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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有一个平民的名字,叫克莱岑莎-安娜-阿罗依佳-冯肯胡泊,今年三十九岁,生在齐勒塔尔一个小山村里,是个私生女。在她的身份证的“特征”一栏里画着一条表示“无”的斜线;但是,如果一定要警官描述她的特征,那么,只要很快地朝那一栏里瞥一眼就必定会看见这样的附注:像一匹骨骼宽大、精疲力竭的山区瘦马。因为在她那过分下垂的下唇轮廓上,在那张晒得黝黑的又长又尖的鸭蛋形脸上,在那忧郁的无光的眼神上,特别是在那蓬乱、厚密、一级纪油滋滋地粘在前额的头发上.可以说有一些不可忽视的马的特征。她走路的姿态也不禁令人联想到阿尔卑斯山民的一匹驮马所生的傻骡子那样的耐力,它们总是在那里不分冬夏迈着同样笨重、迟缓的步子,拉着同样的木制大车,愁闷地沿着山间车路爬上爬下。干完活休息时,克莱岑莎常常胳膊肘稍稍张开一点,把松松地握在一起的长着大骨节的双手沉闷地往膝盖上一放,便出神地坐在那儿打起购儿来,就像骡马站在马厩里,一切感官似乎都麻木不仁了。她身上的一切都是坚硬的,笨拙的,沉重的。”她思想迟钝,往往百思不得其解:每一种新的思想,好像都必须很费劲地经过粗筛子才能一点一滴地进入她的脑海。

    可是一旦她最终接受了什么新的东西,她便顽强地如饥似渴地抓住它不放。她从来不读书,既不读报也不读祈祷书,写字很困难,她在厨房账本上写的歪歪扭扭的字母使人很奇怪地想到她本人那粗笨的遍身格外凹凸不平的体型,谁都看得出,她的体型连半点女性固有的特点也没有。她的声音像她的骨头、前额、两髓和双手一样硬,这声音虽然有蒂罗尔人重浊的喉音,但听起来总有些发涩——本来这也不足为奇,一润为克莱岑莎向来不对任何人说半句无用的话。没有一个人看见她笑过;从这里也可以看出她完全像个动机、且为。也许地丧失了语言还要残忍的是对上帝的无意识的创造物说来,笑,这种内心自然流露情感的表现,它们根本就不会。

    作为一个私生女,她是社会抚养起来的,十二岁就自己谋生了,曾经在一个客店里当过清洁工,最后她在一家车夫小酒馆里因为干活肯吃苦,像牛一样顽强,被人看中了,使一步登天进了一家像样的旅馆,当了厨师。在那里,她每天清晨五点钟就起床干活,扫地,擦桌子,生火,掸灰,收拾屋子,做饭,发面,揉面极面。又是洗又是涮。把锅碗瓢盆弄得噼啪乱响,一直忙到深夜。她从来不休假,除了上教堂做弥撒,从不上街:灶口那一小团火对她说来就是太阳,她一年到头劈的成千上万块木柴就是她的森林。

    男人都不搅扰她,也许是因为这二十五年的繁重劳动使她丧决了女人的一切特征,也许是因为她执执拗拗、三言两语就回绝了男人的每次亲近。在以乡下女入和未出嫁的姑娘土拨鼠一般的—一直觉一点丁滴积攒起来的金钱里。_她找到了她唯一的欢乐,“这样,到了老年也就用不着到救济院里再啃别人赏赐的酸面包了。

    仅仅是为了钱,这个愚昧的生物三十七岁时也第一次离开了她的故乡蒂罗尔。一个来避暑的职业女经纪人看见她一天到晚都在厨房和客房里操劳不息,就以答应给她双倍的工资作为钓饵,把她带到维也纳去了。在火车里,一路上,克莱岑莎什么东西也不吃,跟谁也不说一句话,始终把那个装着她全部财产的沉甸甸的稻草筐横放在压得生疼的膝盖上,同路乘客亲切友好地想帮她把筐放在行李架上,她连理都不理,因为在她那笨拙的一团浆糊的农民脑子里,对大城市的唯一的概念就是欺骗和盗窃。到了维也纳,最初几天总得有人陪她到市场去才行,因为她害怕车辆,就像牛怕汽车一样。但等她认识了到市场去的那四条街,她就不需要人陪了,她挎着篮子慢吞吞地闪头从家门口走到菜摊,然后就回家,像在以前的灶台前一样在那个新灶台边扫地,生火,忙这忙那,看不出有什么变化。九点,按照乡下的习惯时间,她上床休息,像一个牲口似的张着嘴一直睡到第二天早上被闹钟吵醒。谁也不知道她对新的差事满意不满意,大概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因为她谁也不接近,只是用发音模糊的“好,好”来应答主人的吩咐,或者当她的看法不同时,只是惊愕地耸~耸肩膀。邻居和家里别的女仆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她那些爱说爱笑的女伴一双双嘲弄人的目光从她那冷漠的脸皮上扫过,就像水在光滑的皮革上滑下去一样。只是有一次,一个侍女模仿她的蒂罗尔方言嘲笑她,~步也不放松地捉弄这个闷声不响的人,她突然从炉灶里扯出一块带火的木柴向那个吓得嗷嗷直叫的女仆追去。从此以后,大家都躲着这个一脸怒气的女人,谁也不敢再讥笑她了。

    但每个星期天,克莱岑莎都穿着满是语皱、飞了边的裙子,戴着农民的平顶女帽到教堂去。只是她到维也纳后第一次获准外出时,曾试探着散过步。这是因为她不想坐电车,小心翼翼地游逛着,一直看着石头墙穿过一条条使她蒙头转向的街道走,她竟一直走到了多瑶河的河湾;在那里,她呆望着这奔腾的江流,觉得有点眼熟,当她返身回来,重步踏着原路走时,老是靠着房子,胆怯地避开大街,结果又走回去了。这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试探性的漫步,显然使她大失所望了,因为从此以后她再也没有离开过那座房子,每逢星期天她便坐在窗前,不是做针线活就是空手闲呆着。所以,这个大城市并没有给她那像老式脚踏水磨一样的周而复始的日子带来任何变化,只是现在每到月底落到她那布满皱纹、多处烧焦过、撞得到处都是伤痕的手里的,是四张而不是两张贬了值的钞票。每次她都是长时间不信任地察看这些钞票,她笨手笨脚地把它们分开来,最后又几乎是温柔地把它们抹平了,然后才把这些新票子跟别的票子合在一起,放到她从乡下带来的那个黄色的小木箱里去。这个粗笨的小钱箱就是她的全部秘密,就是她的生活的意义。夜里她总是把钥匙放在枕头底下。白天她把钥匙藏在什么地方,全家没有一个人知道。

    这种特殊的人的本性就是这样(正如人们提到她时这么说的,虽然这种人性只是刚刚相当模糊、隐隐约约地从她的举止行为中显露出来)——但是,也许恰恰需要一个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人,才能忍痛在年轻的男爵封-弗这个同样极特殊的家里当用人。因为一般说来,那里的仆人只要按照契约规定的雇用期限做满,就一天也忍受不了那吵闹的环境了。那被激怒的、简直是被逼到了发疯地步的喊声是女主人发出来的。这个爱森城一家殷实的工厂主的青春已过的女儿,她在一个疗养地认识了这位(出身没落贵族,家境窘困的)年轻的男爵,很快就同这个漂亮的贵族风度十足的浪荡哥儿结了婚。但是几乎连蜜月还没度完,这个新婚的女子就不得不承认,她的更看重为人可靠和精明强干的父母当初反对如此匆忙成婚是对的。

    因为抛开那无数被隐瞒的债务不谈,不久人们便发现了:这个很快就变得懒懒散散的丈夫对单身汉的种种娱乐要比对夫妻的本分感兴趣得多。他并不是不怀好意,甚至可以说在内心深处像一切放荡的人一样温和,然而照他的人生观来说那只不过是随随便便,无拘无束而已,他这个漂亮的半骑上的人物,像对待出身卑微的人们狭隘的吝啬心理一样鄙视任何有利可图的投资。他想过一种轻松愉快的生活,而她却想过莱茵河市民那种正派的有秩序的家庭生活:

    这使他感到很不舒服。尽管她很有钱,他也不得不为每笔较大的开销跟她讨价还价,他那会算计的妻子甚至拒绝满足他想盖赛马厩的最大心愿,于是,他看到已经没有理由再把这个粗俗的瘦得皮包骨的北德意志女人当妻子看待了,她那粗野的高腔他听起来是那样的不快。这样一来,如同人们常说的,他便让她坐冷板凳了,虽然没有露出丝毫严酷的表情,却毅然决然地把这个伤心失望的女人丢在一边木管一了。要是地责备他少地就老老实实地听着,而且装出心有同感的样子,但她的这套经一念完,一他就把这热情的劝诫连同他口里喷出的香烟烟雾全都吹得不见踪影了,照样毫无约束地干他爱子的事。这种圆滑的官样文章的对爱情的尊重比任何反抗都使这个失望的女人愤慨。因为面对他这有教养、不失礼、然而却十分令人一讨厌的客客气气的态度,她无可奈何,所以便把堵在心口的愤怒无情地向别处发泄:她对仆人破口大骂,她那本来正当的,但在这里却是无来由的气愤竟一古脑地倾泻在这些没有过失的人的头上。不可避免的后果是:两年之内她不得不更换使女有十六次之多。有一次甚至是在动手打了一架之后,这次吵架花了好多赔偿费才算了结了。

    只有克莱岑莎一个人像风雨中拉出租车的马一样,毫不动摇地站在这暴风雨般的骚动之中。她不参与任何一派,不关心任何变化,好像没有发现跟她住一间下房的陌生的同伴不断地更换着呼唤用的名字、头发的颜色、身体的气味和言谈举止。因为她自己不跟任何人说话,不注意噼啪声响的关门声,被中断了的午餐,昏昏然、疯癫癫的吵附。她冷漠地从厨房走到市场,再从市场走回厨房,干她的事:在一墙之隔以外发生的事,她一概不闻不问。像一个连枷坚持不懈地没有知觉地工作着,她一天~天地打发着时光,在大城市里的两年岁月就这样平平安安地从她身边流逝过去了,她的内心世界没有任何变化,只是她那只小木箱里爆起来的贬值钞票增高了二三厘米,到年底她用温润的手指一张一张数完这些钱时,发现离那神奇的一千已经不远了。

    但偶然事件像金刚钻一样能穿透一切铜墙铁壁,而危险四伏、诡计多端的命运,常常会从完全意料不到的地点为自己开辟一条通向嘴岩峭壁的大自然的道路,并震撼它的基础。

    在克莱岑莎的“生活里,偶然事件发生的外部原因就像她本人不惹人注意一样,是披着一层外衣的:间断了十年以后,国家又心血来潮,要进行一次人口普查,为了精确地填写每人的情况,向各家各户分发了一极复杂的登记表。男爵对仆人们最起码的按正确语音书写的能力很不放心,他宁愿亲自动手填写表格。为了这件事,也把她叫到他房间去了。当他问起她的名字、年龄和出生地时,他发现,作为那个地区主人的热情的猎手和朋友,他恰恰常在她那个阿.尔卑斯山的一角打羚羊,而且正是她家乡村落里来的一个向导陪了他两个星期之久。令人奇怪的是,说来说去原来这个向导恰巧还是克莱岑莎的舅舅,男爵的兴致上来了,竟因这个偶然的巧合又谈了好一会儿;谈着谈着又想起另一件愉快的事,那就是他当时正好在她当厨娘的那个旅馆里吃过一顿味道非常好的烤鹿肉—一所有这一切都是琐事,但由于存在偶然机遇而显得格外特别,而对克莱岑莎来说简直就像一个奇迹,她在这里第一次见到了~个了解她家乡的人。她站在他面前,脸红红的,心情很激动,笨拙地受宠若惊地弯下腰去。这时他话题一转,开起玩笑来了,他学着蒂罗尔人的方言,连连问她会不会唱山歌,是不是像男孩子那样顽皮淘气等等。最后,因为自己心里着实高兴,他便按照农民最亲切的方式,用手掌朝她忍B硬邦邦的屁股上打了一巴掌,哈哈笑着打发她走了:“现在去吧,亲爱的克莱岑莎,看来还得给你两克朗,因为你是从齐勒塔尔来的。”无疑,这件事就其本身的含义而言并不是感情冲动和值得注意的表现。但这五分钟的谈话对这个迟钝的人那鱼一般潜在感觉的影响,却像把一块石头投进了沼泽地一样:先是渐渐地懒懒地形成一些动荡的圆圈,然后这些圆圈就强有力地波动起来,慢慢地到达意识的边缘。这个终日闷声不响的女人,多年后竟然第一次跟这样一个人谈到了她自己,命运超出常规为她做了这样的安排:偏偏是这第一个跟她谈话的人,这个生活在这无情的骚乱状态之中的人,知道她家乡的山岭,甚至还吃过一次她亲手做的烤鹿肉,而且又像年轻人那样朝她屁股上来了那么一巴掌;按照乡间的说法,这一巴掌本是以最简洁的方式向女人进行试探和求婚。虽然克莱岑莎连想都不敢想,现在这位衣着讲究的高贵的先生会真的是以这种方式向她提出类似的要求,但这种肉体上亲昵的举动确实相当有力地震动了她那沉睡的欲念。

    这样,由于这次偶然事件的推动,在她的内心深处便开始出现了一种牵引和运动的过程,它一层~层地移动着,到了最后,一种新的感觉先是粗线条地,接着便越来越清楚地显现出来了,好比突然认识到:有一条狗活动在它周围的所有那些两条腿的人中间,不料有一天,这些人之中的一个竞宣称做它的主人了;从这个时刻起,它就总跟随在他身后跑,向这位命运为它安排的上司摇着尾巴或汪汪叫着表示致意,它对他将心甘请愿地喉命是从,亦步亦趋地追随着他的足迹。跟这种情形完全一样,现在有一种新的东西渗入了克莱岑莎的麻木不仁的生活范围,从前这个范围里只有金钱、市场、灶台、厨房和床铺这五个惯常的概念,没有任何余地;这个新东西要求占有空间,它就干脆用力把从前的一切东西挤到一边去了。她怀着农民那种一旦把什么抓住就死也不肯放手的占有欲,把这个新东西深深地拉进她的肉体,一直拉到她那充满欲念的混乱而又迟钝的感官里。当然,经过一些时候,这个变化才明显地表现出来;最早的那些迹象一点也不显眼,比如:她掸男爵的衣服,刷他的鞋,总是热情洋溢,分外精心,而把男爵夫人的衣服和鞋帽全都转给了那个收拾屋子的使女去照应。另外,时常可以在过道和前室里见到她,刚刚听到外面门锁咋唯一响,她就赶忙喜滋滋地迎出去接他的大衣和手杖。伙食呢,她加倍小心,甚至特地为了搞到一盘烤鹿肉,不辞辛苦地一路打听到大市场去的路。就是在她那外罩的衣服上也看得出格外细心的征象。

    过了一两周,她的新感觉的这些最初的苗头才好不容易从她的内心世界冲了出来。大概又过了好几周,第二个思想才从第一个内心冲动中滋生出来,从不稳定变得内容清楚,意义明确。这第二个感觉只不过是第一个感觉的补充而已:一种对男爵的妻子,对那个可以跟他一起住、一起睡、一起说话、但对他却不像她自己那样虔心敬重的女人的仇恨,这种仇恨起初还是模模糊糊的,但慢慢地就变成了不加掩饰地、赤裸裸地流露在外的仇恨。也许是因为她——无意中,现在是更留神地——一卷进了那神圣的主人受他疯女人无耻凌辱的一场人难为情的戏里去,也许是因为跟他的令人欣慰的亲近相比,对那个受北德思想束缚的女人傲气十足的疏远感觉更强烈,她总是突然之间便相当倔强地来对抗这个莫名其妙的女人,并且含着刺入的敌意没完没了地旁敲侧击、恶言恶语。因此,男爵夫人总得至少按两次铃,才能把故意慢吞吞、一脸不愿意的克莱岑莎唤来,而她那高高耸起的肩膀总是~开头就表示坚决顶牛了。什么差事和嘱托她都沉着脸接受,弄得男爵夫人根本不知道她到底明白了没有;如果为了慎重起见再问一遍,只能看到她不耐烦地点点头,或听到她鄙视他说一声“我听见了”作为回答。要么就是在夫人马上就要去看戏急匆匆地从这个房间跑到那个房间时.一把重要的钥匙忽然不见了,过了半个钟头才意想不到地在一个角落里找着。夫人的信件和电话,一般她都置之脑后不理不睬;追问她时,她一点遗憾的表示也没有,只是气哼哼地生硬地回她一句“可巧我忘了”。她并不抬头看她的眼睛,说不定她正是怕抑制不住内心的仇恨。

    在这段时间里,家里的种种不和总要引出男爵夫妇之间的一些不愉快的场面。那一周一周变得更加激动的夫人的兴奋心理很可能也跟克莱岑莎的不自觉地搬弄是非的怨气有关。由于漫长的孤独生活而变得神经脆弱,再加上她丈夫的冷淡和仆人们可恨的敌意所激起的愤怒,这个倍受折磨的女人精神越来越失常了。给她用澳剂和烈性安眠药‘维罗那尔’,也毫不见效;后来经过会诊,她的过分紧张的神经末梢分裂得更厉害了,她无缘无故地就会大哭大闹,歇斯底理发作一阵子,然而没有一个人对她表示一丝一毫的同情,也看不到一个好心人出面帮助她的迹象。末了,请来的大夫只好建议她到疗养院去休养两个月。这个建议被那位一向冷漠无情的丈夫突然如此热心地采纳了,结果弄得这位夫人又起一了疑心;开初极力反对,但最后还是决定去了,让侍女陪伴她,而让克莱岑莎一个人留在这个宽大的寓所里侍候主人。把这位高贵的主人托付给她照顾的消息,就像给克莱岑莎打了一针兴奋剂,使她的迟钝的感官兴奋起来。像人们摇动一只有魔力的瓶子一样,她整个生命的活力似乎都被猛烈地摇得混乱不堪了,这时便有一种秘密地沉在心底的热情浮了上来,她的一举一动全都焕然一新了。那神志不清的表现,那迟钝的动作突然开始从她那冻僵了的肢体中融化了,消失了;自从这通了电一般的消息出现以来,好像她的关节也灵活了,步子也又快又轻了。她在各个房间里跑来跑去,在楼梯上跑上跑下,刚刚着手准备旅行,她就主动地装好了所有的箱子,亲手抱起这些箱子送到车里去。

    当深夜时分男爵从火车站回来时,他把手杖和大衣交到这个干完了活现在急忙来迎他的女人手里,轻松地叹了口气说:“总算打发走了!”这时,发生了一件值得注意的事。因为突然之间在克莱岑莎一向像动物一样从不发笑的多皱的双唇四周开始用力拉开来伸展出去了。嘴变歪了,咧开了,突然从她那痴呆呆的发光的脸中间涌现出一丝动物般的无所约束的傻笑来。一看到这个情形,男爵都惊呆了,对这种使他极不舒服的亲昵表示他感到很羞愧,于是便一声不响地走进了他的房间。

    但这刹那间的不舒服很快就过去了,翌日,这两个人,主人和女仆,就被一种无语相通的共同呼吸和快意的无拘无束联在一起了。夫人不在,好像头顶上的一团云消散了似的,整个气氛都换了样:这个摆脱了束缚的丈夫幸运地免除了不断作解释的义务,头一个晚上就很晚才回到家里,而克莱岑莎的默默无言的热心服侍恰好跟他夫人的能说会道的接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克莱岑莎又激情满怀地投入了日常的劳作,她起得特别早,把一切都刷得闪闪发光,像着了魔似的把门窗的把手都擦得很亮,像变戏法似的端来了美味佳肴,尤其使男爵惊诧的是,他在头一顿午餐桌上发现专门为他选出了一套往常只在特别宴会时才从银器橱里取出来用的贵重的餐具。通常他并木留心,但现在他却没法不注意这个特殊的人表现出来的这种小心谨慎的、简直是体贴入微的照顾了;他一向心地善良,没有再掩饰他的满意心情。

    他翻动着她做的饭菜,时不时地说一两句亲切的话。而第二天早上,那天是他的命名日,当地看到一个做得非常艺术的、有他名字开头大写字母的、上面撒了糖的圆形大蛋糕时,他纵情大笑着对她说:“你会把我宠坏的,岑莎!要是我夫人回来了,上帝保佑,我可怎么办呢?”

    还好,他总算在一定程度上对自己约束了那么几天,然后才抛弃了最后的一些顾虑。他从她的多种表示看出她不会泄露机密,便又像单身汉那样开始在自己的寓所里过起舒舒服服的日子来了。妻子走后,他单独生活的第四天,他把克莱岑莎喊去,不作详细的说明,只是漫不经心地吩咐她晚上准备好一顿两个人的夜餐冷食就可以去睡觉了;其余一切都由他自己去办。她没有抬头看他,也没有眨一眨眼,很难猜得透这些话的本意是不是印入了她的大脑。但是.她对他的本来意图理解得多么好,他很快就又高兴又惊奇地发觉了,因为他深夜看完剧带着一个娇小的歌剧院女学生回来时,不仅发现桌子整理得非常雅致,上面还点缀着鲜花,而且在他的卧室里见到旁边那张床也铺上了,真叫人喜欢得不得了,绸睡衣和他夫人的拖鞋也早早地准备下了、这个挣脱了枷锁的丈夫不免觉得这个女人如此心领神会地加意照顾真是有点好笑。这样,在这个忠实可靠的知情人面前的一切障碍便自行瓦解了。早上他拉铃唤她来,让她帮他的娇滴滴的小宝贝穿衣服;于是,二人之间的默契便完全建立起来了。

    在这些日子里,克莱岑莎还得到了一个新的名字。那个活泼可爱的年轻的女演员,她正在学爱尔维拉女士的一段唱腔,总喜欢德皮笑脸地管她的情人叫唐横,有一次她嘿嘿地笑着对他说:“把你的需泼莱拉叫进来吧!”这个名字使他很开心,那是因为他老是那么怪声怪气地模仿这个枯瘦的蒂罗尔女人。于是,从此以后,他就只喊她了。克莱岑莎头一回听到这个名字时呆立在那里觉得很奇怪,但后来却喜欢上这个名字的好听的声音了,虽然这个名字的意思她一点儿也不了解。她兴高采烈地把这次重新命名看作是一次加封贵族称号:

    每当那个浪荡哥儿这样喊她的时候,她那薄薄的嘴唇就咧开来,露出一大排褐色的马一般的牙齿,显出低声下气的样子,活像一条狗摇着尾巴挤到眼前去听候这位高贵的可爱的主人的吩咐。

    这个名字不过是一个人们取乐的插曲。但通过灵机一动的巧妙的构词,这个未来的歌剧女主角用这个名字给这个奇特的女人披上了一件真正神奇地合体的语言的外衣。因为踉达邦特写的那个共享欢乐的同谋雷泼莱罗相似,这个不懂爱情的僵化了的老处女对她主人的寻花问柳同样感到了一种异常自豪的欢乐。难道她的快乐只是因为每天早上发现那个极端可恨的夫人的床时而被这个、时而被那个年轻的身体滚得乱糟糟的,留下了通好的痕迹,或者说是因为在她的感官里也麻酥酥地接受了一种秘密的共同享乐——不管怎么说,这个极虔诚极冷漠的老处女是表现出了一种尽心为她主人的那些风流韵事服务的热情。她那操劳过度的、由于几十年的劳动而失去性要求的身体,早就没有什么性冲动的压抑感了,几天以后她就眯缝着眼睛目送第二个,接着便是第三个女人走进了寝室,她高兴技这个皮条,因此心里舒舒服服的,觉得很温暖:像泡菜汁一样,对这种色清气氛的了解和它的刺激性感的香水味影响了她沉睡的感官。克莱岑莎真的变成了,像那个快活的小伙子一样好动,活泼,有朝气;稀奇的特点显露出来,仿佛被这种难耐的同感所激起的不断上涨的热情驱赶着她一般,在她身上出现了各种小动作,狡猾的行为和为琐事盘算,出现了某些偷听,好奇,窥词和鲁莽的行为。她在门边窃听,从锁孔偷看,又搜查房间又翻床,刚刚嗅到一个新的猎获物,就像有~种古怪的感情冲动出现了似的,在楼梯上跑上跑下。慢慢地,这种苏醒状态,这种好奇的、想看新鲜事儿的同情心理,使她脱离了先前那种像裹了一层木头外壳似的昏睡状态,变成一种有生气的人。使周围的人个个感到诧异的是她突然善于跟人交往了,她跟女仆们一起聊天,粗言粗语地跟邮差开玩笑,开始插进去跟女店员喋喋不休地说长道短。一天晚上,院子里的灯都熄了,女仆们听到对过房间那扇以往早已静默了的窗里有人在低声哼着一支奇特的歌曲:克莱岑莎在笨拙地操着半高的粗糙的嗓音唱着一支阿尔卑斯山里人的歌曲,就像她们那些深山牧女夜间在草场上哼唱一样。那单调的曲子是用完全破碎了的声音颠颤出来的,因为嘴唇不灵活而走了调;但是可以肯定:那声音是十分动人的,而且充满异乡的情调。自童年时代以来,克莱岑莎还是头一回又试着开口唱歌,而在那从与世隔绝的岁月的黑暗猛烈向光明升起的结结巴巴的声音里,确实隐藏着一些扣人心弦的情感。

    这个爱慕他的女人心中的这种奇妙的变化,她的那个不自觉的引发者男爵看到的比谁都少,因为有谁回身去看过自己的影子呢?你知道她总是尾随在后,跟着你的脚步一声不响地走,有时为了满足你还没有意识到的愿望,快步赶到你前面去,但是,你对她的一言7行的观察,对从这种异常变化中来的那个大写的“我”的认识,又是多么少啊!男爵没有发现克莱岑莎的变化,他只觉察到了她愿意伺候他,完全是默不作声的_,令人信赖的,甚至可以说是肯于牺牲一切的。正是这样的默不作声,在一切二人独处的场合也保持这样心照不宣的距离,使他感到格外愉快;有时,他像抚爱一条狗似的随便跟她说上几句贴心的话,隔三插五一地也跟她开开玩笑,大大方方地扫一下她的耳垂,送给她一张钞票或戏票,——对他说来这都是小意思,是他无意中从背心衣袋里掏出来的,但对她却成了珍贵的纪念品,她怀着崇敬的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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