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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去?一张船票十多条金子呢。”
小喇叭满怀期待地说:“我有个亲戚在船上的炊事房做事。我都问好了!只要进了码头,他能把我们几个人都塞进炊事房,一起过去!从警局里搞到通行证还是很容易的!”
于胖子笑了笑,没说话。四人沉默地喝酒。
肖大头:“你呢大学生,今后什么打算?”
顾耀东:“留在上海。”
“还当警察?”
“也许会吧。”
“如果将来是共产党的天下呢?”
“不管谁执政,我相信警察的职责是一样的。”
肖大头看了他片刻:“顾耀东,跟当年刚来警局的时候相比,你好像一点没变,又好像变了很多。”
“但是有的东西永远不会变,比如匡扶正义,保护百姓,这始终是我想做的事。”二人对视片刻,似乎有个秘密已经心照不宣。
肖大头释然了:“其实我一直在想,如果有一天发现你跟我们不是一路人,怎么办?现在知道了,你到底是什么人不重要,反正在我眼里你就是刑二处最傻的顾耀东。”
顾耀东笑了:“我最喜欢这个身份。”
肖大头:“看来今天是我们最后一次聚在一起喝酒了,干一杯吧。”
“为了刑二处。”
“为了我们七个人。”
顾耀东:“为了夏处长和赵志勇。”
阳光下,晶莹剔透的酒瓶闪着光,四个人一饮而尽。
顾耀东从警局回福安弄时,远远地看见一个身影等在弄堂口,是丁放。一旁停了辆黄包车,车上放着行李箱,车夫正在等她。许久不见,丁放看起来又素淡了许多,只是眼里曾经闪耀的那些孤傲和天真,也消失了。
“顾警官,我来跟你告个别。我要离开上海了。”她笑着说。
“一个人打算去哪儿?”
“去杭州投奔姨妈。”
“其实你不一定要去杭州。你喜欢上海,就应该留下来。”
“在上海这二十几年,我好像已经过完了一生一世。我已经知足了。故事要完结的时候自然要完结,不画上句号也不行。”
“在莫干山的那本小说,写完了吗?”
“结局我已经想好了,我会把它写完的。就这样吧。要走了,能最后抱你一下吗?”丁放坦然地望向他,似乎并不抱什么期待。然而没有任何犹豫,顾耀东给了她一个紧紧的拥抱,那一瞬间,丁放的眼泪模糊了双眼。
黄包车离开了福安弄消失在顾耀东的视野中。
车夫一边跑,一边问道:“小姐,您是去码头吗?”
“对。”
“我听您跟那位警官说要去杭州,去杭州的话应该坐火车呀。”
“我是要去香港。”
夜里,方秘书开车送齐升平到了码头。岸边停了一艘船。
方秘书:“古董和字画都已经打包好了,带不走的红木家具给您换成了金条,还有美金。总之能带走的都装船了。”
齐升平塞给他一些美金:“辛苦了。等我安顿好了,马上接你来台湾。”说罢他拎着箱子匆匆下了车。
船上堆满大小箱子,还有白布裹着的各种家什。四名船员看起来一身匪气,互使了个眼色。
其中一人问道:“船上这么多箱子,装的什么?”
齐升平有些警惕起来:“什么意思?”
“大家生活都不容易。看你一身富贵相,想借点钱花花。”
齐升平瞥见一旁地上扔着一团衣服。他拎起来一看,是军人制服,于是恍然大悟:“呵呵,原来是几个逃兵啊。”
对方显然有些慌张起来。
“再说废话,我把你们全都送到军事法庭,一个也别想逃。开船!”
四人显然被他的话逼到了穷凶极恶的境地,一人拿出手枪,踢了踢行李箱:“打开。”
“谁敢动我的东西!”
一声枪响,齐升平跪了下去。
又是几枪,他跌入了滚滚江中。
一九四九年五月二十七日。上海解放。
顾耀东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刑二处。桌上所有的东西都收走了,就像从来没有人存在过一样。他最后看了这个房间一眼,锁上门离开。
局长办公室里的青天白日旗已经撤下了。顾耀东庄严敬礼,郑重将几个牛皮纸袋和钥匙递给了一名共产党军官。
“这是270名准备解放后潜伏上海的特务花名册。这是户籍科档案柜的钥匙,里面完整保存了全市450余万张人口卡片。”
“辛苦了,顾耀东同志。”
转眼几年时间过去了。
一九五三年。初夏时节的上海城,空气里依然弥漫着法国梧桐的味道。
福州路185号。从一九三一年建成时的中央巡捕房,到现如今的上海市人民政府公安局,二十三年光景,这四幢灰色大楼里的人和事,已经同这楼里的木楼梯一样斑驳了。
一间办公室的书柜里,摆着不同的勋章和奖章,墙上挂着“祖国忠诚卫士”的锦旗和很多奖状,看得出办公室主人是一名在公安战线上战绩赫赫的人物。在办公桌最显眼的位置,放着一个相框,里面是年轻稚气的顾耀东与夏继成在莫干山的合影。
“向左——转!向右看齐!”楼下传来振奋的口令声。
身穿公安制服的年轻科长站在窗边,望着楼下院子里的新兵,一排年轻公安推推挤挤地站在一起。队伍虽然算不上整齐,但每个人都昂首挺胸,朝气蓬勃。
一名年轻公安大声喊道:“报告!我当公安,是为了匡扶正义!保护人民!”
时间是个神奇的东西。它一去无还,从不留恋,却又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忽然流转,或许因为一个人,或许是一句话。或许,只是因为一个季节,一种气味。
窗边那个挺拔而帅气的身影似乎想起了什么,不禁笑了起来。
一名公安敲门进来:“这些是今年申请来刑侦科的新人。局长说了,所有材料必须由您亲自审核。”
顾耀东翻着档案,当他翻到其中一份时,蓦然停了下来。
会议室里,两名公安正在和一名男人谈话。
“我十八岁进捕房,三十五岁进上海市警察局刑警处。穿了二十年警察制服,做过好事,也做过不那么光彩的事。我脾气不好,但不算坏人。只要刑侦科用得上我,我愿意无条件留下来。”说话的人,正是肖大头。
公安:“你已经干了二十年的警察工作,很多人如果像你这样都会觉得厌倦了。能说一说为什么还想继续做这份工作吗?”
肖大头笑了:“因为我曾经遇到过一个人,他让我对当警察重新有了信念。”
谈话没多久便结束了。肖大头从楼上下来时,去顾耀东办公室送档案的那名公安追了上来。
“肖德荣同志?”年轻公安热情地朝他伸出手:“欢迎你加入我们的队伍。”
“我被录用了?”
“是。部门是刑侦科。我们科长亲自录用的。”
“小同志?你们刑侦科的科长姓什么?”
年轻公安刚要张口,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肖大头背后传来:“姓顾,顾耀东。”
肖大头笑了,他知道从今天起,肖大头终于可以做回肖德荣了。
顾耀东沿着木楼梯一阶一阶走上去。他喜欢从楼梯间透下的狭窄昏暗的光束,喜欢踩在暗红斑驳木头上的吱呀响声,这很有仪式感。
越往上走,人便越少。转过一个弯,走廊的尽头是户籍科。屋里除了一名值班公安,就只有满屋的木质档案柜。屋里弥漫着旧时光般的安静。
见顾耀东进来,那名公安从抽屉里拿出户口登记簿递给他:“顾科长,这些是昨天新登记的户籍,刚整理出来。”
“谢谢。”
“四年了,您每天来翻户籍登记簿,到底在找什么人啊?”
“一个老朋友。”
登记簿已经翻到了最后一页。
“还是没有吗?”
些许失落,些许坦然。顾耀东将登记簿整理好,放还到桌上。
“也许,是他觉得还不到见面的时候吧。”
广玉兰树下的小饭馆有了新气象,客人多了,也有了服务员。顾耀东好容易才找到个空位坐下,一名年轻服务员热情地替他擦干净了桌子。
“同志,您要吃什么?”
“麻烦给我一碗菜泡饭。”
服务员去了厨房。顾耀东还和以前一样,从柜子里拿出工具,准备去修窗户。但是他意外地发现窗户一点问题都没有。
服务员正好端了菜泡饭过来。
顾耀东:“小同志,这扇窗户有人修过吗?”
“不好意思,我才刚来几天,不清楚。这是您的菜泡饭。”
“谢谢。”顾耀东狐疑地看了窗户一眼,放下工具吃饭。他吃了两口,似乎觉得味道不对,竟然一点都不咸。心想自己有段时间没来,老板的厨艺倒是好多了。
临走时,他照例从罐子里拿了小鱼干。走到街角,正打算把小鱼干放到喂食的地方,却看见有人已经在他之前放了鱼干,那只胖胖的野猫正津津有味地吃着。
顾耀东怔了片刻,忽然转身朝饭馆狂奔而去。他径直冲进了厨房,里面一个人都没有。老板娘正好买菜回来:“耀东来啦。”
“夏处长回来了?”
老板娘一脸茫然:“什么?”
顾耀东激动地问道:“刚才那碗菜泡饭是您给我做的吗?”
“我去买菜了,刚刚不在厨房呀。”
“可是刚才有人给我做了一碗特别好吃的菜泡饭!窗户修好了,猫也喂了!”
老板娘转头问一旁的服务员:“小林,厨房刚刚有人吗?”
“没有啊。”
顾耀东蒙了:“那你端给我的菜泡饭……”
那名年轻服务员说道:“我进厨房的时候,已经放在灶台上了。我以为是老板娘提前做好的。”
顾耀东失魂落魄地走出饭馆。一片硕大的白色花瓣徐徐飘落在他肩上。他抬眼望去,同那年夏继成第一次带他来这里时一样,门口的广玉兰树仍是一树白花,硕大的白色花朵在阳光下耀眼到令人恍惚,仿佛是梦里才能见到的景象。
一声“丁零零”的电话铃声传来。
他蓦然望向街边的电话亭。刹那间,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冲进电话亭猛地抓起电话。电话里并没有人说话。顾耀东和电话那头的人长久地沉默,时间仿佛静止了。
终于,他忐忑地,充满期待又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处长,是你吗?”
电话里的人轻声说道:“顾耀东,谢谢你没让我失望。”
又过了片刻,电话“咔哒”断了。
顾耀东紧紧抓着电话,心潮起伏。
顾耀东刚开完会回科长办公室,母亲的电话就打了进来。他以为家里出了什么事,紧张兮兮地一问,结果是通知他亭子间要租出去了。
“妈!不是说好了亭子间不出租吗?……你等我马上回来!”
挂上电话,他匆匆请假离开了公安局。
从解放到现在,已有大约五年光景。福安弄恢复了曾经的烟火气。弄堂里人来人往,晒台上的花草愈发葱郁了,各家各户门口的咸肉和青菜也都晾了起来。任伯伯依旧坐在门口听收音机。二喵又老了五岁,成了名副其实的老猫,不过身手依然矫健。但凡去过福安弄的人,都见过它在晾衣绳上的凌波微步。几个中年男人又在那张桌上下象棋了,周围一群看棋的人没有谁在乎观棋不语,每到焦灼处,他们便开始七嘴八舌地指点江山,热闹平和,生机勃勃。
顾耀东一路狂奔跑进家门,耀东父母、顾悦西、福朵和多多从楼上说说笑笑下来。
顾耀东:“妈!不是说好了亭子间不租出去吗?”
“我都在电话里答应人家了。”耀东母亲笑盈盈地说。
“就说家里的原因,临时有变租不了了。”
“不行,租金都收了,反悔不了。”
一行人自顾自聊着天,朝门口走去,似乎没有谁在意顾耀东的心情。于是他只能死乞白赖地跟在后面,说个不停:“租金退给人家。”
“那不行。收了钱哪有再退的道理,人家也不会答应。”
顾悦西嚷道:“搞不好毁约还要赔人家钱的,那就不划算了呀!”
顾耀东:“反悔是我们不对,该赔钱就赔钱吧。”
顾邦才也嚷了起来:“哎你个臭小子,当科长了不起啦?家里你说了算还是我们说了算?”
“是你们说了算,可是当初答应过亭子间要一直留着……”
耀东母亲一本正经地说道:“你爸爸现在要去下象棋,我呢,要去做头发。你姐姐要带福朵和多多去公园。租客一会儿就来,你就自己在家等着吧。”
说着几个人转身就往外走,顾耀东赶紧去拉他们:“爸!妈!再商量商量!”
一家人七手八脚地将他推回门里。
“没得商量!”
“啪”的一声,门关上了。
顾耀东推开亭子间门,屋子收拾得一尘不染,里面的摆设也和沈青禾走时一样。这几年过去,没有人舍得动过一下。他正怅惘,楼下敲门声响了。他一边匆匆下楼开了门,一边说着:“爸,这亭子间真的不能租!不是钱的问题……”
话音未落,顾耀东愣住了。地上放着一只行李箱,站在旁边的是长发披肩,穿着连衣裙的沈青禾。
沈青禾故作一脸茫然:“亭子间不能租了吗?”
没有人回答。站在门里的人已经说不出话了。
沈青禾:“五年前我就交了定金,现在反悔来不及了吧?顾警官。”
顾耀东依旧没有回答,只是紧紧抱住了她。
以前总以为,人生中最难能可贵的是相遇。后来才明白,其实最美好的是久别重逢,别来无恙。那时候没有说再见,是因为知道,我们终会有再相见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