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 (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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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来就像老掉了牙的陈词滥调。
“我出门去了,回城很晚,犹太城那时已满是烧杀抢掠……没人认得我,我本该逃——但我不由自主地奔向我的住处,去找我的同胞,到那些纷纷倒在挥舞的拳头下的同胞中间去。突然有个人骑马过来打我——他打偏了,在马上晃了几晃。刹那间,求生的欲望——使我们困于哀伤和痛苦的不可名状的枷锁——袭上心头——我一阵冲动,增添了勇气和力量,把那人掀下马去,自己跨上马,冲进一望无垠的原野,冲进沉沉的夜色,向你们奔来。我骑了一天一夜。”
他停了半晌。接着口气坚决地说:“不用多说了!先看看,咱们怎么办?”
众人异口同声:
“逃走!”——“我们只能逃走!”——“逃到波兰去!”
这是大家知道的惟一出路,这是用滥了的、不太光彩却又无法替代的弱者反抗强者的斗争方式。谁也想不到抗争。犹太人该起而奋争或是为自己辩护?这在他们眼中显得滑稽可笑、不可理喻,他们身处的时代久已不是玛喀比的时代,而是昔日埃及的犹太人曾面临的奴役时代,先辈们给这个民族烙上了软弱及奴性这永久的印记.这烙印千百年时间的潮水无法冲刷掉。
逃跑吧j
有人试探性地提出,也许可以求助于公民保护权,得到的回应却是一阵冷笑。受奴役者将自己的幸与不幸不是归因于自身,便是归因于上帝,对第三者不再抱任何奢望。
于是人们开始讨论细节问题。这些男人原本将聚敛钱财视为生活的惟一目的,他们,幸福和权力是在财富中达到顶峰的。此刻却达成共识:为了快些逃走,不必斤斤计较。即便是亏本,也要把所有家当变卖,折成现金。要设法搞到车辆、马匹和御寒的必需品。对死亡的恐惧使民族固有的特性片刻间土崩瓦解。同样,众人也将各自的个性熔铸成惟一的愿望。每张苍白、倦怠的脸上都流露着同一个念头。
当晨曦洒满大地时,一切都已谈妥,决定下来。
这个曾经周游世界、习惯于迁徙的民族,顺应了目前形势的沉重逼迫,最终的决定作出后重又响起祈祷的喃喃声。
每个人都在尽自己的那份职责。
雪花在光洁的街道上筑起高高的壁垒,在它的浅吟低唱声中,些许叹息声逝去了……
随着逃亡者最后一辆车驶出城,巨大的城门隆隆地关上了
天上的月光虽然微弱暗淡,却映得无数飘飞的雪花泛起晶莹的银光,雪花不是躲进衣襟里,便是绕着喘粗气的马鼻子亮晶晶地上下飞舞,还要惹得那吃力地从厚厚的积犁出道路的车轮吱呀作响。
车子里传出窃窃私语。女人们在哀怨地悄声诉说各自想家的心情,故乡的小城仍清晰而自信地浮现在她们眼前;孩子们清脆的童音在东问西问,刨根究底,渐渐地他们不吱声了,变得怪僻起来,最终只剩下均匀的呼吸声;男人们声音洪亮,正忧心忡忡地计议未来,喃喃地祈祷,他们的声音淹没了孩子们悦耳的童音。所有人都紧紧拥在一起,因为他们意识到彼此的处境休戚相关,也因为对寒冷本能的恐惧。寒气卷着冰冷的气息不漏过一点点缝隙,钻入车内,车夫的手冻僵了。
第一辆车停下来了。
其他的车也随着停下来。人们光着头从游动的帐篷里探出去,看停车的究竟。族长在前面下了车,于是大家纷纷下车,他们明白为什么停了下来。
他们离城还不远;透过纷纷扬扬的白雪,仍依稀可见塔楼像只威胁的手,从辽阔的平原上伸出来,塔尖闪动着一丝微光,恍若手上的戒指的宝石在熠熠发光。
这里白茫茫一片,平滑如镜,颇似结了冰的海面。只是标界树偶尔标示出几处均匀的、小小的突起。那下面是他们的亲人,他们被驱逐到这里,寂寥孤独有如整个民族,在远离故土的地方寻到了安宁的永恒之床。
沉沉的静寂,打破这静寂的只有轻轻的啜泣声。
热泪从饱经风霜的、冻僵的脸上滚落下,在凝结成亮闪闪的冰滴。
当他们看到这静默的、深深的安宁,对死亡的所有恐惧逝去了,淡忘了。每个人心中都猛然间涌起一种浸满泪水的、野性的无限渴望,渴望与亲人一道,永远静静地安息在这个“美好的地方”。这白色的被下,安睡着多少童年往事,多少神圣的回忆,多少幸福快乐,他们永远不会再有这么美妙的时光了。每个人都深知这一点,每个人都渴望去这“美好的地方”。
但启程的时间到了,不容耽搁。
他们重又爬进车里,紧紧挤在一起,在车外他们并没觉得寒气刺骨,如今严寒又一次潜入他们的身子,冻得他们哆哆嗦嗦,牙齿格格打战。他们的目光隐在车厢的昏暗里,流露出不可名状的恐惧和无边无际的痛苦……马车在雪地里向前犁着宽宽的沟壑,众人的思绪却一路退回去,退回到他们渴望的地方,那“美好的地方”。
过子夜了。车子离小城越来越远,置身于广袤的平原上,平原沐浴在月光里,让晶莹的雪光罩上了一层飘垂的轻纱。强壮的马匹艰难地趟过厚厚的积雪,雪黏黏地沾在车轮上,车子晃晃悠悠,走得缓慢,几乎觉不出在向前移动,仿佛随时都有可能停下来。
寒冷变得愈加凛冽,像冰冷的利刃切割着人的肢体,大家已经不太会动弹了。强劲的风也渐渐苏醒过来,唱起粗野的歌,刮得车子哗啦啦响。风像一只伸向蒙难者的贪婪的手,使劲撕扯着帐篷顶,帐篷抖动个不停,人们只好用不听使唤的手紧紧攥着,免得让风吹跑。
风的歌声越来越大,吞噬了男人们祈祷着的低语声,他们冻得麻木的嘴唇每吐一个字都异常艰难。风的尖利呼啸隐没了茫然无措、对未来充满恐惧的女人们的抽泣声,也隐没了孩子们淘气的哭声,寒冷使孩子们忘却了旅途的疲倦。
车轮叹息着碾过雪地。
最后一辆车上,勒亚紧紧依偎着未婚夫,他在以悲哀、单调的语气讲述着那场巨大的灾难。他那有力的臂膀紧紧搂住勒亚少女般娇小的身躯,仿佛要保护她,不让她挨冻,不让她痛苦。勒亚感激地望着他,温馨的情话静静地流淌在杂乱的哀怨声和风声中,使两人忘却了死亡与危险……
车子猛地颠簸了一下,众人摇晃起来。
车子停下来了。
透过呼啸的狂风,从前面的车上隐隐传高嗓门的说话声,挥鞭子声和说个不停的急切的嘀咕声。大家下了车,顶着凛冽的风匆匆向前奔去,有匹马倒了,连带着把另一匹马也拽倒了。男人们围着马,想援一把手,却使不上劲,因为风把他们吹得就像弱不禁风的稻草人,翻卷的雪花弄得他们眼花缭乱,手也冻僵了,没有一点力气,十个手指头就像并排立着的木桩。向远处望去,没有人烟,只有白茫茫的一片平原怀着对自身浩瀚无垠的自负,隐没在雪色的点点微光之中,而狂风将他们的呼喊漫不经心地吞噬掉。
人们清醒了,他们再一次悲哀而全面地意识到自己目前的处境。死神以可怖的新形象卷土重来,他们无助地站在一起,面对不可抗争、不可战胜的自然之力,面对严寒的难以抵御的利刃,他们不知所措。
狂风在他们耳边一遍遍地尖叫着:你必须死在这里——,死在这里一
他们心中对死亡的恐惧变成了心如死灰、无望的顺从。
没有人大声说出这个想法,但众人的心思是一样的。他们尽量挪动僵硬的身体,笨拙地爬进车里,紧紧地靠在一起,等待死亡。
他们不再奢望有人来救他们。
他们依偎在一起,每个人都和自己最亲的人依偎着,为了能够死在一起。车外的狂风,他们永远的伴侣,在唱着一首死亡之歌,雪花围着车马筑起一具巨大而晶莹的棺椁。
死神慢慢地临近了。冰冷刺骨的寒气侵入每一个角落,每一个毛孔,有如一种毒素小心翼翼、又胜券在握地将身体一点一点地蚕食掉……
时间一分一秒地慢慢逝去,仿佛要让死神有充裕的时间,去完成解脱生命的伟业……沉重而又漫长的时光流逝着,分分秒秒都在将万念俱灰的灵魂引入永恒。
狂风一边快乐地歌唱,一边放肆地讥笑这出平庸乏味的戏。月亮将银辉漫不经心地洒向生命和死亡。
最后一辆车上鸦雀无声。有几个人已经死去,别的人则沉浸在幻想的魔力中,幻象使死神不再那么恐怖。所有人都悄无声息,一动不动,只有思绪还在像炙热的闪电翻飞不已……
约祖亚用冰冷的手指搂着未婚妻。她已经死了,可他浑然不觉……
他在梦想……
他和她坐在香气袭人、暖融融的房间里,金烛台上的七根蜡烛烛光闪烁,众人又像昔日一样欢聚一堂。喜庆的气氛映现在笑盈盈的脸上,大家亲热地交谈和祈祷。早已作古的人们涌进门来,包括他过世的双亲,可他一点也不惊异。他们温柔地亲吻,说着体己话。身着褪色的传统服装和长袍的犹太人,越聚越多。英雄们也来了,有犹大·玛喀比,还有别的英雄,他们坐下来,聊天,很快活。人越聚越多。房间里挤满了人,他看着眼前的人你来我往,不断变换,而且越变越快,眼睛直发酸,耳朵也让杂乱的喧闹声吵得嗡嗡作响。他的脉搏突突地跳,隆隆地响,变得热了,越越热——
猛然间一切都沉寂下来,一切都完结了……
这时太阳升了起来,仍在飘落的雪花像钻石一样亮晶晶的。一夜之间平地而起的宽阔山丘上白雪皑皑,泛着宝石般的光泽。
这是明媚的阳光,几乎可称是初春的太阳突然照耀大地。的确,春天不再遥远,它会在不久的将来让一切绽出新绿,萌生嫩芽,也会从迷途的、被冻死的可怜的犹太人墓上揭去白色的亚麻布,这些犹太人一辈子都没拥有过春天……
谢巍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