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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秦禝进军到会津的这一段时间,彼岸的夏国,政局颇有反复。

    羌乱愈炽,马贼难靖。

    陕甘羌乱,迄今已经愈演愈烈,陕西、甘肃、宁夏、青海等地的巡抚都纷纷上折阐明治下各州都是遍地烽火。

    非只如此,新疆受羌乱的影响,也出现了变乱。当地夏军孤悬西域,苦苦支撑。而朝廷连陕甘的乱局都收拾不了,新疆更是鞭长莫及了。

    当时负责督剿陕甘羌乱的钦差大臣是沈浼。

    沈浼此人,本就是眼睛长在头顶的人物,那次政变,他接到秦禝密报,统兵入卫,胁迫王彧,自以为立下旋转乾坤、擎天保驾的盖世功勋,更是全然目空一切了。

    齐王固然不在他眼中,就是太后、皇帝,在沈浼看来,也不过是受他的恩泽的孤儿寡妇。

    北疆局势稍稍稳定了之后,沈浼督军入陕,精力不是放在早日平定乱局上,成日价最大兴趣,就是大肆彰显自己的威势。

    他对品级相同的陕西巡抚行文,不用平行的“咨”,而用上临下的“札”。幕中的徐郢相劝,沈浼振振有辞:“钦差大臣就是大将军。大将军节制防区内文武百官,对督抚行文,照例用‘札’。不论品级。”

    沈浼和另一位二品的武将统在军务上发生争执,本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他却勃然大怒,喝令左右拉这个将军下去重打军棍。这武将抗声说道:你我同为二品,如何打得我?沈浼大声道:我乃钦差大臣。莫说打你军棍,砍你的脑袋都可以!

    这武将到底挨了一顿好打,不良于行,指挥不了军务,只好送回京都。朝野上下,惊骇莫名。

    沈浼吃饭。叫做“传膳”,而且仿得非常地道,每样菜一式两份,吃得高兴,动不动“传谕”,赏某亲兵一碗。赏某文案一碗。

    有一次,说韭黄不新鲜,居然杀掉了做这个菜的厨子。

    沈浼举人出身,通识翰墨,喜欢自己起草奏折。但事情坏也坏在这上面。他的奏折。最爱用一句话,“军中但闻将军令,不闻天子诏”

    这种话,偶尔说上一句半句也就罢了,他翻来覆去地念叨,为人君者,气度再广也受不了。

    如果沈浼真能打胜仗也就罢了。问题是他入陕之后,毫无作为,凡有接战,无不败绩。

    另外。沈浼渔色、侵饷,也是劣迹斑斑。

    按照清制,是不可以携带家眷随军的,但沈浼随军的妾侍居然有三十多个!

    其中最漂亮的一个姓林,原是伪隋国“白王”陈培的妻子。

    当年陈培穷无所归,投奔寿州的山匪苗涚。苗涚素在朝廷和隋匪之间摇摆,见大局不利隋匪,便把陈培缚送和他素有结交的沈浼。沈浼天上掉馅饼,不但成就擒获隋匪勇将之功,还就手接受了陈培天姿国色的妻子,双喜临门。

    至于侵饷,也是沈浼的爱好。他既喜欢对督抚用“札”,和人家的关系自然好不了。各省“协饷”常常不能按时收到,军用已是异常匮乏。他个人享用,偏又挥霍无度,有一点军费到手,必先花个河干水落。于是属下官兵,饥寒交迫,离心离德。

    地方督抚、翰詹科道乃弹章交上。

    有人参他“观其平日奏章,不臣之心,已可概见”,有人以为“匪乱纤芥之疾,胡蛮亦不过肢体之患,唯沈浼为心腹大患”。

    最有杀气的一个奏章:“‘君亲无将,将而诛焉’,况一沈浼乎?”

    沈浼是绝对不能再呆在这个钦差大臣的位子上了,不说别的,他在陕甘一天,贼势便嚣张一天。此时的西太后李念凝和齐王,还念着沈浼在政变中的功劳,想把他调入京中,让他在兵部尚书和内府大臣这两个位子中选一个。

    兵部尚书自然比较威风,但内府掌印却是油水丰厚,沈浼奢靡成性,可以用以维持他平日的使费。

    两宫和议政王对沈浼,算是苦心孤诣、仁至义尽了。

    谁知沈浼暴跳如雷,他致信彭睿孞:“欲缚吾者,可即执付司寇,何庸以言为饵?惟记昔年政变,非保则诸公何以有今?”

    不知道他是想象力太过丰富,真以为朝廷要把他骗进京里治罪,还是故意讥讽,总之这封直斥两宫、齐王和中枢全班忘恩负义的信,让李念凝和齐王都对他动了杀机。

    但处理沈浼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难度并不在沈浼本身。沈浼虽说统兵一方,但御下无方,下面的人不会真为他卖命,是没有兵变之虞的。

    难在另外三个人身上。

    一个是苗涚,前面已经说过了。

    一个是李霄,此人原是马贼的悍将,为沈浼招降,和沈浼之间恩义联结,情形仿佛苗涚。

    这两人现都手握重兵,占据要津,不能把他们逼反了。

    但贾旭、彭睿孞等人商量后认为,苗、李并非真正义气之人,见风使舵而已。只要朝廷温言抚慰,让他们确信,拿办沈浼不是针对他们,他们应该不会有什么异动。

    真正的难度在第三个人身上:秦禝。

    秦禝是有何齐王和两位太后说过的,在他没有计划北疆之前,不要妄动沈浼。

    而且秦禝自己也是统兵大将,看到这样会不会联想到自己,会不会觉得兔死狗烹,不然他统兵异国,一定会觉心寒。

    秦禝肯定是识大体的,但两宫、齐王、中枢有一个共识:除此之外,秦禝还是一个性情中人,极重恩义,不论他“谅解”与否,对自己的“胜四叔”获罪,心里都会很不好受。

    沈浼胡作非为,两宫和齐王一直优容,除了念旧,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正带着龙武军在扶桑拼命的秦禝。

    即便秦禝可以“谅解”,又如何同他联系沟通呢?直接为此事下旨打电报去扶桑是不可以的,那等于硬逼秦禝低头,会影响军心的。

    实在是一件头痛的事。

    但此事又不可以拖得太久,不然,陕甘糜烂,会愈加不可收拾。

    还有一件大头痛事,马贼。

    马贼在湖北、安徽、河南、山东一带窜扰,朝廷一堆宿将名臣又追有围,始终不得竟功。现在匪情颇有复张之势,前些日子,甚至逼近了直隶。

    还有一个极可虑处。马贼分成了东西两支,西马贼明显是想西向和羌乱勾连,如果真让马贼回合流,那么西北中原乱成一片,局势一旦恶化,地近京畿,祸不可测,其险不在隋匪之下。

    两宫每一思及此事,便觉食不下咽。

    马贼迟迟不能敕平,太后和几位中枢的看法是相同的,根子出在总揽剿马贼的诚郡王身上。

    诚郡王虽然既善战也愿战,但为人太过骄傲,听不得不同的意见。他的部下久战无功,已有暮气,军纪变得十分败坏,很招鄂、豫、皖、鲁几省百姓的厌恶,因此时胜时败,收不得功。

    最重要的是,他的战法不管用了。

    诚郡王的王牌,是他的蒙古马队,追南逐北,算得上一世之雄。

    但马贼也有马队,而且马贼的马队一年比一年壮大。蒙古马队虽快,马贼也异常机敏,你追我走,你走我扰,来去无定。诚郡王跟在马贼屁股后头撵,疲于奔命,却永远也追不出一个尽头来。

    其余参与剿马贼各军,在诚郡王这种战法下,相互之间很难有效配合;也有不少积暮成习,根本不堪一战;或者以邻为壑,友军有难不动如山,总之马贼不窜扰我的辖区就好。

    李念凝想:如果“他”现在国内,哪里需要这么苦恼!

    问题是“他”现不在国内。

    齐王决定:调曾继尧以钦差大臣身份,驻扎鄂、皖边境,坐镇指挥剿马贼。

    君臣奏对的时候,齐王说:“两江可以暂交李纪德署理,为曾继尧办理粮台,他们师弟之间,应该最是相宜。”

    这个安排李念凝并不反对,但其他方面不能没有疑虑:“诚郡王呢?会不会生出什么意见?”

    齐王踌躇了一下,道:“曾继尧用兵最为稳妥,深谙以静制动的道理,和诚郡王正好相得益彰。此举有益国家,诚郡王身为国戚,与国同体,明晓大义,一定是能够顾全大局的。”

    所谓“相得益彰”,即暗指诚郡王冒进而无谋,非曾继尧予以矫正不可;“身为国戚,与国同体”,是逼诚郡王不能不接受这个安排;“明晓大义”,是承认李念凝的忧虑,诚郡王多少会“生出意见”来的;最后,只能指望他“顾全大局”了。

    齐王这些话。李念凝当然都听懂了。对于诚郡王是否真能“顾全大局”,她心中可没有什么谱,但眼下并无更好的办法,只好轻叹了口气:“说得也是,就这么办吧。”

    齐王补充道:“请两宫皇太后宽心。诚郡王必格外用命,以报天恩。”

    这句话的意思是:诚郡王既不愿曾继尧分功,又以此攸关一世威名,剿马贼必出全力。

    曾继尧就是甩在诚郡王头上的“鞭子”。

    用意是好的,就是别过犹不及,捅出什么篓子。

    贾旭看出李念凝的不安,奏道:“启禀皇太后,用曾继尧督剿马贼。并不求马上收功,只要能控制住局面,等到龙武军回国就好。”

    李念凝的眉头舒展了开来:正是,只要在龙武军回国前局面不继续恶化,等“他”回来了,马贼再凶狡,岂能当龙武军之一击?

    仔细想想。竟是四角俱全,诚郡王那一点可能的不愉快,变得完全不重要了。

    于是拟旨,用印,六百里加急廷寄江宁。

    下了朝

    东太后悄悄跟李念凝商量:“妹妹,那个沈浼,要不然咱们别办了吧?”

    李念凝一笑:“姐姐放心,他不是因私害公的人。”

    这个“他”,李念凝未具其名,但东太后当然知道她说的是谁,而且听在耳朵里,自然而然,没有一点突兀的感觉。

    李念凝沉吟了一会儿,道:“不过可以留沈浼一条命。”

    东太后舒了一口气,道:“这样好,这样好,永不叙用就是了。”

    这天晚上,虽然宫外边的鞭炮声不断,但李念凝睡了一个多少天来都没有的好觉。

    三更时分,“他”又来了。

    这一次,没有半途而止,没有韩氏搅扰,一路舟行,终入藕花深处,惊起一滩鸥鹭。

    她一定喊出了声音,因为醒过来的时候,帐子外的一盏宫灯点亮了,两个宫女惶恐地跪在地上。

    李念凝叫她们退了下去。

    重新熄灯之后,黑暗中,年轻的太后目光灼灼。

    次日一早,中枢全班叫起,四品道台衔韩炜霖奉特旨随班觐见。

    和上次一样,韩炜霖提前一天到了京都,齐王先接见,第二天秦禝的报捷折子由申城六百里加急送到,今天韩炜霖随中枢进宫为两宫“譬解”。

    不一样的是,昨天晚上,宫里面颁下旨意,给韩炜霖加官一级。

    这个恩典可真是异数,问题是,为什么呢?

    韩炜霖虽然辛苦,却只是一个信使,朝廷似乎没有给报信的打赏的规矩啊?再说,这也赏得太厚了呀。

    何况,前线将士还没有正式颁赏呢。

    但君有赐,臣不能辞。韩炜霖官小职微,也没有辞的资格。

    他不知是祸是福,忐忑了一个晚上。

    第二天一大早候班觐见的时候,中枢大臣们对他一夜之间换了官服,却似乎并不意外,只是微笑着恭喜他。韩炜霖连连逊谢,得个空,悄悄向彭睿孞请教。彭睿孞却只是笑着说了句:“总是好事。”便不肯再说什么了。

    还是在养心殿东暖阁召见。

    两宫满面笑容,东太后太后还笑着说了句:“韩炜霖,咱们可又见面了。”

    和之前的大捷不同,这次大捷是由一系列战役组成的,加上韩炜霖譬讲生动,连东太后太后都搞明白了一连串大战的来龙去脉。

    对秦禝屡出奇谋,迂回奇袭,卡断敌粮道,散兵夜袭,妙计迭出,连克坚垒,君臣都不由赞叹不已。

    营垒内生死相搏,索山阵前尸山血海,两宫想象当时情形,禁不住悚然动容。

    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可以说给两宫太后听的,都说出来,非吓坏她们不可。

    只说东线屡攻不克。伤亡惨重,民气如沸,几乎动摇国本。全靠西线大捷,全扶桑乃一夜之间同声颂圣。

    接下来的战局,由于叛军主力已经溃乱,我军扫荡。必势如破竹,叛军苟延残喘,拖日子而已。秦禝预计,最多三个月内,必有克成全功的好音奏达御前。到时候乃可班师归国,以慰厪念,以报慈恩。

    话说得虽然恳切。到底也只是文章故事,但“以报慈恩”四字,李念凝看在眼中、听在耳中,却莫名地浑身一阵微微发热。

    龙武军扩军,奏折内也带了一笔,但君臣都以为理所当然,更觉得是赚了扶桑人的便宜。

    东太后欣然道:“这可兵强马壮了!”

    讲到龙武军招兵,各处踊跃报名,中枢中有人感慨,去国万里。异域他乡之中,居然有这许多忠勇奋发之士,可知我朝恩泽深厚,化自圣躬,流及荒蛮。播于万国。

    这一碗碗米汤灌起,黄幔之后,两位年轻的太后竟是矜持不住,从始至终,满面的笑容怎么也拿不下来。

    最后,君臣议定,秦禝加恩锡赐二等公。

    中枢退出之后,韩炜霖却被单独留了下来。

    这是极其罕见的安排。

    气氛明显凝重起来,韩炜霖伏在地上,心里惴惴不安。

    李念凝太后开口了:“韩炜霖。”

    “臣在。”

    李念凝缓缓地说道:“我想,秦禝选你来为我们姐俩做这些譬解,你一定是他最心腹的人了。”

    这话让韩炜霖如何回答?他磕了一个头,没有做声,汗水已从背上渗了出来。

    还好李念凝本就没有要他回答,继续说道:“就像秦禝是我们姐俩最心腹的人一样。”

    这句话,极重,极重。

    韩炜霖已经汗湿重衣。

    李念凝温和地说道:“所以,有件事情,要请你转知秦禝,叫他给我们姐俩一个实实在在的答复。”

    对一个外官用上“请”字,韩炜霖只能磕头,不能置一词。

    这件事情就是关于拿办沈浼。

    李念凝将沈浼的劣迹一桩桩摆了出来,然后轻叹了一口气,道:“这公私之间该如何取舍,我不要秦禝虚应故事,而是要他把心里面真正的想法说出来。不然,他就对不住我们姐俩待他的一番心意。想来,他也不见得好意思的。”

    韩炜霖连连叩首。

    东太后微笑道:“好啦,你别磕头啦,头不晕吗?要磕头,叫秦禝回来磕。”

    东太后一向略有懵懂,但这句话却说得很有意味。

    韩炜霖讪讪地又磕了一个头,微微直起身子,果然不再磕头了。

    李念凝微微一笑,道:“这些话,不当着中枢的面说,不在上谕里边说,你明白为什么吧?”

    韩炜霖道:“回皇太后的话,臣懂。”

    李念凝点点头,道:“秦禝的回复,也不要过明路,密折递给我们姐俩就好了。”

    退出养心殿的时候,韩炜霖想,原来这个恩赏,是叫我做这件事情预付的报酬啊。

    他的新官服已经完全被汗水浸湿了,但心神收定后,仔细回想两宫说的每一句话,最后得出结论:全部都是好话,而且,极好,极好。

    秦禝如何看待朝廷拿办沈浼固然是两宫关心的,但不是方才这番对唔的重点。

    重点是,两宫通过这番“私聊”,对秦禝表达了最重视、最亲密、最推心置腹的姿态,这种取态的价值,一百个沈浼也比不了。

    就是说,不管两宫和秦禝君臣之间,对拿办沈浼有没有分歧,对沈浼最终的处置是否得到了秦禝完全的“谅解”,两宫的潜台词是:都不会影响这种取态,都不会影响君臣之间的这种最亲密的关系。

    出宫之后,回申城之前,韩炜霖还要去一趟秦禝的二等公府,有几件东西,要交给秦禝的嫂子。

    龙武军在扶桑大捷的消息传开后对这个胜利,对这支军队,包括对秦禝这个人,各路人马、各种势力,都在暗地里密锣紧鼓地打着主意,希望以为己用。

    这些势力之间,有不少根本就是完全对立的。

    一个是寒门和勋贵之间。

    许多勋贵,早就不满隋匪乱起以来,朝廷轻视勋贵的作用,以前的王彧是这样,现在的齐王还是这样。向当政者抱怨,总是得到“勋贵大爷无用”一类嘲讽讥刺。

    这班勋贵,以韩王、诚郡王和吴王为代表。诚郡王还稍好一些,因为毕竟一直在统领重兵作战,勋贵虽然被轻蔑,他本人还是很受重视的。

    但吴王一班人,在京里不说无所事事,也最多只是做个闲职,原本就颇为郁闷;另外,他们自己当然衣食无忧,但同支的许多人,过的却很糟糕。

    这是京里。从京都望出去,天下督抚,几乎没有勋贵出身

    原因自然是隋匪作乱,勋贵无能,全靠以湘系为主的一班汉人自筹兵勇。才得以戡平大乱。军兴的时候。朝廷的政策是谁打下的地方交由谁管理;战后。地方政权自然就纷纷落入汉人手中。

    这个局面,愈来愈多的勋贵不服气。

    拿出来说事的,翻来覆去,就是一个秦禝。

    谁说隋匪都是别人打平的?申城是秦禝保住的;江苏是秦禝和李纪德一起打下来的;金陵,龙武军的炮弹可是比曾老九先打进城里的!如果不是秦禝维护曾家兄弟,金陵城就是咱们勋贵拿下来的了!

    如果是那样的话,现在勋贵也不会不被逼得喘不过气来了!

    秦禝和王彧他妈的一路货色,吃里扒外!

    现在。龙武军把扶桑的反叛都打平了,哪一个勋贵出身的子弟办得到?

    这班人,开始公开地要求朝廷重用勋贵。

    李念凝和齐王都非常清醒。秦禝是一个异数,除了他之外,勋贵大爷们,不堪如故。是绝对不可以重用的。

    欲求不得厌饱,这班人对当国的齐王愈加憎恨,暗地里形成了一股扳倒齐王的潮流。

    他们眼中,当道者自然是齐王;这新贵嘛,乃是秦禝。

    其实,当时秦禝还是被视为齐王一系的,但对于这班人来说,这个根本不是问题。历朝历代,把恩主踩在脚下,借势上位的,不知凡几。

    这一班“政坛狙击手”,正暗地里磨拳擦掌,只待龙武军回国,就要有所发动。在日后波云诡谲的政争中,他们会有精彩表演,现暂时按下不表。

    几路人马,共同的目标,是齐王;共同的“倚靠”,是秦禝。

    还有最后一路,异曲同工,也是“倚秦攻齐”。

    几路之中,以这最后一路能量最大。但这一路说到人数,究竟起来,却只有一人。

    这个人就是李念凝。

    对待勋贵的态度上,李念凝和齐王是完全一致的。

    但对待权力的态度上,可就不一样了。

    李念凝的地位非常微妙。名义上,最高的决策权在东太后手里;而实际的办事权,全部掌握在齐王的手里。就是说,李念凝如果想做成一件事情,第一,要东太后支持;第二,要齐王服从。二者缺一不可。

    东太后是很少不支持她的,这一层问题不大;但齐王可就不是完全服从了。

    叔嫂二人如果生出不同意见,最终又不能达致统一,会有两种情况。

    一种是李念凝迁就齐王,这种情形并不算少。

    一种是李念凝坚持,齐王只好遵命。

    但“遵命”绝不代表李念凝的意志就能得到真正的贯彻执行。中枢都是齐王的人,六部也都看齐王的脸色,一件事情,如果齐王心里不想办,就算朝堂上口头上答应了下来,也总有各种办法,在执行的过程中消灭它于无形。

    除非“慈颜大怒”。但太后是不可以和议政王轻易发脾气的。

    包括在一些看似很小的事情上,李念凝其实也做不得主。

    有一次,李孝忠拿了一张单子,去向内务府要东西。这张单子,李孝忠自作主张,比“常例”添了一些东西。不过,这个“常例”是在平隋匪的时候定的,当时钱得花在军兴上,宫里的开销压缩得很厉害。

    李孝忠想,仗既然打完了,“太后以天下养”,多要一点东西不算过分。李念凝被他几句好话一说,也觉得有道理,既然他自夸一定有本事要的回来,就由得他了。

    内务府的司官为难,向内府大臣请示。内府大臣指示:只要不需动用现银,库里有的,尽可以拨给他。

    未曾想,这个时候兼领“管理内府银库”的齐王来了,一问端详,大为恼火:“拿‘则例’来!”

    所谓“则例”,就是“常例”的书面记录。齐王拿着单子,一条条对照,多出来的,通通划掉。

    处置完毕,临走前还扔下一句话:“告诉小李子,他再这么浑水摸鱼,挑事逗非,当心他的脖子上的吃饭家伙!”

    这句话,当然不会转告李孝忠,也没有任何必要了:因为齐王的声音很大,坐在屋子外的李孝忠听得清清楚楚。

    齐王依据“则例”的做法当然是正路,但言语动作之间太不给人面子,李孝忠固然又怕又恨,回去偷偷哭了一整天,李念凝心里也很不是味儿。

    李念凝痛感:没有自己的班底。

    那么,自己的班底在哪里?或者说,谁才算自己真正的“心腹”?

    就像在养心殿东暖阁里跟韩炜霖说的,她想到的第一个名字就是秦禝。

    李念凝决定,这一次秦禝一回国,就叫他进中枢。秦禝虽然年轻,但身上的功勋拿来进中枢是足足够够了,就资历而言,谁也说不了什么。

    一般情况下,一人退出中枢,一人才能进中枢,贾旭年纪大了,也该退出去了,而秦禝既被各方包括齐王自己视为齐王一系人马,对秦禝补桂良的缺,齐王那边一定欣然接受。

    李念凝有足够的把握,将这位“齐王一系人马”,踏踏实实地拢在自己的袖中。

    心里边默默筹划这件事情的时候,那个“袖”字在眼前晃了一晃,莫名其妙地变成了“裙”字。李念凝脸上倏地烧了起来,不由偷偷地左右瞄了一眼。

    宫女太监远远垂首站着,没人留意到太后小小的失态。

    秦禝进中枢是第一步,之后总要一步一步,把办事之权都抓在了自己人的手里。

    想到和“他”每日君臣奏对,几乎算得“朝夕相见”,李念凝的脸上又热了起来。

    对于秦禝回国后,可能和齐王发生直接间接的冲突,齐王自己是懵然不觉,但齐王一系的人士里面,有人已经隐约生出警惕,如彭睿孞。

    但这种担心是不能够说出口的,因为两边都是“自己人”,不可以在任何事情都没有发生的情况下,为相关人等心中埋下芥蒂,自乱己阵。只能处处留心。调和鼎鼐了。

    在另外一个方向上“使用”秦禝,李念凝和齐王,包括保守的勋贵勋贵们,却是有着共识和默契的。

    这就是压制地方。

    不管什么时候,某个派系过于坐大。永远不会为在上位者所乐见。以曾继尧为核心的地方人物,同年至好,门生故吏,彼此联结,遍布要津。已成为政坛上一支压倒性的力量了。

    这一次剿马贼。单从军事角度看,其实李纪德比曾继尧更合适。曾继尧所长在于治军,不在临敌,要说指挥作战,李纪德是强过他的老师的。

    但中枢上有人忧虑,曾继尧已成尾大难掉之势。若再重用李纪德,岂非又扶出来一个曾继尧?

    因此剿马贼的活计,终究还是派到了曾继尧头上。中枢大臣们的心思是不可以公之于众的:曾继尧的路子,稳打稳扎,能够控制住局面,但短期内恐怕难以竟功,而龙武军不久就要回国了。

    就是说。实际上是请曾继尧为龙武军打一个头站,最后的功劳还是龙武军的。曾继尧,加不了多少分。

    因为,不论李念凝眼中,还是齐王眼中,“秦禝一系”才是“自己人”。

    那班成日价要朝廷重用勋贵的勋贵们就更不必说了。

    这几股暗流,刚刚在水面上掀起浪花。离波涛汹涌,还有一段日子。

    这时秦府,这两天着实地忙碌了起来:粉刷房子,定做帐幔,预备筵席。还在院子中央搭起了一座不大不小的戏台,备下了两票戏,叫的是京城里现最当红的“八喜班”。

    内务府跟着一路忙前忙后,因为,皇太后要来临幸秦府了。

    李念凝跑到秦禝家里来,源于岐王妃那张碎嘴。

    韩氏封了一品诰命后,秦府马上就热闹起来了,各家命妇纷纷上门。刚开始的时候,韩氏还不大习惯,但常言说得好:“作此官,行此礼。”加上居移气,养移体,韩氏很快便成为一位地道的气度雍容的贵妇。

    岐王妃是秦府的常客,除了为秦禝做媒的心思不死之外,和姐姐不同,岐王妃对韩氏本人很有好感,乐意把她作为一个唠叨的对象。

    于是每次进宫,几乎都会向姐姐提起韩氏。李念凝对这个话题的态度是很矛盾的,既厌烦,又想听。厌烦是因为她始终摆脱不了对韩氏的那种奇怪的反感,想听是因为有时候会从妹妹那张碎嘴里间接地了解到秦禝的一些情况。

    有一次,当着李念凝的面,岐王妃少见地对韩氏带出了抱怨的口吻。她终于向韩氏提起了秦禝的婚事,韩氏当时的反应颇为古怪,虽然很快掩饰过去,但岐王妃已经看了出来:她不愿意。

    岐王妃愤愤地说道:“好,又吃了人家一颗软钉子。我就不明白了,如果是自个太年轻,小叔子那儿说不上话,也就罢了;可小叔子娶媳妇,你做大嫂的不阴不阳地不乐意,到底什么意思呢?”

    “不阴不阳”的,除了韩氏,还有一位,乃是她的太后姐姐。

    李念凝听了,不由大起“敌忾”之感,一时间对韩氏的感觉颇有改观。同时也不由生出了几分好奇之心

    那次进宫谢恩之后,韩氏又进了一回宫。不过这一次是东太后太后接进去的,在李念凝的长春宫只待了一小会儿,而且晚上留宿在钟粹宫中。东太后应该没想那么多,但这样一来,就把上一次韩氏在李念凝这儿的待遇比下去了。

    李念凝颇为懊恼,这些天正想着用个什么办法补救一番,听了妹妹的话,突然灵光一闪:“我去‘他’家里看看!”

    君主临幸臣子的家,是对臣子非常高的奖誉,这个恩典,又远远超过了东太后留宿韩氏了。

    但太后和皇帝又不同。皇帝当然哪个臣子的家都去得,可太后毕竟是妇道人家,一般说来,只能临幸近支王公的府邸,本质是属于“走亲戚”的性质。

    如果秦禝在家,李念凝反倒不好上门了,因为实在是没有这个仪注。但现在秦家里面没有男主人,只有一个嫂子,太后临幸,可以理解为女主人们之间串个门,舆论只会把这个当成上面对秦禝的一种特别的恩典,并不至于引起过多的其他的非议和联想。

    李念凝这个人,这些事情上确实喜欢别出心裁,而且,做起来的时候,别有一番畅心快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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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日子,天还没亮,内府、顺天府、禁军统领衙门,各自派人,在秦府附近的胡同附近驱赶闲人,清扫陛道,秦府附近的胡同整个地严严实实地封了起来。

    李念凝之前已经下了懿旨,仪注一切从简,因此例牌的近支王公接驾的程序就完全去掉了,不然一窝蜂地涌进秦府,李念凝在秦家,什么话也别想说,什么地方也别想看了。

    侍卫大臣、銮仪卫这些是省不掉的,但有懿旨,除了当班的岐王,其他无关人等,通通在秦府的二门外候着。反正里边的每一进院子、每一个门口都站了御前侍卫。

    秦府中门大开,因为没有男主人在大门口跪接,所以太后的明黄大轿直接抬了进去,岐王扶轿,一直到了二厅阶前才停下。

    韩氏已经在阶下盛装相候,见轿子进了二门,插烛般跪了下去。

    李念凝搭着李孝忠的手臂下了轿子,直起身来,看到了韩氏,含笑道:“快平身吧。”

    长春宫的宫女头儿、李念凝的贴身丫鬟珠儿快步走上前去,扶起了韩氏。

    李念凝微微地向左右两边各偏了偏头,加带眼角余光,看清了大半个院子,心中升起一种异样的感觉:这是“他”的家!

    韩氏右手边前面带路,一行人拾阶进入二厅。

    外面阳光灿烂,里边略显昏暗。过了片刻,李念凝适应了厅内的光线,看向左首时,却不由大吃一惊。

    秦禝就在眼前,面带微笑。

    定睛细看,原来是一副画像。

    只是这画像“像”得未免太可怕了!逼肖真人,丝毫不爽,就好像在墙上挂了一个秦禝!

    李念凝治国理政,杀伐决断,此时却不由心中怦怦直跳。旁边的岐王、李孝忠、珠儿等人也发出了低微的惊异之声。

    韩氏留意到客人们的诧异,赶忙解释:前些日子韩炜霖从申城带了过来,刚刚挂上去的。

    “墨画”上的秦禝,穿着的似乎是扶桑的“朝服”,修身合体,英姿飒爽,比之我朝的翎顶辉煌,似乎更加神气呢。

    李念凝下死眼盯着,心里已起了“据而有之”的念头。

    这副“墨画”,原先是挂在正厅的,但御座也设在正厅,不知道旁边的墙上挂一副秦公爷的“画像”,会不会有碍朝廷体例,于是便挪到了二厅,于是便提前吓了李念凝君臣们一跳。

    怎么开口和人家讨要呢?

    韩氏好像知道她想什么似的,说:启禀皇太后。秦禝一共寄来了三张“墨画”。

    哦?倒要看上一看。

    一张还是军装,只是换了个姿势;一张却是“便装”,李念凝看了,嘴角不由泛起一丝笑意。

    她改主意了:要就要这张“便装”的。穿扶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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