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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起,但此时还是首次见他如此失魂落魄。他们原本看卫起就不太顺眼,但此刻见他落难至此,这帮痞儿反倒是觉得他有些可怜,便齐刷刷不知所措地盯着卫起

    卫起虽在醉中,但仍然察觉到有人正在盯着自己,于是大笑几声,曼声唱道:“且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接着一挺腰,弹身跃起,就着披散的长发,舒袖在场上舞了起来。

    他本是仪表俊朗,此刻狂醉之后,独自在场上起舞之时,竟然在男子的刚毅之外又添了种妖魅美感。众人只觉他舞地说不出的好看,却也说不出的惆怅,说不出的矛盾,觉得他的舞姿既像是山巅白雪、天外飞云,又像是老树虬结、昏鸦盲飞。

    只见他衣袂飘飘,身影流转,边舞边唱,如仙如鬼。唱的还是贾谊的那篇《鵩鸟赋》:“……其生兮若浮,其死兮若休;澹乎若深渊之静,泛乎若不系之舟…….”唱到这里,他忽的停了,仰首白眼向青天,先是呆呆立在场中,接着便呜呜哭泣,再后来竟是号啕大哭,仿佛想将心中愤懑统统宣泄出来。哭过之后又复狂笑,边笑边吟道:“……行无辙迹,居无室庐,幕天席地,纵意所如,哈哈,纵意所如,好好好…….”这几句却是出自于刘伶的《酒德颂》。

    在一旁的项尤儿见他意态癫狂,又哭又笑,心知如此下去难保他不会丧心失神,于是便给狗熊儿使了个颜色,说道:“留点手!”狗熊儿心领神会,嘴角荡起一阵坏笑,接着便抄起手中板砖,大踏步向卫起走去,口中喝道:“滚犊子的!”,一板砖便向卫起的脑袋敲了过去。

    卫起此时已然酩酊大醉,虽然似乎知觉有人在旁,但却全没放在心上,只是一味地纠缠于自己心间的那些苦楚,没去理会外界发生了何事。待得板砖将要及脑之时,他想要躲闪也来不及了,便被这一板砖拍得向旁边趔趄了好几步。幸得他久习武艺,身体比较抗揍,加上狗熊儿这一板砖手下也有留力,要不这一板砖拍得实了,恐怕卫起便连性命都得丢了!

    卫起挨了这一板砖,真如挨了个霹雳一般,霎时酒意已然醒了五分,他踉跄站定,回头却看见狗熊儿手持板砖正在朝他呵呵傻笑,他认出了狗熊儿正是和他争抢过地盘的本地痞子,他心中又是愤怒又是悲凉,心想自己如今果然是虎落平阳被犬欺了,连这小痞儿居然都欺上门来。

    他也不是莽撞之人,此刻头脑渐醒,冷眼打量了一下局势,只见这次来的痞子着实不少,但看气度情形的话项尤儿应是痞儿头目,擒贼需得先擒王,卫起打定主意,接着身形一展,以擒拿手的招式,便朝项尤儿扑了过来。

    项尤儿眼见卫起目光朝自己射来,心知不妙,于是口中打了个呼啸,自己便向后闪去,不料卫起来得太快,项尤儿便只好挥舞木棍防身。却不料卫起夹手便将他的木棍夺了,眼看便要擒住项尤儿了,这时李猴儿一众痞子从旁攻到,卫起不得不抽手防卫。

    得了这么一个空儿,项尤儿便向后闪开。方才虽然惊险,但项尤儿知道这卫起不好对付,也并不惊讶,他闪身出来之后,便大声指挥场中痞子进退策应。一时众痞子配合默契,竟将卫起牢牢围住。

    这一众痞儿虽不懂武艺,但打架的经验却是相当丰富,一时间撩阴扣眼等下流招数层出不穷,弄得卫起狼狈不堪。堪堪又斗了一阵,卫起的酒意又醒了几分,这时他已渐渐看清形势,他看出来这帮痞儿虽然不按常理出招,但是一招一式却不算精妙迅捷,想要单个破解原也简单,但这帮痞子的厉害之处就在于他们居然能将各自的体型优势相互结合,隐然便有阵型之感。卫起细看之下,又觉得这并非任何已知的阵法,却浑然天成,与众痞儿的招式一般,仿佛都是在不断锤炼之中自然形成的一样。

    卫起此时已然去了轻视之心,他以棍做剑,脚下踏着师传的“连山步”,心中默算着四周方位,这时左侧又有四五个痞儿攻至,他脚下一滑,闪身之时将手中棍棒一带一引,同时一个铁板桥,身子以不可能的角度倾斜弯曲,接着向后一脚踢出。众痞儿被他如此牵引,不由得挤做一团,跌成一堆,好不容易起身之时,却见卫起已然站在项尤儿面前的丈许之地,却并未攻上。

    这时项尤儿身前站了一个灰衣少年,正是阿白。

    卫起方才便注意到了阿白,这个少年虽始终未参与众痞儿对自己的攻击,但是卫起感到,在这群痞子之中这个少年可算是最为难对付。此刻他与阿白面对面相持之时,方才感觉这少年周身散发着一种冷冽纯净的杀气,这杀气虽不暴戾,但却让他觉得难以靠近。

    卫起摇了摇头,暗暗将自己的先天真气运转三周,强振自身气势。然后他嘿了一声,大踏步便向阿白走了过来,待得走近阿白,他便以棍为刀,忽地向阿白劈来,他此时使的耕山老人的“烂柯刀法”乃是越州土传百年的战刀刀法之中改进而来的,刀势猛烈直接,阳刚异常。少年身形一闪,侧身便避开了。卫起也不耽搁,刷刷刷刷地连攻了十数刀,刀刀狠辣威猛,却均被阿白一一避过。

    待劈至第二十一招之时,卫起忽然停住,只见他将手中棍儿向地上一扔,朝阿白喝道:“为什么不还手?”

    阿白伸手挠了挠头,指着项尤儿道:“是他,我老大,他想和你做兄弟。”

    卫起听闻此言,转头盯着项尤儿看了半晌,他此刻众叛亲离,忽听得“兄弟”二字,心中一时震荡,半晌,卫起忽然嘿嘿冷笑道:“卫某再不济,也不会侮辱祖辈,做一个街头混吃等死的流氓之辈!”

    这句话说得在场的众痞子均是愤怒异常,一个个摩拳擦掌又待要扑上来与卫起厮打。

    项尤儿这时却默默地走到卫起身旁,俯身拾起卫起抛在脚边的木棍,接着双手一拗,“啪”地一声便将木棍折断,抛在脚边,一眼也不看卫起,只是朗声道:“人家看不起咱们,咱们自己得有志气,弟兄们,咱们走,就当今日咱们没来过吧,反正明日咱们便要参军北伐了,咱们流氓之辈虽没有八年苦读的一腔韬略,没有春秋熬炼的一身武艺,也没有学富五车的才华,可是咱有赤心,有侠肝,有义胆啊!这心中有家国,这肝里有兄弟,这胆上有孤勇啊……”说着便拉上阿白,挥手招呼李猴儿狗熊儿一党离开。

    众痞儿见老大招呼,虽然气愤未消,但都依言纷纷收起家伙,拍拍身上尘土,转身离开。

    其实以项尤儿的素质,本来说不出“韬略”啊、“孤勇”啊这类的词汇,这些原是他看了卫起的书函现借来用的。今夜他想拉卫起入伙,本来是看上他的才学与志向,但此时见卫起灰心丧志又对自己等人颇有偏见,心知此刻若是让阿白用强将卫起捉了去也无济于事,便也就断了这降龙伏虎的念头。他招呼众人离去,但也不愿卫起就此看轻自己一党,便说些话来挤兑卫起,顺便赚点场子。

    只听得他边走边冷笑道:“烽烟起于北,河患乱于中,战无天时,徒乱人和,嘿嘿嘿……然龙断圣裁,欲伐无道,则当以短兵速取甘州以为犄角,调豫州之粮以为策应,借道关宁,以侧翼急攻之,嘿嘿嘿......学生唯愿披肝沥胆,解万民之倒悬,嘿嘿嘿…….”

    这番话听在卫起耳中却颇为不同,他原以为项尤儿等只是惯于扰民的不良之人,却没料到他呈送安国公的信函却被眼前这小痞子细心读过,这小痞子所念之语俱是出自他的信函。他此刻听得项尤儿三声冷笑,心中反而觉得空落落的。他今日历经失落与癫狂,然而此时项尤儿一走,他却好似心中没了支持一般,只是呆呆地立在场中。

    他少时做过流民,若不是运气太好遇上了慕容渊,他兴许如今便也是和项尤儿一般流落街头,靠乞食扰民过活。正由于少年之时有此经历,他便越发难以接受流氓之辈,因此他通过刻苦读书磨练自己,也是为了让自己得脱“奴籍”与“流民”这两道心中暗伤,然则半个月来,他先是受到文馆夫子们一致冷眼排挤,后又被安国公府轻视,于是他心中的旧伤发作,才会显得如此癫狂愤懑。偏偏又在此刻,他听到有一帮痞子想让他做兄弟,他一则感到诧异,二则感到羞辱,方才有了那番“混吃等死”的言论。

    他本以为如此一来项尤儿一党必然找他死磕,他也想好了虽然对方那个武艺深不可测的少年自己并无胜算,但他也决心豁出去了,心想左右无路可走,不如便拼了。

    却不料此时项尤儿却招呼众人离开,还说了这么一番让他颇为震撼的言语。他原也是个热血青年,今日听闻征兵之时他本也起心动念,但想起师父慕容渊的“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参军”的嘱托,不觉又是犹豫。此刻听闻项尤儿等约他结盟,竟是要去参军报国,不由得心间已然动摇,他立在场中,望向项尤儿离去的方向,几乎便要出声挽留,但话到嘴边,却又不知所措。

    这时忽听得远处项尤儿声音传来:“你的点心老子吃了,你的银子老子收了,你的书信老子撕了,要找老子算账的话,老子在谢家废园等你!你这个东西老子看不懂,还你……”忽听得“嗖”地一声,一团物事向卫起迎面射来。

    卫起伸手接住,却见是块青色方绢裹住了的一个小石子,卫起将那团绢布展开,见是一方小小素签,那素签儿上却只有两个字:木瓜!

    这两字字迹娟秀清雅,显然是出自女子之手,卫起看了那两个字,身子竟然微微颤了起来,他喃喃自语道:“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原来这《木瓜》本是《诗经》中的一首卫风,说的是:“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这《木瓜》用在男女之间,本是让男女之间互赠时对方不要拒绝,但那句“永以为好”渐渐竟流传为定情之意。此刻卫起一看到那“木瓜”二字,顿时明了了沐小姐对他仍存有的一片痴心。他本来是消沉之极,但此刻得知心上人情意之后,忽然觉得胸中豪气顿生,方才的许多愤懑竟似瞬间消散。

    “永以为好?唉……”这时城隍庙屋脊的阴影之中,一个声音轻轻地叹息了一声,接着一个窈窕身影一闪之间,便隐没在庙后的竹林之中。

    项尤儿一众痞儿败兴而归,便也没了嬉闹的兴致,一路上沉默异常,只是回到了谢家废园,各自寻了干燥的地面睡了。阿白一纵身跃上大柳树,在树上睡了。

    这一夜无话,转眼便到了天明。

    早晨起来,项尤儿便带着几个兄弟出外觅食,没想到刚刚走到院门口之时,蓦然发现院外站了一个轩昂青年,却不是卫起是谁!

    只见这时他以换了一身粗布劲装,手脚上的伤都用布条裹了,头发也挽了个武士髻,腰间还配了把宝剑,看起来真可谓是英姿飒爽,早已不是昨日的书生模样了。

    众痞子大清早见到卫起立在门外,均是吓得后退一步,毕竟昨夜城隍庙一战记忆尤新。项尤儿揉了揉眼再看,确是卫起没错,一时间怒从胆边生,心想果然书生最是无聊,老子让他来谢家废园算账他就真的来啊,而且还来得这么快!

    于是项尤儿卷起袖子,大拇指一撮鼻子,摆了个打架的姿势,喝道:“老子项尤儿在此,放马过来吧!”

    卫起见项尤儿误解,当即解下腰间佩剑,双手平推,慢慢地将剑放在面前地上,接着做了一个长揖,道:“项统领,卫起昨日得你点拨,心中疑虑尽除,此刻是来投奔项统领的!”

    项尤儿闻言一愣,虽说此前从未有人称呼他为“统领”过,但更让他吃惊的是卫起这个倔书生今日居然肯来归附于他,他一时不知所措,只是愣愣点头。半晌,方才清醒过来,大笑说道:“木瓜,你可吓死老子了,老子还以为你是来找麻烦的!”

    其实项尤儿昨日便已然见到了那素签上的“木瓜”二字,但他一来不清楚沐小姐一事,二来也从未听说过《诗经》,便全然无法理解其中奥秘,只依稀知道是女子所书。他觉得这个书生为人太过于死脑筋,就和木头一样,便在私下里把他称作是“木瓜”。这时他一下脑筋卡壳,便自然而然把这“木瓜”二字叫了出来。

    卫起听到这声“木瓜”,心知项尤儿必是看过了素签,不觉暗自发窘,于是再次抱拳道:“卫起愿意跟随项统领同去参军,项统领不会拒绝吧?”

    原来昨夜卫起辗转难眠,心中全是想着夜间发生的事情。后来想到若想要挣脱“流民”与“奴籍”的枷锁,如今想要靠考学出仕可算是希望渺茫,或许此时唯有建功边疆一途方能洗脱他一族的耻辱,到时候也便不算高攀了沐小姐了。再一想,如今亲征北伐,家国不稳,自己堂堂男儿,也是应当抛头颅洒热血于边关之时,断不能输给项尤儿一党。

    想到此处,他心意已定。他善于观人,昨夜虽与项尤儿有所冲突,但却也颇为这个小痞子的气度所折服,再加上项尤儿居然能将他的信函仔细阅读,还主动邀约他一同入伙,他心知遇上了知己之人了。于是当晚他裹好伤口,打点行装,天未明之时便来到了谢家废园门口。

    项尤儿听闻卫起这番话,心中畅快,大踏步走到了卫起身边,伸出拳头与卫起一撞,接着便搂着卫起转身向众痞儿道:“既然一起参军,大家便都是朋友了啊。”他虽有心把卫起当成兄弟,但也知道卫起心气高傲,且也是文士出身,此番愿意来“投奔”自己,多半也是为了胸中抱负与参军一事,也不用勉强令他融入进自己一党的痞子之中。于是便用“朋友”一词相互称谓。

    狗熊儿一众虽然近日与卫起颇有争执,但此刻见卫起主动前来修好,这些直爽汉子便也不计前嫌。只见狗熊儿大步走了上来,在卫起身旁站定,大手挠着头发呵呵傻笑道:“木瓜啊,昨晚拍你那一砖你别记仇啊,你要是心中不痛快,也打我狗熊一板砖出气吧。”

    卫起闻言,心知他们必是私下里都将自己叫做“木瓜”了,不由苦笑。但他此刻早想远离“先生”、“夫子”、“公子”一类的称谓,而这“木瓜”的称谓从这群小痞子嘴里说出来反倒有些亲切的感觉。于是卫起微微一笑,拍了拍狗熊的手臂说道:“你那一砖力气可真够大的!不过要不是你拍我,难说昨晚我便醉死了!”

    项尤儿本来还在思量是叫他“先生”好呢还是叫他“大哥”好,此刻见卫起并不介意“木瓜”的称谓,便也不再纠结,他对卫起道:“木瓜,嗯,咱们兄弟都是叫混名,就像他是狗熊,他是猴儿,他是狗儿,他是三儿……你若不介意,以后咱就叫你木瓜好了!不过,以后也别叫我统领,听了折寿!”卫起闻言点头,项尤儿转头看向众痞儿说道:“弟兄们,咱们嘴里虽然叫他做木瓜,但是心中却要尊他为先生,因为他的学问可大了,比街口算命的陈瞎子厉害多了,我项尤儿也要把他当作先生的,知道了吗?”说着抱拳向卫起作了个揖,接着道:“木瓜,咱这些兄弟命苦,想读书也无门无路,以后多指点指点咱们,可好?”

    卫起前来寻找项尤儿,本来也只是抱了与这小痞子意气相投的念头,他知道这半个月来在城隍庙双方颇有冲撞,原也没抱期望与这帮痞儿能融洽和睦,却不料先是狗熊儿与他化解前嫌,后是项尤儿对他尊敬有加,让他忽然觉得这滔滔浮世之间,居然在此遇上了家人般的温暖,一时间反而不知该如何是好。

    只见卫起顿了顿,一手抓着项尤儿,一手抓着狗熊儿,说道:“唉,木瓜,其实木瓜挺好的,我也没啥学问,不过会些书上的文字罢了,如果大家想学,卫某……喔不,木瓜一定倾囊相授,喔,也就是把我会的统统教给大家。”他自小学问渊博辩才无碍,哪怕桓庐书院众夫子加起来责难于他他也并不会言语不畅,但此刻这段话竟然说得是断断续续,实在是他平生首次遇到。

    项尤儿一抚掌,笑道:“好!好!好!”他昨日里收了阿白这么一个武功深不可测的兄弟,现在又得了卫起这么一个不可多得的谋断人才,心中顿时豪气万千,拉着卫起的手便走近了谢家废园。

    一行人就着井水,分食了些馒头烧饼,眼看白日已升,项尤儿便指点昨日定好的九个同去参军的痞子,连同卫起与阿白,一行十二人,前去北市校场应征。

    其时秋风已寒,却压不住少年人的腾腾热血。

    众人却不知此番前途曲折,又将要搅起了天下何等的风波烟雨!

    《南周志·江陵侯传》:“江陵侯少富志略,通达王霸,遇胆侯、枭王于市,相投甚笃,遂约为兄弟,时大业八年丁巳,共约参伍北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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