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顿,激愤却又悲凉。
他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抖,连极尽克制的声音都像是随时要破碎一般:“那时我才刚刚出世,连我爹的样子都没来得及记住……这么多年,我听到过无数人背后的品头论足,我也曾想,是不是我爹真的资质不足却好高骛远,这才身死道消,成了外人口中的笑柄……但昨夜我才知道,原来根本不是这样——若没有盛名所累,只需再多给卢家一甲子,或许用不上一甲子,伯父便可以水到渠成地结婴,父亲也不必去拼那九死一生的机会,就连叔父也……也不必耽于庶务,华发早生……”
姜云舒的手指微微收紧,她突然想到,是不是叶清桓早已知晓了这些,所以昨天才会无动于衷地任凭事态发展到了这样一个几乎有些儿戏的结局。
她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大团棉花,想要劝解,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所有不识人间愁苦的少年人,或许早晚都要面对这样一天,将一身稚嫩的血肉投入名为命数的锻炉里,让熊熊烈火淬炼煎熬,熬过去了,便是脱胎换骨,若不然……
姜云舒手上又加了一点劲,用力扳住卢景琮的肩膀,她忽然俯下身正视他,问道:“你觉得停云城千年清名,还有那些加身盛誉都是毫无意义的东西么?”
“……”
卢景琮怔了一会,似乎真的在认真地思索。
回廊边,庭院之中,因天冷而未曾盛开的一树花苞将绯红的颜色映在他苍白的脸上,让他眼底通红的血丝愈发红得吓人,有一瞬间,姜云舒突然很害怕他会不会真的想要把祖辈小心翼翼守护了数千年的声名亲手毁去。
可时间仅仅流逝了短短的一截,连花枝也只来得及在风中晃了两三个来回,卢景琮就抬起头,低声说:“对我,对卢家人,确实毫无意义。”
只是一句话的工夫,他的眼神倏然坚定下来:“但是,对于周围的百姓,对于天下人,却至关重要。”
或者是惊涛骇浪之中坚不可摧的岛屿,又或者是漫漫长夜中指引方向的灯火,这便是所谓正道门派全部的存在价值,若连他们都疲惫地放弃了,屈服了,那么在风浪与黑暗再度来临的时候,天下的同道与世间的百姓又能汇聚在哪里,又能依靠谁呢!
他们所有人所守卫的,所为之舍生忘死的,说到底,也不过是希望与光明两个在外人听来仅仅是冠冕堂皇的字眼罢了!
姜云舒悄无声息地松了口气。
卢景琮也直到此时才终于注意到她凝重得过分的表情,不由笑了笑,他的声音依旧有些哑,却已平静了许多:“别担心,我没事,叔父教导了我这么多年,不是为了让我轻易就自暴自弃的。我只不过是一下子知道了太多事情,心里有点撑不住,想和人说一说……”
他停顿了下,又重复道:“我没事。”
虽然如此说,但他看起来依然十分疲倦,并没有起身回去的意思。
姜云舒便忧心忡忡地站在他身边,刚松开的眉头又不知不觉蹙了起来。
正在这个时候,两人身后传来一行脚步声,正停在离他们不远处。
“咦?”姜云舒回头望去,立即惊讶道,“你怎么来了,小心伤口裂开!”
她几步跑到来人跟前,抓住他的手,又忍不住道:“手这么冷……疼不疼?头晕好些了没有?”
卢景琮连忙站起来,刚想要如以往一般施礼,突然想起来自己如今身份变了,便不由自主地僵住了一瞬。
叶清桓却少见地好脾气,先与姜云舒小声低语几句,任她扶着坐到了对面,便抬手示意卢景琮也落座。
他偏过头去咳嗽几声,避过了一阵乍起的冷风,问道:“想通了?”
卢景琮搜肠刮肚想出来的几句场面话就被噎了回去。
叶清桓似乎很喜欢看别人吃瘪,低低地笑起来,他眉目轮廓深邃,平日里神色间又常带着三分讥讽不耐,便更显得凌厉得不近人情,可此时心无芥蒂似的一笑,却莫名地让人移不开目光。他毫不避讳地握着姜云舒的手,取暖似的轻轻贴在自己面颊上,思忖了片刻,忽然低声说:“……按年纪,我与你父辈差得多,若真要算起来,或许更像是与你同辈的。”
卢景琮摸不清他究竟想说什么,一时没法接话。
叶清桓就又说:“可是,也许你已听说了,若按别的法子算起来,我该管你们家那位老祖宗叫姨母,所以,今天我也不妨假充你的长辈一回。”
这回连姜云舒也好奇起来,不明白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可他正经了没有两句话,紧接着就十分不要脸地指教道:“别听这傻丫头杞人忧天,正道的招牌从来就不是插在那些克己复礼的虚名上的,你就算从早到晚吃肉骂娘,只要分得清是非进退,也未必就不能做正道楷模了,若是相反,呵,不过也就是个人面兽心的伪君子罢了!”
他话音没落,姜云舒就郁闷地横了他一眼:“你败坏完了自家的名声,现在就又来撺掇别人了?”
叶清桓一偏头,阳光透过树枝洒在他的白衣灰发之上,透出一股说不出的闲适,他眯眼迎向阳光,像只晒太阳的老猫似的,低低咕哝了声,随后袖起手,畏寒般弓起肩膀,慢吞吞地抱怨:“不知好赖的小东西。”
话虽这样说,他还是解释了几句:“你想护着卢家的清名,这没错,但别忘了,是因为先有了值得敬重的人,而后才有了名声,若好好的活人反而成了名声的囚徒,那这名声早晚也会变成令人作呕的遮羞布。按我看,你们家现在就有些钻牛角尖了,就算那些好名声是金子,没完没了地一层层垒起来,到最后围成了个密不透风的屋子,也只能把自己闷死在里面!”
卢景琮:“……”
他从小到大还没被人这么“教导”过,惊奇之余,更有些不知所措。
他仔细琢磨了一会,好似品味出了些什么,正要开口,却听叶清桓道:“看在虞姨的情面上说的,你爱听不听,不听更好,最好让这堆烂摊子拖累得没空来找云舒,那我才高兴呢!”
卢景琮一愣。
姜云舒十分无奈:“别胡说八道。”又叹道:“他的意思是,你现在接掌停云城,恐怕会有人借机生事,若你还想如前辈先人一般处事,只怕事倍功半,白白被拖累,反倒不如趁机肃一肃风气,改改卢家这软柿子的名声,也是件利于后辈之事……”
叶清桓:“哼。”
卢景琮头一回见识这种把好话说得如此不招人待见的本事,沉默了好一会,才心有余悸地应道:“前辈说得是。”
他想了想,忽然又笑起来:“承明是在下好友,在下日后腾出手来,定然会时常前去探望。”
叶清桓蓦地盯住他。
却不想他话说到一半却转了个弯,笑道:“若是来日含光真人与承明师妹有好消息,在下更得去讨一杯水酒。”
“……你!”姜云舒没防备大吃一惊,面色“腾”地红了,带着一脸被吃里扒外的悲愤。
虽然当世同门乃至师徒之间互生情愫已不再被视为禁忌,但被人这般打趣,还是让姜云舒紧张了下。若说过去还能嬉皮笑脸地粉饰太平,自从叶清桓明明白白地表明了心迹之后,再听到这样的话,她便再也没办法厚着脸皮一笑而过了。
反倒是叶清桓像是被取悦了一般,连看人的眼神都和暖了几分。
卢景琮见时间差不多了,便站起身来:“灵堂那边还需要我过去一下,含光真人,请恕在下失陪了。”又对姜云舒致意。
叶清桓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低低地“嗯”了声,又小声对姜云舒邀功:“我没再为难他,怎么,满意了?”
姜云舒翻了个白眼,却又忍不住笑了。
卢景琮没听见最后这点私房话,他已绕过了两人,往小园的出口走去。
可还没到门口,却突然想起来了些什么,回头道:“对了,那位先人命我带一句话——若钟浣的目标本就只是姜氏,为何要多此一举地拉上停云城?这岂不是画蛇添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