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脖子、胳膊小腿全都青筋浮凸,汗珠子啪啪往地上砸,卖的是十成十的苦力气。

    身上压着的这位,虽然离小力巴还差着十万八千里,但也是静静地角着力、发着狠,也是汗珠子啪啪往下砸。他把他当一片地来犁,牛似的,默默不语,只一五一十地卖着苦力气。

    蛊毒在他的开垦下逐渐起效,沈文昭觉不出痛,只觉出痒和麻,既难受又好受。他的开垦,是精耕细作式的,好比螺狮壳里做道场,耐性十足地,把他一层层掀开、拨弄、翻过来覆过去,沈文昭无比悲哀地发现,自己居然和他有唱有和了。

    种蛊三日,便要交/合三日,三日之后药性尚不稳定,还要断断续续服过半个月的药,半个月之后,两人便是死也是成双成对的了。

    沈文昭功夫了得,萧恒忌惮他一身功夫,派足了人手对他严防死守,守到最后一步,却因一点点的心软,而功亏一篑。让他走脱了。不知是死是活,总之是走脱了。他逃,萧恒当然要追,逃与追,各有各的惊心动魄,各有各的黯然神伤。

    萧恒此生,必定会常常忆起那场暗夜里的追逐。

    沈文昭拼了命跑得飞快,然而身上带着药性,跑得歪歪倒倒踉踉跄跄,多次几乎拍到地上,他都险险稳住了,继续歪歪倒倒踉踉跄跄地朝前奔命。他在后边追,也是搏命的追法,几次触到那人跑得飞起的衣带,却总是差那么一点,他的手朝前伸得笔直,随着想象继续朝前伸,一直伸到攥住那个人为止,可,还是差那么一点。

    耳朵里响着呼呼风声和彼此粗重的喘息,跑得腔子里气血上涌,嘴里一股血腥味,还是差那么一点点,前边就是露台,露台下是一条护城河,台高,水深,沈文昭不会水。他不会水,跳下去摔不死也要淹死,可他还是头也不回地,一个猛子扎下去,在河面上砸出一片水花。萧恒紧跟着他跳下去,也是头也不回,可惜就是捞不到他。不知是水流过急的关系,还是其他什么,一个大活人就这么消失在一条河里,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得不到,已失去。人生当中最怅惘的两个时刻,萧恒同时经历了。他从河里凫上来的时候,正好停在一株生得十分繁茂的玉兰木下,暗夜灯影,宫墙与护城河之间,站着这么一株张牙舞爪的硕大玉兰,心随意动,心境伤惨时,花长得再好也像是一种嘲讽。他从此厌弃玉兰,之后数十年,宫里再不见玉兰花树。

    萧煜听说了始末,整个朝堂都或多或少的,得到了部分真相,储君情场上铩羽而归,却没有哪个世家大族敢寻上门去兜售自家养在深闺的闺秀,这些老狐狸们,大概知道太子殿下藏在温良皮囊下的真面目,知道“邀宠”、“争宠”、“固宠”这条寻常路走不得。殿下身边寂寞,无可寄托,偶然听了一回僧人讲经,又迷上了礼佛。礼佛不多久,太子就把那两名新罗贡人打发走了,身上的蛊毒也一次拔干净,什么都不想了,就是一副清心寡欲的样子。国事更懒怠理,全丢给张苍水和萧煜去办。这两位当初被他得罪得最狠,如今担子却是最沉,尽的心力却是最大,简直都过了臣对君的尽心尽力,有点儿像长辈在纵容小辈的瞎胡闹。

    张苍水是左相,沈家老大是右相,沈家老幺跑路了,太子时时盯着他,大事不派给他做,怕见他不着。张相是三朝老臣,有年纪了,又上过折子请退休,太子也不好意思净把大事派给他做。所以萧煜就成了挑大梁的,见天到晚忙得人仰马翻,回到家里倒头歇一会儿,又要上朝了!

    忙得烦了,萧煜无数次想包袱一甩,折子一上,啥也不干,直接走人!

    廖秋离和他过惯了,哪怕他嘴上不说,一些小动作也能带出心思来,他知道他躁了,总想着多年以前那个归江南的约定。尤其是皇帝正式把位子交出去之后。

    就在几天前,皇帝正式做了太上皇,太子正式成了皇上,有了实权的人,这时候更加吊儿郎当,不干好事。萧煜想,这江山不知几时就要让这人作没了,至少也是作乱了,守着一个渐渐变烂的摊子,心里不好受。

    廖秋离劝他看开点儿,人活一世,总有一些心思一辈子成不了真,何必耿耿于怀呢,如今他们能在一起,那便一切好说,其他的,不用计较。

    哪能不计较,他不计较,新天子也要和他计较!

    新皇上任,派的头一件差使就是找人,而且还有这么一番话说:卿寻来了,卿便自去,寻不来,卿留下,朝堂上与朕共进退。

    这番话隐隐有威胁或要挟的意思——把沈文昭找出来,替了你,你就可以从朝堂上退出去,回你的江南桃园。

    新皇自然手眼通天,庆朝之内,没有他找不到的人,但要找个有心躲着他的人,还真不容易。他知道将军王有个交游广阔的至交,也知道这人有不少斜道可以走,由萧煜出面让这人去找,应当不会打草惊蛇。

    倒不用萧煜去找,那个人自己回来了。

    一年之后,庆朝内部乱象纷显,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当口,那人自己找上门来了。

    又是一年秋雨绵绵之时,他在萧恒听禅的佛寺里等着他。萧恒行经佛寺大殿,于殿内模糊的光影中,看见一个人。

    如同梦里蝴蝶,那人就这么翩翩然飘落到他面前。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到的他面前,说了什么没有,就是两手一环,把那人环进自己怀里。

    沈文昭拍着他的背,一下一下,心里想着这人白长了这么大的个头,动不动就掉金豆子,把床上对他的狠劲馋劲拿出一二分来,正经用在国事上,断不至于这样窝囊!

    也罢,横竖是逃不掉佞臣的名声了,就陪你走一遭吧。你不可怜,我不可怜。庆朝可怜,苍生可怜。就这样吧。

    沈家再度站上朝堂时无比低调,但风头在那儿,掩也掩不住,新皇一道圣旨下来,沈家的门生故吏几乎站满了朝堂。张相告老还乡,替换上来的,是原来的户部尚书廖之信,这是沈文昭的意思,新相人选一出来,整个朝堂彻底清净了。廖之信是出了名的硬骨头,做事认理不认人,他做了宰相,任是谁也挑不出刺。如此过了两年,新皇终于做成了四平八稳的太平天子,也说话算话,放萧煜带着廖秋离,回江南桃园,过他们一直想过的小日子。

    起行之日,沈文昭亲自来送,送到十里亭外,两边停下,在亭子里略喝两杯,分别在即,不知何日再见,几人都有淡淡的离情别绪,话说的不多,大多时候在闷头喝酒。

    萧煜和廖秋离要从水路走,从帝京到江南,走水路要二十来天,船是早就预备好了的,就停在离十里亭不远的一个渡口。

    “师父和先生此去山遥水远,路上小心,有事可修书来告。”

    沈文昭的意思很清楚,他如今担着佞臣的名头,其他不论,他在一日,便尽力为他们造出一份安宁的小日子,谁也打扰不了。他自己过不上这样的日子,自然期望他们俩能替他把日子过好、过圆满。

    萧煜对着他一点头,表示心领,酒喝完,话也说空了,这就要走。沈文昭送他们到渡口,看他们上船,看到舟子解缆,摇着船橹,船走了,越走越远。

    小舟从此逝,江海任平生。

    沈文昭一路目送,眼里渐渐带上一点潮意,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对那两位。人生天地间,万事难求圆满,今日做个顺水人情,让那两位圆满一回,补上自己的不圆满,也算好事一桩。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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