抖,他蟋曲着身体,羞愧难当。

    突然那个虚弱的身影动了一下。他向我走来,脸上带着恶毒、淫狠的微笑,这一微笑只危险地在眼睛里闪烁着,嘴唇却紧紧地闭着,这个笑脸像一个可怕的面具一样僵硬地朝我冷笑了一下——而后,他的声音像分叉的蛇信子一样蹿了出来:“我只想跟您说……我们还是不要以‘你’相称了……这……这……在一个大学预科生和他的老师之间不大合适……您明白吗?……得保持距离……距离……距离”他边说边望着我,满怀仇恨,满怀恶意,这使他的手都不由自主地痉挛起来。我踉跄着朝后退去。他疯了吗?他喝醉了?他站在那儿,手振着拳,好像要向我扑过来或给我当头一击。

    但这种恐惧只持续了一秒钟,这道通人的目光随后给缩了回去。他转过身去,嘟昧着什么,好像是道歉,然后拿起了蜡烛。那个螺缩在地上的影子又站起来了,像一个黑色的、勤快的小鬼,抢在他前面向门口摇摇摆摆地走去。而后他也走了,楼梯在他沉重的脚步声里痛苦地呻吟着。

    我忘不了这一夜,冰冷的怒火和炽热的欲望交替地折磨着我。

    我的思绪像火蛇一样四下乱动。他为什么折磨我,我感到巨大的痛苦,自问了千百遍,他为什么这么恨我,特意在夜间溜上楼梯,只是为了怀着敌意当面侮辱我?我怎么惹他了,我该怎么办?我都不知道怎么伤害了他,怎么与他和解?我浑身滚烫地倒在床上,又爬起来,又把自己埋进被子里,但那个阴森森的画面总在我的眼前——我的老师蹑手蹑脚地走着,被我的出现吓呆了,他的身后,巨大的阴影怪异在墙上晃动。

    整夜我只短暂地迷糊了一阵。当我早上醒来,我先告诉自己,这是个梦。但五斗橱上仍飘着蜡烛流下的圆圆的、黄色的烛泪。那一个昨天晚上像贼一样溜上来的客人一再出现在我的记忆里,仿佛还站在明亮的房间中央。

    我整个上午都没有出去。会遇上他的想法让我失去了力量。我试图去写,去读,但什么也干不成。我的神经变得很脆弱,随时都可能发生强烈的痉挛.一阵抽泣或一声怒吼——一我看到我的手指像树上的树叶一样瑟瑟发抖——~我都不能让它们安静下来,我的两腿发软,好像它们的筋随给割断了。干什么?干什么?我把自己问得精疲力竭;我的太阳穴上霍霍直跳,眼前发黑。在心没有平静下来。神经没有重新获得力量之前,不要出去,不要下楼,不要突然面对他。我又倒在床上,很饿,昏昏沉沉的,没有洗漱,头昏脑涨,我的感官再次试图穿过那薄薄的墙壁。他现在坐在哪儿,在干什么,他也像我一样地醒着,一样地绝望吗?

    中午了,我还在迷惘中煎熬,终于我听到楼梯上有脚步声。所有的神经都发出警报,这个脚步声却很轻快,无忧无虑,一步两级地蹿上来——接着,有~只手敲响了门。我跳起来,并不去开门,问道:“谁呀?”“您为什么不来吃饭?”他妻子的声音有些生气地回答道。“您病了吗?”——“没,没有,”我惊慌地结巴道,“我就来,我就来。”现在我只能飞快地套上衣服下楼去。我的四肢抖得厉害,不得不扶着楼梯的扶手。

    我走进餐室。桌子上放着两套餐具,我老师的妻子正坐在其中一套的前面等着,她轻微地责备道:“你怎么还让人催啊?”算是问候。他的座位空着。我觉得血涌了上来。这个出乎意料的不在场意味着什么?他比我更害怕见面吗?他觉得羞愧,还是他从此以后不想再与我同桌吃饭了。我终于决定问一问,教授为什么没来。

    她吃惊地抬起头,望了我一眼:“您不知道他一早就走了?”——“走了,”我蹑南道,“去哪?”她的脸马上绷紧了。“这,我的丈夫可没有承蒙赏脸告诉我,显然——又是一次他惯常的郊游。’”说完她突然严厉地、一疑惑地转向我,“您会不知道这件事?他昨晚又特意上您那儿去了一趟——我以为是去告别……奇怪,太奇怪了……他连您也没告诉。”

    “告诉我,”——我只能发出一声大喊。这一声喊把过去几个小时里危险地积聚在心底的东西暴露出来,成了我的耻辱。突然,从我的体内爆发出来一阵抽泣、一阵咆哮的痉挛——

    我叫喊着,倾诉着胸中的苦楚,我哭喊,不,我战栗,我在歇斯底里的抽泣中把郁结在心头的苦楚从颤抖的口中倾泄出来。我的拳头疯狂地擂着桌子,我像一个狂怒的孩子一样,泪流满面,把几个星期来像阴云一样积在心头的东西发泄出来。我在这种疯狂的发泄中感到轻松,同时也为在她面前暴露了自己而感到无限的羞愧。

    “您怎么了?天哪!”她跳了起来,手足无措。而后她快步走过来,把我从桌边扶到沙发上。“您洁倘一会儿里静一静。她抚摸。一着我的手,抚摸着我的头发,我颤抖的身体仍随着愤怒的余波抖动着。“您不要折磨自己了,罗兰德——不要折磨自己了。我了解一这~切。我预感到它会发生的。”她不停地抚摸着我的头发。但她一的声音突然变硬了。“我清楚,他能使一个人怎样地疯狂。没有人比我知道得更清楚了。但您相信我,我看到您这么依恋他这个一无所依的人,一直想警告您。您不了解他,您变得盲目,您是个孩子——您什么也没预感到,即使今天,您还是什么都没预感到。

    也许您今天第一次开始有些明白了——这对您、对他都更好。”

    她温暖地俯身在我的身旁,我感到她的声音像从一个透明的深谷中传来的,她的手的抚摸使我安静,麻痹了我的痛苦。好舒服啊,终于,终于又感到了一丝同情,还有,终于又一次这么近.地感到一只女人的手,这么温柔,像慈母的手一样。也许我也长时间没有得到这么温柔的抚摸了,现在,透过忧愁的面纱,我又感到一个温柔体贴的女人的关怀,这使我在痛苦之中感到一些快慰。可是,我多么羞愧啊,我为那泄露了秘密的爆发而羞愧,为那暴露了内心的绝望而羞愧!我的意志不能控制自己,我艰难地坐起身来,又一次喊出了一大堆抱怨他的话——他怎样将我推开,又过来纠缠,将我重新拉回身边,他怎样无缘无故地生硬地对待我,——他是个虐待狂,我却依恋着他,怀着爱意憎恨他,又怀着仇恨爱着他。我又一次激动起来,从沙发上跳了下来,她不得不重新使我安静,用那温柔的手轻轻地把我接回到沙发上,终于,我平静了一些。她若有所思地沉默着,我感到,她理解这~切,也许比我理解得还要多。

    我们沉默了几分钟,而后女人站了起来。“现在您已经做够了小孩,该拿出男人的样子来了。去坐到桌边上吃饭。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个误会,就会解开的。”看我不太情愿,她又强硬地补充道:“会解开的,我不能再让您听任摆布,糊涂下去了。这得结束了,他得学着克制自己。您太善良了,不能卷入他的冒险游戏。我会跟他说的,您就相信我好了。可现在您得吃饭。”

    我羞愧地听凭她把我引回桌边。她马上开始谈起一些闲事,好像根本没有听到我的话,或者已经把它忘掉了一样,我心里对她十分感激。明天是礼拜天,她逼迫道,她要和w讲师以及他的未婚妻一起到附近的一个湖上去郊游,我一定要一起去,去散散心,把自己从书本中解放出来。我所有的不快只能归结于过度劳累和神经过度紧张;游游泳或散散步,我的身体马上就会恢复平衡的。

    我答应~起去。干什么都行,只是别孤独,别呆在我的房间里,不要再有那些胡思乱想。

    “今天下午您也不要呆在家里!您去散散步,跑一跑,娱乐娱乐。”她继续催促道。“奇怪,”我想,“她怎么就能猜出我。已底的感情,她这个陌生人总能知道我的需要,我的痛苦,而他,我的知己,怎么总是错看我,摧残我。”这我也答应了她。我感激地抬起头来望着她,我发现了一张崭新的面孔,有了这温柔关切的目光,那张带着讥讽和傲慢,像顽皮的男孩脸一样的面孔不见了。我从来没有这么认真地端详过她。“为什么他从来不这么好意地看我呢?”我心中一种迷们的感情充满向往地自问道。“为什么他从没感觉到伤害了我?为什么他从不把他温柔体贴的手放在我的头上,放在我的手里?”我感激地吻了吻她的手,她不安地,几乎有些生气地把它抽了回去。-“您别再折磨自己了。”她又重复了一遍,她的声音离我是那么近。

    而后她的嘴唇又坚硬起来;她猛然站起身,匆匆地小声说道:“您相信我,他木值得您这样。”

    这句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的话把我几乎平静下来的心又推回了痛苦之中。

    我在那天下午、晚上的所作所为,现在想起来是那么幼稚可笑,甚至在几年之内我都羞于去回想它——这是内心中对自己的评判,它使所有的记忆都黯然失色。现在,我不再为那桩蠢事羞愧了——相反地,我今天是那么理解当年那个放荡不羁的年轻人,他的热情误入歧途,对自己的感情没有把握,却极力想要摆脱现状。

    仿佛从一个极长的通道后面,仿佛透过显微镜我看到了我自己:一个心不在焉的、绝望的年轻人,在自己的房里走来走去,不知道应该怎么对付自己才好。他突然穿上外衣,改变了步态,做了一个狂热的、决定的手势,然后迈着坚定有力的步子走到街上去了。是的,这就是我,我认出了我自己,我了解这个愚蠢、苦恼、可怜的年轻人那时的每一个想法。我知道。我突然僵直地站。在镜子前,对自己说:

    我再也不理他了;让他见鬼去!我为什么要为这个老笨蛋折磨自己呢?她说的有道理:向前看,高兴些,出去散散心!

    真的,当时我就是这样走到街上的。我感到一下子就被解放了——但这种快乐并不能使我解脱,那个坚硬的冰块还是和以前一样沉重地悬在我的心上。我逃开了,像个胆小鬼那样逃避这一切。我还知道我是怎样走的:手里紧紧摸着手杖,狠狠地盯着每个同学;在我心中翻腾着一个念头。想故意与什么人争吵一番,把这些无处排遣的、四处乱撞的怒气都发泄到在路上碰到的第一个人身上。但侥幸的是,没有一个人引起我的注意。于是我又去了咖啡馆,我们一起听课的大多数同学常聚在那里。我已经准备好了,一即使他们木招呼我,我也要坐到他们桌边去,抓住哪怕是最小的一点点挖苦,挑起一次争斗。但是,我挑衅的想法又一次落空了——天气非常好,大多数同学都去郊游了,那里只坐着两三个人,他们有礼地和我打了招呼,没有给我——激动而又神经质——一点点把柄。我气愤地立刻站起来走了,去了一个在我心目中已不是龌龊的酒馆,那里放着震耳欲聋的唱诗班音乐,小城里游手好闲的渣滓们就拥挤在烟雾之中。我把两三个杯子使劲摔在地上,邀请了一个臭名昭著的女人和她的女友,同时又招了一个瘦瘦的女人坐到我的桌边来。我心中有一种病态的快感,使自己的举止格外引人注目。城里所有的人都认识我,所有的人都知道我是那个教授的学生;他们又因举止和穿着怪异显得与众不同——我享受着这种幼稚的、自欺欺人的乐趣:使自己也让他出丑。

    我想,只要他们能看到我不愿与他为伍,我并不关心他——在所有人面前我用最丢脸、最不知廉耻的方式向这个胸脯肥大的女人大献殷勤。我醉心于愤怒的幸灾乐祸之中,而后真的沉醉其中:我们乱喝一气,葡萄酒、烧酒、啤酒,东倒西歪地挤在一起,连沙发都倒在地上,邻座的人都小心地让开了。我一点也不感到羞愧,正相反,我认为他应当知道这一切、我要激怒这个傻瓜,他应当知道,他对于我来说是多么无足轻重。我一点也不伤心,我一点也没被伤害——恰恰相反。“拿酒来,酒!”我用拳头砸着桌子,桌子上杯子都跳了起来。最后我们走了,我右手搂着一个,左手搂着另一个,从最主要的街道上穿过,每当节日庆典时,学生们、姑娘们、市民及军人总是在九点钟聚集在这里。像摇摇摆摆的、肮脏的树叶一样,我们三个人在快行道上大声喧哗,终于有一个警察被激怒了,他费了很大气力才使我们安静下来。后来又发生了什么,我已不能很确切地描述了——一团蓝色的烟雾遮住了我的记忆,我只知道,我几乎不能控制自己的意识了,但我十分厌烦那两个喝醉的女人,我摆脱了她们,又跑到什么地方去喝了咖啡和白兰地、在大学的楼前,为了寻开心,我进行了一次抨击教授们的演说。然后出于模糊的本能,我想把自己弄得再肮脏一些,想再公开侮辱他一次——多荒唐的想法,我的愤怒过于偏激而误入歧途——,我还想到一个公共教学楼去,但是我找不到路,最后我恼火地跌跌撞撞地回家了。我的手已经不听使唤,开门费了我很大力气,我摇摇摆摆地爬上了第一级台阶。

    但是,一到他的门前,就好像一瓢冷水浇在了头上一样,所有迷雾般的喧嚣都追去了。

    我一下子清醒了。意识到自己扭曲着脸,意识到自己所做的无能的傻事。羞愧使我无他自容。

    为了不让人听到,我像一只被鞭打的狗,蹑手蹑脚地悄悄地溜进自己的房间。

    我睡得像个死人一样;当我醒过来的时候,阳光已经铺满了地板,正慢慢地向我的床边爬来,我一下子跳了起来。昨天晚上的记忆渐渐地从疼痛的脑袋里跳出来,但我把羞愧压于去,我不想再为自己感到羞愧了。这都是他的错,我有意这样对自己说,如果我这样堕落的话,全都是他的责任。我让自己安静下来,昨天的事不过是个充满书生气的玩笑,对于~个几星期以来只知道工作的人来说是允许的,但是这种自我安慰也没能使我感觉好起来,我非常惴惴不安地、沮丧地下楼到我老师的妻子那儿去,回想着昨天她答应与我一同去郊游的事。

    奇怪的是:我几乎还没碰到门把手,我仿佛就又深深地感受到他的存在,随之而来的还有灼热的、冲动的绞痛和那种愤怒的绝望。我轻轻地敲门,他妻子走过来,眼神异常温和。

    “您都干了些什么傻事,罗兰德?”她说,同情多于责备。“您为什么这么折磨自己?”我僵直地站在那儿,她肯定也听说我干的傻事了。但她很快就使我脱离了窘境又高兴起来。她说:

    “今天我们要理智一点儿。讲师w和他的未婚妻十点钟到,然后我们去划船、游泳,忘掉所有的蠢事。”我还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询问,教授是否回来了。她看着我,没有回答,我知道我的询问是徒劳的。

    讲师十点钟准时到达,他是个年轻的物理学家,因为是犹太人,所以在大学的同事中相当孤立,他是唯一与我们这些与世隔绝者有交往的人。他的未婚妻——一个年轻姑娘陪伴着他。她似乎更像是他的情妇,笑声不断地从她嘴里发出来,幼稚又有些傻乎乎的,所以那些市民都认为她是个轻浮的姑娘。我们首先乘火车去附近的一个小湖,一路上我们不停地吃、闲聊、互相嘲笑。几星期以来紧张、严肃的工作使我失去了平日的健谈和爽朗,这一时刻甚至像易起泡的葡萄酒一样令我痴迷。真的,他们孩子气的、大胆的活动非常成功地使我脱离了平素冥思苦想的工作。我刚刚走到野外,偶然与这个年轻姑娘赛跑使我又变成了原来那个强健的、无忧无虑的小伙子。在湖边我们租了两条小船,我老师的妻子划着我的船,讲师和他的女朋友一起划另一条船。船几乎还没离岸,比赛的兴致就感染了我们,我们都想超过对方。我当然处于劣势,因为他们两人一起划,我必须~个人与两个人竞争;但是我甩掉了外衣,摆好了姿势,作为一个在这项运动上训练有素的运动员,我拍击水面远比他们有力得多,互相嘲笑的话飞来飞去,此起彼伏,刺激对方。我们根本没有注意到七月的炎热,不在乎汗如雨下,我们就像被判在船上划桨的囚犯那样机械地运动,以极大的热情进行着这场体育比赛。我们终于接近目的地了,这是个被树林覆盖的半岛。我们更奋力地划桨,我的同伴也沉浸在这场游戏中,在她的欢呼声中,我们的船首先触到岸边。我走下船来,热血沸腾,激动不已,汗流浃背,沉醉在不寻常的阳光中,沉醉在成功的喜悦中,我的心都快要从胸膛中跳出来了,衣服被汗水湿透了,紧紧地粘在身上。讲师的情况也不比我好,我们两个兢兢业业的英雄不仅没有得到赞扬,反而因为我们气喘吁吁的狼狈样子被两个女人大肆嘲笑了一番。

    终于,她们给了我们一点儿时间冷静下来;我们开玩笑似的当场分成了男部和女部——灌木丛左边和右边。我们飞快地换上游泳衣,在灌木丛后闪出光亮的内衣及赤裸的胳膊,并传来噼噼啪啪的脚步声。我们同时也做好了准备,两个女人惬意地跳进水中。讲师没有我那么疲劳(我一个人战胜了他们两个),紧接着跳进水里。我因为划船时用力过猛,还感觉到心脏在狂跳,所以我悠闲地躺在荫凉中,耳中轻微地嗡嗡作响,惬意地让云彩从上面飘过,任由血液在身体中翻滚,尽情地享受这份疲倦。

    但是没过几分钟就从水面上传来了急切的声音:“罗兰德,来呀!比赛游泳!有奖励的!

    潜水!”我没有动,好像我能够这样躺一千年一样,我的皮肤在透过来的阳光下微微发烫,凉风温柔地轻抚着它。但是又传来了笑声,讲师的声音说:“他不行了!他彻底完蛋了!您去把那个懒鬼弄来!”我真的听到水声近了,现在她的声音就在耳边:“罗兰德,来呀!比赛!我们必须让他们瞧瞧!”我没有回答,我喜欢让别人找我。“您在哪儿呢?”我已经听到赤脚在沙子上走动的声音,突然她站到了我面前,湿滴滴的游泳衣紧紧地贴在孩子般苗条的身上。“您在这儿!真够懒的!现在起来,懒鬼,我们都快到那边的小岛了。”我舒适地躺着,懒洋洋地挪了挪,说:“这儿好得多,我随后就到。”

    “他不愿意,”她笑着用手指着水的方向。“快跟牛皮大王一起过来!”远处回响着讲师的声音。“快来吧,”她急切地催促着,“别让我丢脸。”但我只是懒懒地打着哈欠。她就半生气半戏谑地折了一根灌木枝。“起来!”她坚定地重复着,并用枝条在我胳膊上抽了一下。她打得太狠了,我的胳膊上起了红红的一道。“现在我可真不干了,”我半开玩笑地激她说。但现在她真的生气了,她命令说:“快起来!快!”当我固执地不肯动的时候,她又用锋利的枝条狠狠地抽了我一下,火辣辣地疼,我气愤地腾地跳起来,去夺她的枝条。她向后退,但我抓住了她的胳膊。在抢夺枝条的扭打中,我们半裸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靠得很近很近。为了强迫她扔掉手里的枝条,我抓住她的胳膊,扭住她的手腕,她又继续向后退。这时,突然晰的一声——她游泳衣腋下的别针撕掉了,左边一片从她的胸脯上垂落下来,她胸脯上红红的“蓓蕾”映入我的眼中。我不由自主地向那里望去,只有一秒钟,但已足以使我不知所措,我颤抖地、羞怯地放开了她的手。她的脸红起来,用一个发卡试着把衣服别上。我站在一旁不知说什么好,她也沉默着。这一时刻我们之间的气氛简直令人窒息。

    “喂……喂—…-你们在哪儿呢?”他们的声音是从小岛上传过来的。“好,我来啦。”

    我大声回答着,一下子扑入水中,满心欢喜能够摆脱这窘境。几个沉浮,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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