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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起初我的打算,还是和他一道去死。后来我想要他活着,可又怕他害人,就拿自己作为交换,如果他继续为恶,就让我代他受过。

    这一回,我也做了献祭自己的准备……我知道,他也知道,替他分担因果,就会摧毁我的道心。

    说到底,那是因为我也从心底以为,他有愧于被他害死的那些人……就算死于这一劫,也是理所应当。

    所以他拒绝了我。

    他抛下了我,独自一人去渡灾劫了……

    “如果你死了,我……就算自戕,也是太过便宜了我……”

    师父若今日死在这一劫中,他又哪里活得下去?可就算他去死,也只不过是在逃避他该承受的悔恨和自责罢了!

    “正与邪,真的那么重要吗?”

    谢晓清又喃喃出声。

    重要到让师父在面临最重要的一劫时,我却什么都不能做?

    让我无知无觉地在这里等着他,而这时候,师父也许已经……陨落了?

    为什么,非得如此?

    几乎将他从内到外撕裂的剧痛,笼罩了他。

    他琥珀色的瞳子里,在剧烈波动着。无数的情绪,在其中起落。

    而在他那看不见的意识海中掀起的惊涛骇浪,足以彻底毁灭一个人的神智……也足以彻底改变一个人的本性!

    他低低地笑起来。

    我以为我对所有人都心怀慈悲,无愧世人,可我却伤害过他,如今还要卑微地祈求天道,好让它放过师父一条生路,也放过我……

    我选择的路,便是如此吗?

    “正与邪……”

    谢晓清仿佛又再看见了师父临走前那双倒映着璀璨星空,却已没有了神采的眼睛。

    像是有一把匕首插aa进他心脏里,他整个人都狠狠地一抽搐。

    我怎么能……怎么能让他一个人走的?

    我自以为安排妥当,所以这七十年,过得恣意快活,不曾替他担忧,却不知道其实他也早就做好了打算……

    谢晓清闭起眼睛。

    不……

    正又如何?

    邪又如何?!

    狂躁无比的气息,从他体内涌出,激得漫天尘沙飞扬。

    他竟然再次突破,一瞬间,就冲破了那人留下的禁制。

    放出神识探查,谢晓清终于找到了他。

    苍茫沙丘之间,他静静趺坐于地。

    但斑斑点点的血,已染透了他的衣衫。

    谢晓清落在他面前,抚上了他的脸,他还活着……师父还活着!

    在他身前坐下,谢晓清抱住了他的身体。

    师父没有反应,谢晓清知道,他已经彻底丧失了五感,正与从地府归来的阴魂厮杀。

    看不见敌人,师父的身上却不停地多出细小伤口,鲜血汩汩地流了出来。

    谢晓清念动咒诀,幽幽绿光亮起,轻柔地覆上了师父的伤处。

    师父正在渡劫,这时候替他疗伤,就代表要分担他的因果。

    木灵涌出的刹那,谢晓清眼前的景象,就骤然变化,不再是大漠冷月,血光铺天盖地而落,所坐之处,竟化作了一片漂着白骨的血池。

    还有许多面容狰狞的冤魂,发出尖啸之声,将他包围。

    他看到了被污染了灵觉的师父此刻所感知到的景象。

    从这个幻境中现出身形的他,朝师父笑了笑,便调起灵力,抬手一劈,斩落了朝他袭来的亡魂头颅。

    “你……还是来了么?”他听到那人的声音,从神识之中响起。

    “是,我来了。你不必担心我将来渡不过心劫,我彻底想清楚了。”谢晓清道,“我心里有道义,也有你,我原本以为可以兼顾的……我却没有想到,一个人,本来也只该有一条贯彻到底的道。”

    “师父,你就是我唯一的道。从今往后,你如何想,我便如何想。你想做的事,我陪你一起做……”

    他依然以帮助他人为乐事,但如果与师父起了冲突,他也不会再迟疑!

    怨魂们又争先向他袭来,谢晓清似乎看见了他相识的一个人的身影……翠光闪过,又化为飞烟,回归幽冥。

    待他们终于击溃了所有怨魂,阴森可怖的血池,也悄然渗入地下,显露出原先的沙面。

    他们重新见到了现实中的光景,一夜过去,已是大日凌空。

    两个人都受了不少伤,好在并不致命。

    “你又突破了?”凌涟注视着他,忽而抬起手,却是从他发间摘下了一片翠叶。

    谢晓清在灵力躁动之时,身上便会生出草叶。被他留在原地的谢晓清,想来也很受了一番心境煎熬。

    “我挣脱不开你的禁制,心焦之下,就……好在还是赶上了。”谢晓清道。

    又何必如此?凌涟没有将这句话说出口,只喟叹道:“你没有说谎。你真的变了一个人。”

    从谢晓清所散发的气息能感觉到,他的的确确,与以往有所不同了。

    “不错,”谢晓清笔直望进他眼中,认认真真地道,“如果有人为了复仇杀了你,以前的我只会陪你一起去死。但现在,”一丝寒气从他眼中掠过,他周身的气息也随之凛冽起来,“不论如何,我都一定要杀了他。”

    一念之间,便会成魔。如今的他,离入魔或许只有一线之隔……

    即便成魔,那又如何?

    激战过后的身体还虚弱得很,谢晓清在望着那人时,体内却已升起一股欲aa望。

    劫后重生,总该……庆祝一番吧?

    他抚着那人的侧脸的手渐渐滑下,一直落到腰侧,解开了衣带,将那人按倒在粗糙的沙面上。

    在两个人的喘息声中,他慢慢侵入了那人的身体。

    一直守在一旁的小狼崽看到眼前景象,连忙抬爪捂住了眼睛,稍后又悄悄把爪子移开一点偷看。

    换做以前,谢晓清一定会不由分说地把它关进混沌珠,这次却没有理它。

    即便不通人事,小狼崽也依稀觉得,就算再有两百个人看着这一幕,谢晓清也不会再不好意思了。

    ……

    瀛洲派,凤鸣府。

    “师父,我回来啦!”一个约摸十三四岁的少年没有通报就径直闯入,在凌涟面前坐了下来,笑嘻嘻道。

    这少年眉目俊朗,身穿绣着金线的白色轻袍,好一副富家小少爷模样。

    见原先在闭目打坐的凌涟睁眼望向他,他伸手往衣襟里掏了掏,摸出一枚鲜红圆润的珊瑚珠:“师父,这是我带给您的礼物!”

    凌涟接了过去,瞧了一眼,道:“此物色泽纯正,灵气充溢,似乎只有鲛人所居的碧落海才有出产?”

    “师父猜得没错,这是我一个鲛人好友送我的。”少年道,又转头望了望屋内,“我还有一枚要送给师兄,他去哪里了呀?”

    “不急,他就快到了。”凌涟道。将那颗珊瑚珠收起,又笑问道:“无忧,你那位鲛人朋友,是男是女?”

    “是个漂亮的姐姐。”

    师父为何要问这一句?小狼妖谢无忧摸不清楚,却还是乖乖答道。

    他便是谢晓清从九层楼台中带出的那头小狼崽。随着年纪渐长,他开始嫌弃谢晓清随口给他取的小名“阿灰”,闹着要改个正经又好听的名字,最后就从了谢晓清的姓,改名叫“无忧”。

    “鲛人中以女子为尊,她们又最恨负心薄幸的男人,你可要小心一些。”凌涟温言道。

    “嗯,我会小心的!”谢无忧连忙点头,可惜不像是听了进去。

    凌涟暗地里摇了摇头,眼中光芒微烁,没有再劝。

    “师兄!”谢无忧忽而回头,开心地叫道。

    从门外走进来的青衫修士,自然就是他师兄谢晓清了。

    谢晓清朝他看去,脸色却是一沉:“好啊,总算抓着你这小子了!你在外面惹了多少祸,都有人一五一十告诉了我,你今天可是逃不了了!”

    谢晓清性子和善温柔,像这般一板脸,语声放厉,也让谢无忧吓得不由往后缩了缩。

    他敏锐地察觉到,师兄这是真的生气了!

    “呜嗷……我、我闯什么祸了?”

    “你还不知道?在蟪蛄岛集市和人斗殴,掀翻了半条街的摊子;偷吃了季长老用来炼药的金鱼草,还踩坏了一片药田;擅闯丹房,毁了一炉丹药;居然还拈花惹草,招惹门派里的年轻弟子!这些事哪一桩不是你干的?”

    “咦,拈花惹草?”谢无忧对前面的罪行没有辩解,反而摸了摸头,认真解释道,“我才不是玩玩而已,晴川长轩小霜静梓他们都很好看,对我也好,哪一个我都真心喜欢嘛……”

    “……你还说!”谢晓清怒道。

    无忧的话,又证实了之前那长老告的状,见一个爱一个,还男女通吃!

    他是看着谢无忧渐渐长大的,小时候还看不出来,眉眼长开后才发觉,谢无忧的长相有些像师父,也有些像他。

    据说妖兽化形,本就会参照熟悉之人的模样。但这花心滥情的性子,也不知道是随了谁。

    “罚你禁足一月,你就在两仪峰上好好待着吧!”谢晓清一挥袖,一枚碧光结成的符咒飞出,投入了谢无忧体内,“这是地行禁制,往后你只许在南洲界域内行动,切不可乱跑!”

    “啊!”谢无忧本来将身体缩了又缩,抱成一个团,听到这话,顿时蹦了起来,“师兄……”

    “南洲这么大,还不够你活动么?”谢晓清不留情道。

    谢无忧又转头,祈求地望向凌涟。

    “你啊……”凌涟摇了摇头。

    “呜……”谢无忧垂下了脑袋,却在这时,愣了一愣,眼睛陡然亮了起来。

    他听见凌涟传音给他:“你师兄不在时来找我,我教你禁制的解除之法。”

    “师父,你——”

    凌涟传音时没有刻意遮掩,谢晓清见他神色不对,稍一探查,便把这话的后半截听在耳中。

    他对师父发不起火,只得无奈地望了过来。

    “师父,你为何要教他解除禁制?他闯祸的本事日渐见长,我怕有人对他不利,在南洲之内,还来得及隔空出手救他,若是再远,恐怕就赶不上了。”

    待无忧出去了,谢晓清问道。

    “你操心得太多。”凌涟摇了摇头,“总有一天你我都会飞升仙界,或者陨落于天劫,你又能护着他多久?该让他多历练历练了,好叫他知道人世险恶。兽类天性单纯,他尤其应该补上这一课。你也不用太为他担心,若有人想对他动手,也会顾忌到我们。他有你我的名号,就远远足够,如果仍然遭遇不测,只能怪他自己愚蠢大意。”

    “你说得也是。”谢晓清想了片刻,道。

    他将手搭在凌涟的肩上,手指从师父披散而下的发间穿过。

    原先那一头青丝,已变作皑皑雪色。

    不用看自己,谢晓清也知道,他也是两鬓斑斑。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似乎是哪一年,他和师父一道在这两仪峰中看雪,雪落满头,就再没褪去……

    第七劫,肉身之劫,渡劫时身体会渐渐衰弱。

    素来束起道冠的师父,将头发散了下来,似乎也是缘于有一天解下道冠时,掉下了一小把白发。

    谢晓清静静地望着他。

    “想不到,我们也会如凡人夫妻,有共同白首的一天……”他慨叹。

    衰朽之后便是新生,也有人等不到新生便陨落了,但他和师父一定能携手走过这一步的。

    “凡人就算相守一世,也不过六七十年,”凌涟道,“你我六十年前是这般,六十年后也还会这般。”

    “是啊,”谢晓清揽着他的肩,在他身旁坐下,“不止是六十年,六百年、六千年后,也会如此……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

    一个月后。

    七星峰上的药田里,瀛洲派弟子祈霜正在修剪一株天冬草。

    她忽而察觉到一股熟悉的气息,抬眼一瞟,又把脸撇开,故意不去看他。

    那只半大的小狼连忙又踱到她正面,祈霜看都不看,低下头去,专心照料起药草来。

    小臂微微一沉,却是一只毛茸茸的狼爪,轻轻搭在了上面。

    祈霜蹬它一眼,和那双蓝汪汪的大眼睛对视,片刻,终于绷不住,露出了一丝笑意。

    任谁,都不会对一只委屈地耷拉着耳朵的小狼生气太久的。

    小狼拿鼻子拱了拱她的手,它还衔着一束兰花,祈霜从它口中取了下来。

    “这是谢长老种的紫心兰,你摘来给我,不会被他责骂吗?”祈霜问。

    紫心兰颇为珍稀娇贵,也只有谢长老那般潜修木系的化神期大能,才能在瀛洲岛上种活。

    小狼摇头,“嗷呜”了一声。

    “好啦,”祈霜弯着腰,又摸了摸它小脑袋上软软的绒毛,“你幻成人形吧。每次惹人生气就用原形来讨好人,真是没出息!”

    她话音未落,面前的小狼就应声化作了锦衣玉带的俊俏少年。

    “你们不要跟我计较嘛……”他朗声笑道,“我只是个狼,老是搞不懂你们的心思,要是冒犯了你们,我给你们赔罪,我不是存心的!”

    两人说笑了一会,谢无忧忽而脸色一变。

    猛烈的风声,朝他背后袭来。

    祈霜随后才察觉到,往后方望去,不由叫道:“哥?”

    “哼,”面色冰冷的清俊男子,随手抄了一根树枝,就往谢无忧打来,“谢无忧,你才惹得小霜伤心,又来招惹她?我今日定要好好教训你,回头再去向两位前辈请罪!你也是等同于元婴期的修为,不算我以大欺小!”

    这人名叫祈雨,是祈霜的哥哥,也是瀛洲派最为年轻的一位元婴长老。

    他没有祭出本命飞剑,但就是一根普普通通的树枝,在他手里也威势惊人。

    “呜哇,救命!”在他追打之下,谢无忧狼狈而逃。

    “哥!”祈霜连连跺脚。

    她才是金丹修为,哪里追得上元婴期的两人,眨眼间,一追一逃的两人就消失在了天际。

    ……

    百年之后。

    肉身之劫渡过后,便是法力之劫。

    与漫长的肉身劫不同,这一劫渡得极快。渡劫的三个时辰,修为全失,若是有仇家,这便是仇家乘隙而入的最好时机。

    但两人轮流护法,便无需担忧此点了。

    积累深厚,兼之预备了渡劫秘宝,这一劫他们都顺利渡过。

    随后便是说容易也容易,说难却也极难的心魔劫了。

    “我五岁入道,直至今日,不曾做过违心之事,不曾心生迷惘。于因果上欠过许多人,于情理上并无歉疚,我本为魔,一以贯之。”

    “我曾迷惘动摇,心意不坚,最终明心见性,始得安宁。一人一心,无惧无悔。”

    无论多少幻象考验,都不能令他们圆融的道心,生出一丝瑕疵。

    随着最后一个幻象散去,瑶光从天垂落,云门在高空敞开,接引新晋的天君。

    天降异象,令无数人不胜歆羡地抬头仰望。

    “呜,师父,师兄……”谢无忧哭得满脸是泪,追了上来,却被那道瑶光生生挡在了外面。

    咫尺之间,已是仙凡之别。

    “以后没人护着你,你收敛些不要再闯祸了,”谢晓清温声叮嘱,“记得好好修炼,还会有再见之日的。”

    “呜呜,好……”谢无忧揉着眼睛答应。

    叮嘱完,谢晓清就转身跟了上去。他轻轻牵起那人的手。

    一齐踏入了通往仙界的云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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