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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刚才一定只是凑巧蒙对了。

    于是叶蓁蓁捧着棋谱,找出另外一盘甲等局摆好,让他解。

    纪无咎这次玩儿顺了手,想都没怎么想,噼里啪啦地把棋子全部摆进去,又对了。

    怎么会!再来!

    于是两人就这么凑在一起玩儿起了重九宫。因为棋盘不大,所以两人的头几乎抵在一起。叶蓁蓁今天梳了个堆云髻,浓密的黑发盘起,衬着脸上雪白的肌肤,如翠云堆雪。她的发底用几枚点翠花钿固定,头上插着一支七宝同心钗和一支金质双股凤钗,那金凤刻得栩栩如生,展翅欲飞,口内衔着两股珠串。

    珠串垂下来,摇摇晃晃,不时扫到纪无咎的脸。

    纪无咎被扫得脸上发痒,一抬头,便看到叶蓁蓁近在咫尺的脸。美人如画,艳冠群芳。这叶蓁蓁从来不知道何为素雅,什么东西闪耀就往头上招呼什么,金银翠羽以及各种颜色的宝石,还必须精雕细琢,花纹精美繁复。这些东西若整日堆在别的女人头上,大概会被怀疑是某暴发户的家眷,可偏偏叶蓁蓁的五官精致而大气,戴这些东西一点也不违和,反而相得益彰,虽有烟火气,却并不俗气,能戴出那种经无数能工巧匠打磨之后所沉淀出的精致与华美。

    纪无咎突然想到叶蓁蓁的原话:“这么高贵的东西,简直就是为我量身打造的。”一阵无力。

    “皇上,皇上,这里是‘二’。”叶蓁蓁指着一个小格说道。

    纪无咎回过神来,往那个小格中放了个“二”,然后稍微向旁边挪了一下身体。他还不太习惯和叶蓁蓁离得太近。

    这一玩儿,就玩儿到晚膳时分,纪无咎懒得挪地方,便在坤宁宫用了晚膳。他为自己不务正业跑到坤宁宫玩儿这种东西而感到忏悔,又想到这是叶蓁蓁的东西,也算是叶蓁蓁诱惑他玩儿的,所以也就顺手把叶蓁蓁给迁怒了,小黑本上又多了一笔。

    叶蓁蓁不了解他那面瘫脸背后到底在想些什么,也懒得去了解,吃饭是大事,一定要专注。她不喜欢有专人给她布菜——其实这种在民间只有全身瘫痪的病人才有的待遇,正常人都不太喜欢,自然纪无咎也不喜欢。所以帝后二人各自扛着筷子自顾自地吃。叶蓁蓁喜欢吃肉,今天让厨房炖了鹿肉,也不知厨师用了什么方法,那肉入口软烂鲜美之余,唇齿间还有一股似花非花的淡淡香气。

    所以叶蓁蓁吃得很过瘾。一个人吃饭香时,旁观的人往往也会胃口大开,纪无咎也就比平时多吃了一些。他也喜欢那碗鹿肉,吃了好几块。叶蓁蓁不太喜欢有人跟她抢吃的,她把余下的肉块都夹入自己碗中,巴掌大小的浇黄三彩龙凤穿莲碗被鹿肉堆得冒了尖儿。

    素月在一旁看得直想扶额,连忙命人又端来一碗。

    这两人吃得火热,外间的冯有德却有些纠结,他没摸清楚现下皇上是个什么意思,所以没有来请他翻牌子,也不知道皇上的意思和他理解的那个意思是不是同一个意思……

    里头纪无咎和叶蓁蓁用完饭,各自也有些不自在。按例说他没翻牌子就跑来坤宁宫吃晚饭,那意思就是今晚打算留在皇后宫中了,可是纪无咎真不是这个意思,叶蓁蓁更不希望他是这个意思。洞房那晚的疼痛她记忆犹新,一想到有可能要再次经历,她……面色不善地看了一眼纪无咎。

    纪无咎:“……”

    “皇上,听闻贤妃最近身体不适,您不去看看她吗?”赶紧走吧!

    纪无咎没有回答,而是问了另一个问题:“这后宫之中,你最讨厌什么人?”

    叶蓁蓁看着他,目光诡异。那意思再明显不过。

    纪无咎忍下胸口堵上的怒气,和颜悦色地问道:“朕的意思是,你最讨厌的女人是谁?”

    “庄嫔。”这次回答得很干脆。

    “为何?”

    “她口齿太过伶俐,我说不过她。”

    纪无咎微笑着点点头,起身离开。

    当晚,皇上没翻牌子,却直接去了含光殿。庄嫔又惊又喜,要知道,皇上可有日子没来她的含光殿了。与后宫众妃嫔相比,她姿色并不算突出,才艺也一般,虽有一张巧嘴,却是更擅长与人争论,而非讨人欢心,自然也就不怎么受宠了。

    不仅如此,皇上在含光殿歇了一夜之后,还给庄嫔晋了位,一下子封了正二品的庄妃,和贤妃、丽妃平起平坐。

    不过令庄妃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听皇上的意思,自己能够得到晋升是皇后娘娘美言的结果?

    丽妃听说了这件事之后,再看庄妃时,那眼神儿就有些微妙了,和她说话时也带着一股阴阳怪气。

    庄妃既觉气闷,又有些不服。她自己问心无愧,当初对丽妃也是鞍前马后殷勤无比,丽妃却一直把她当个奴才使唤。现在丽妃不过听说了几句流言,便不给她好脸色,现在两人都已经平起平坐了,丽妃还在她面前耍什么威风!

    所以庄妃渐渐也就对丽妃不那么言听计从了。

    眼见着这两人之间内讧,叶蓁蓁笑而不语。

    哦,对了,皇后娘娘那一套紫檀木的大蟾蜍终于送出去了,一大十二小,共十三只蛤蟆,满满地摆了两个托盘,庄妃看到时,脸都绿了。

    其他妃嫔看到这凶残的赏赐也跟着心惊肉跳,个个坚定了在皇上面前告状的决心。

    且不说妃嫔们如何告状。眼看着时光到了九月初九,不只是重阳节,也是纪无咎的生日,皇帝陛下的万寿节。过了今日,纪无咎就二十岁了。

    民间男子一般在二十岁行冠礼,然而纪无咎作为天子,责任重大,早几年便行了冠礼。所以这次的万寿节过得也不怎么隆重,白天在后宫摆个家宴,晚上宴请群臣,也就完了。

    家宴自然是由叶蓁蓁操办的。

    一提到叶蓁蓁,纪无咎就想起她送给他的寿礼:一把自己制作的鸟铳。纪无咎专门让人找来火药试了……还挺好用。

    纪无咎当然明白叶蓁蓁是什么意思:看到了吧,不给我看图纸,我照样能做出来,知道什么是天纵奇才聪明绝顶吗?

    他几乎能想象到叶蓁蓁如果说出这些话,会是什么样的表情。他不禁冷笑,火器乃是大煞之物,她还真敢送给皇帝当寿礼,真是……真是……哼。

    除了叶蓁蓁送的鸟铳,纪无咎还收到了来自小老婆们的各色礼物,有后妃们亲手做的绣品、书画、珍宝玩物,等等。其中贤妃送了他一块玉佩,这玉佩本是成双的一对龙凤配,贤妃把龙佩给纪无咎了,凤佩自己留下。纪无咎怎会不知她的意思,但如此情意绵绵的礼物,他回头也只是让冯有德把东西收起来,并未佩戴。他的柔情只用在需要用的时候,比如上床前。

    叶蓁蓁听说了这件事,直道贤妃小家子气,送礼只送一半。

    其实贤妃此举并不很妥当。若是民间男女互赠龙凤配倒也没什么,但这皇宫之中,皇上是龙,那么凤自然该是皇后了,暂时还轮不到她这个宠妃。虽然明眼人都觉得叶蓁蓁迟早要从后位上掉下来,但现在人家毕竟还在那个位置上,她就和皇上玩儿龙凤配,太迫不及待了点。虽然她的本意真的只是想和纪无咎调个情……贤妃自己想到这一点,也吓出一身冷汗,暗骂自己糊涂。幸亏叶蓁蓁并未揪住此事不放。

    在所有寿礼之中,纪无咎最喜欢的还是自己送给自己的那一份。前几天,京师三大营总兵叶雷霆犯了点儿小错,纪无咎以“御下不力”的罪名给他调了个职,远远地打发到宁夏去做总兵。虽然明面上是平调,但傻子也能看出来这实际上算贬官。三大营总兵力十几万,是整个大齐最精锐的军队,宁夏守军自不可与之同日而语。

    纪无咎为什么要找叶雷霆的麻烦?

    原来,这叶雷霆本是名将之后,自己也争气,武艺高强,治军严谨,在军中颇有威望,年纪轻轻便坐镇三大营,可谓前途无量。但不巧的是,他是叶修名这一脉的旁支,虽然他爹当年和叶氏一族闹得有些不痛快,然而到他这里,却又改了道,开始向叶修名靠拢。

    真是岂有此理,欠教训。

    所以纪无咎就教训他了。叶修名本想力保叶雷霆,可惜的是叶雷霆竟然主动请求调往西夏,自断前程。叶修名吃了个哑巴亏,却是怎么也想不明白,只好暗叹纪无咎奸诈。

    叶雷霆滚蛋了,新提拔的三大营总兵是方秀清的妹夫,实打实的方党。

    于是纪无咎这几天睡了几个舒坦觉,精神颇好,见到叶修名时也会多和他说几句话,看着他吹胡子瞪眼,龙心大悦。

    闲话休提,且说眼前的家宴。

    这一日秋高气爽,朗朗长空之上,艳阳洒开万道金光。夏日的暑气早已退尽,秋日的凉气尚未席卷而来,是一年之中气候最舒爽的几日。叶蓁蓁本打算将宴席置于延春阁内,但见外头秋景着实不错,便让人将东西全搬到太液池边,就着这秋日秋风与秋水,倒别有一番趣味。

    六宫妃嫔们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满脸喜色地和纪无咎说吉祥话儿。纪无咎的心情不错,难得地挤出几丝笑容,宴会的气氛格外好。

    秋日是登高赏菊的季节,叶蓁蓁命人在宴席周围摆上不少菊花,绿牡丹、一丈丝、帅旗等珍品应有尽有,令人目不暇接。纪无咎饮了杯菊花酒,一时兴起,便提议让他的大小老婆们以咏菊为题作诗。此话一出,众妃嫔纷纷说好,部分才气高的更是暗暗摩拳擦掌,想着一会儿定要让皇上眼前一亮,刮目相看。

    这其中尤以王昭仪为甚,她提着笔,看向一盆绿牡丹,凝眉深思,放空的眼神因专注而动人。王昭仪十三岁就入了宫,纪无咎虽然胸怀宽广口味多样,对着这么一张孩童似的嫩脸也着实下不去口,因此过了两年才让她侍寝,最近刚从五品的美人晋为四品的昭仪。王昭仪虽然长得不如丽妃贤妃漂亮,却是文采精绝,纪无咎偶尔也会换换口味,临幸一下这位才女。

    王昭仪眼睛一亮,像是想到了什么,提笔在纸上写起来。

    纪无咎收回目光,看向身旁的叶蓁蓁,只见她正愁眉苦脸地在纸上画着叉叉。他嘴角微弯,露出一个不易察觉的笑容。

    一炷香烧完,也该交卷了。纪无咎拿着那一沓诗品评一番,最终王昭仪拔得头筹,得了个彩头儿。至于垫底的,自然是叶蓁蓁了。好在她交上去的并非满纸的叉叉,而是自己写的几句打油诗。她于作诗一事实在不在行,往常在家时爹爹也曾试图把她打造成一个才女,结果自然可想而知。叶蓁蓁还挺有理:“女子无才便是德。”叶康乐冷笑:“那你整天不务正业,只管舞刀弄棒,就算有德了?”叶康乐很是纳闷,他们家世代书香门第,往上数三辈子也没出过一个武将,怎么生个女孩儿反倒是个女中木兰?叶蓁蓁才不管那些,她被叶修名宠坏了,自然想干吗干吗,不想干吗就不干吗。

    眼前纪无咎大声宣读了一遍叶蓁蓁的大作,在下面妃子们的忍笑中,点名批评了她:“皇后的才气只怕从七岁之后就未再涨吧?”

    叶蓁蓁脸皮厚,面不改色道:“自古斯文多败类,可见太有文采也未必是好事,”想了一下,好像把自己家也骂进去了,又补了一句,“当然,那些真正为国为民的人除外。”

    丽妃这次是无比赞同皇后娘娘的话,因为若不是叶蓁蓁,垫底的恐怕就是她了。作诗什么的,最讨厌了!她偷眼看了看春风得意的王昭仪,口中银牙咬得咯咯响,心内骂了无数遍“贱人”。

    品完诗,帝后妃嫔们又行了个琼觞飞花酒令。所谓琼觞飞花令,是指行令人说一句含有“花”字的诗句,然后按照“花”在这一句诗中的位置数人头,数到与此位置相对应的人,便是中令,中令的罚酒,罚完酒之后同样说一句带“花”字的诗,以此类推。

    又是诗!叶蓁蓁很不高兴。

    但这种酒令既简单且文雅,颇受欢迎。古往今来的文人墨客们咏到花的诗句太多,所以每个被点到的人都能说上一句。王昭仪被点到两次,每次说出的诗句都会指向纪无咎。纪无咎喝酒时,眼睛会觑着她,王昭仪则含羞带怯地回望,两人眉目传情,空气中几乎碰出火花。

    丽妃冷冷地一哼,就连贤妃,脸上也没了方才的欣喜。

    众位妃嫔有样学样,纷纷变着心思把自己的令行到纪无咎那里,导致寿星纪无咎被灌了不少酒。

    让叶蓁蓁愤怒的是,每次他喝完,都会说出一句首字为“花”的诗,什么“花近高楼伤客心”“花径不曾缘客扫”“花红易衰似郎意”“花须柳眼各无赖”……因为她就坐在他身边,所以不用数,肯定是她喝……

    因此,这一场令下来,纪无咎喝了多少杯,叶蓁蓁就陪了多少杯。

    丽妃一看没自己什么事儿,赶紧说道:“今日是皇上万寿,臣妾愿意为皇上弹奏一曲贺寿。”

    别看丽妃脑子不灵光,琴技却是极好,这一点连纪无咎都诧异。按道理说弹琴的最高境界讲的是个意境,丽妃怎么看都和这个词有一定差距,但偏偏她确实弹得很好,令人沉醉。

    于是纪无咎大手一挥,众人住了令,俱支起耳朵听丽妃弹琴。

    这时,僖嫔离席笑道:“既有丽妃姐姐绝妙琴艺在前,臣妾也愿献个丑,歌唱助兴。”

    僖嫔的嗓子是一绝,婉转如黄莺,唱起歌来别样动人,于是纪无咎又准了。

    这时,叶蓁蓁说道:“有琴声又有歌声,若是再有舞蹈来观赏,那是最好不过了。”

    贤妃有些跃跃欲试。她身姿婀娜,跳起舞来轻盈出尘,最善一曲《凌波仙》,连纪无咎看过都交口称赞。“臣妾……”

    “所以我已经准备好了,”叶蓁蓁打断贤妃的话,“前几日得了一个绝色的舞女,今日正好给皇上一观。”她说着,一挥手,果有一个盛装打扮的舞女缓步走上近处铺好的地毯,在琴声中袅袅轻舞起来。

    这舞女是否绝色纪无咎暂时看不出来,因为他的全部注意力都被她那伟岸的发型吸引了。

    叶蓁蓁见他两眼发直,笑着解释道:“臣妾见古人诗中写道,‘春风烂漫恼娇慵,十八环多无力气’,便让舞女梳了这个十八环髻,想来能够增色不少。皇上,您觉得怎么样?”

    “难为皇后也懂得吟诗弄赋了,”纪无咎转过眼看她,“朕不知道十八环髻是什么样,但想来应该不是简单在头上顶十八个圈儿。”他开始有些佩服叶蓁蓁了,这个女人总是有办法倒他的胃口。

    地毯上,那名舞女顶着十八个圈圈跳舞,压力也很大。她真怕这位真龙天子一个不高兴,咔嚓了她。

    其实这个发型并不难看,主要是……搞笑。这舞女一身鹅黄色纱裙,身上垂着流苏,舞姿曼妙如惊鸿照影,偏偏头上顶的一圈又一圈,简直像一篮新出炉的武大郎火烧——还是烤煳了的,让人瞬间有一种微妙的分裂感。

    不少人掩着嘴,想笑,一看到纪无咎面色不好,也就不敢笑了,拼命把笑意往回憋,十分辛苦。

    叶蓁蓁看到纪无咎终于又不高兴了,这才又高兴了一些。她对这个皇帝的态度很复杂,既讨厌他,又不敢真犯什么大错和他呛声,所以只好时不时地做些小动作,给他添添堵。后宫生活太过无趣,她必须找个精神支柱。

    殊不知,纪无咎对叶蓁蓁的态度也很复杂,既咬牙切齿,又无可奈何。一开始他以为她蠢,偏偏事实证明人家“聪明绝顶”;他又怕她和他耍什么花招儿,可是她把自己的聪明都摆在明面上,坦坦荡荡,任君过目——这其实是一种超越聪明的智慧。

    现在,帝后两人想着想着,不禁对望,各自又把头撇过去——依然是相看两相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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