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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泠没有跟随进宫。
她坐在家中后院的梨树下,拿起先前沈大人放下的图纸,继续修改。却心不在焉,一晚上都想着徐时锦的事。她有些记不清小时候与徐时锦的相处片段,模糊而不愉快。
最不可能成为朋友的人,恰恰成了朋友。从小到大,她就记得徐时锦脸上的笑容了。那是个好脾气的姑娘,不跟任何人发火,笑意真挚。不能算是善良,却也称不上恶毒。这样一个机关百算的姑娘,怎么可能把自己弄成现在这样的险况?
这真不像是徐时锦的风格。
半夜后,沈宴从宫中回来,告诉了刘泠答案,“没什么不可能,如果大家都在想她死,她也只能死。”
“死?这么严重?”刘泠震惊站起,没想到会是这样,“就算她被算计……可是……虽然谋害皇子是死罪,但是……但如果那个人是太子,他和小锦以前那么好,他应该……应该会网开一面……怎么就会死呢?”
沈宴坐在梨树下,半晌不开口。他看刘泠一眼,有些不知道从哪里说起。他以前不习惯把公务说给家人听,但这件事,刘泠作为皇亲国戚,就算他不说,她明天也会知道。况且依刘泠和徐时锦的关系,沈宴认为应该让她提前有个准备,“徐姑娘谋害的那个皇子,不是太子。且是真的把人害死。不说皇子的身份,就算是普通百姓家,这也是死罪了。”
“你是说,这件事和太子无关?”
“表面上看,似乎是这样。”沈宴说。
刘泠蹲在他面前,阻止他喝茶。她手拉着他,恳切问,“那你私心怎么认为呢?沈宴,我是你的妻子,我绝对不会把你的判断说出去。你能不能给我一句你的想法?求求你了。”
“我的私人想法,在查案中,是决不允许代入的。”沈宴摸摸她的头,温和道。
他想跟她说,他会让这件事的真相水落石出。如果徐时锦真的无辜,他会想办法还人清白。但是刘泠望着他,目光湿润,“你的私人想法,在你查案中,似乎不重要。但对我来说很重要。沈宴,我特别相信你。”
他沉默一下,说,“我的私心,让我觉得,徐时锦是被太子推出去当弃子了。整个局,我都认为是太子布置的。”他拉她起来,“因为,死的七皇子,是淑妃的唯一儿子。淑妃,却是陆家人。现在看来,陆家和太子其实是敌对,但也不能完全说,他们没有握手言和的可能。徐时锦可能被放弃……徐家怎么想的,他们的态度,恐怕就微妙了。”
“那陛下那里……”
“这种大事,礼部、宗人府、刑部,全都介入了。锦衣卫只在其后做监察一事,我们不是第一负责者。其中各有立场,不一而论。”沈宴说,“我想,陛下也有自己的猜测了。”
“沈大人,那你是哪边的人?”刘泠问,“你是陛下的人,还是太子的人。或者只是单纯的事不关己?”
“真是个聪明的姑娘,”沈宴目中笑有些淡,“你希望我是哪边的人?”
沈宴这样一说,就让刘泠心头沉了下去。若是正常情况,锦衣卫就是陛下的私人护卫,全权听陛下安排。但是沈宴现在反问她,就是在委婉暗示她:他也许不是陛下的人。
可能怕隔墙有耳,或者有别的顾忌,让沈宴不会明说。
他是太子的人?
怎么可能?
刘泠最开始认识沈宴的时候,他明明……
啊!
有灵感在她脑中划过,让她冷静了下去。是因为她,屡次因为她,沈宴不得不和太子合作。一次又一次的合作,一次又一次的把柄,到现在,沈宴可能已经没办法与太子完全撇清关系了。
心口涩然,一晚上的焦急烦躁,此刻通通消失。
刘泠沉静地望着自己的爱人,她伸出手臂,搂住他,给他一个拥抱。
她的背后关系那么复杂,沈宴背后关系那么简单。为了她,他硬是入了这个大染缸。原本任何情面都不用讲,原本他谁的人情都不欠。朝中人人怕锦衣卫,人人不待见锦衣卫,人人和锦衣卫保持距离……可是为了护住她,沈宴接过了太子递来的橄榄枝。一旦接过,就别想再下船了。
可是沈宴从来没跟她说过。她一直以为,他那么光风霁月,那么清远雅正……
沈宴不知道转眼间,刘泠已经想了那么多。他拍拍主动投入怀抱的小姑娘,还笑问她,“嗯?你希望我帮谁?”
“对不起。”刘泠闷闷说。
沈宴扬眉,不解她为何这么说。扣着刘泠的肩,让她稍微远离自己一点,沈宴垂眼看她闷闷的眼神,对视半天,心中了然。他不在意地笑了笑,手指揩过她微红的鼻尖,口吻淡然,“刘泠,入了朝堂,入了锦衣卫,哪有你以为的清正端和的人?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好,我手上染的鲜血,脚下踏过的白骨,比你以为的多很多。我并不清白,你不用对我愧对。”
“可是因为我……”
“刘泠,世上很少有那种必然的二选一问题。选择爱情,就要放弃责任。选择责任,就要放弃爱情。这种绝对性的选择题,很少有人会真正直面。任何说‘不得不’的事情,都早在心里面有了权衡,有了倾向。不是‘不得不’,而是‘我更想’……嗯,你是不是没听懂?”
“……说实话,不太懂,”刘泠完全被他绕晕了,“沈大人,我不太听得懂你这种暗示。你能明说吗?”
“我的意思是,你没有那么大的脸,让我为你放弃自己的人生和理想。听懂了吗?”
“……听懂了,但是我宁愿自己没听懂。”刘泠伏在沈宴肩头,忧伤道。
她的感动,她的愧疚,她的爱意……全被沈宴直白的解释给毁了。原来沈宴一开始跟她绕来绕去,是不想伤害她的感情。结果她还非要自己一头撞上……
“所以,你希望我是哪边的人?”沈大人的思路太清晰,被刘泠打乱那么久,沉吟半天找不到突破口,干脆生硬地把话题重新拉回去。
刘泠没说话,目光闪了下。
沈宴在她耳边轻声,“你若是希望锦衣卫帮徐姑娘,我可以……”
“不,不用。”刘泠打断,拒绝他。沈宴没有跟她说太多,可是仅仅他的三言两语,刘泠就判断出这件事牵扯的人太多。太子、礼部、宗人府、刑部、陆家、徐家、锦衣卫,全都在里面。就算想帮徐时锦,刘泠也不想沈宴出事。
沈宴看她,“那么,你得答应你,你自己别乱来。”
“……”刘泠抿嘴。
沈宴叹口气,“有什么想法,跟我商量。”
刘泠胡乱点了头,“天晚了,我们睡吧。”
她起身,走了半天,发现沈宴没跟上来。她回头,看他还坐在原处,肃着脸看她。沈宴冷肃的模样,刘泠还是有些不自在的。
他冷眼看她,“你知道夫妻的意思吧?可能你以前亲情淡漠,从没有考虑过这方面的问题。但我现在告诉你,夫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要是出了什么事,我也脱不了干系。知道什么是诛九族吗?你是公主,你的那边亲人全姓刘,没人敢诛你那边的人。但作为你的夫君,作为非刘姓的人,诛九族,我首当其冲。”他没有跟她说,沈家也别想摆脱干净。
“你别这么说!”刘泠打个战栗,她怎么可能让沈大人受难?她郑重道,“我绝不会胡作非为的。如果有事,我会跟你商量。我保证。”
沈宴这才放了心。
沈宴确实不太有跟家人谈公务的习惯,虽然他昨夜别扭着、磕绊着跟刘泠提了两句,但刘泠其实听得云里雾里。但看沈大人那副不想说又在勉强自己说的模样,刘泠实在不忍心详细问。等第二天,沈宴恢复锦衣卫职务、去办公后,刘泠直接进了宫,去了解第一手消息。
后宫中出了这样的大事,人心惶惶。贵妃娘娘主管后宫内务,七皇子死亡一案,她也脱不了关系,被陛下责骂了两句。若非来者是颇受盛宠的安和公主,贵妃也见不到刘泠。刘泠见到贵妃娘娘时,她神情倒是淡漠冷静,比起宫人的慌张,她显得淡定很多。
刘泠的来意,贵妃自然知道,也不跟她兜圈子,直接告诉她,“昨日徐姑娘进宫给我请安,她即将离京,作为陛下的前任御前女官,作为太后的娘家姑娘,她来宫中拜别,是正常程序。当时淑妃也在我这里,见到徐姑娘,说起女红,就邀请徐姑娘去她宫中坐一坐。虽说徐家和陆家私下关系恶劣,但明面上,徐姑娘从不会落人面子。一个时辰后,我这边就被围了起来,不得出入。陛下昨晚来我这里坐过,他跟我说,淑妃去年才得的皇七子死了,是徐姑娘闷死的。宗人府和刑部已接手此案,连我也得听他们问话。希望尽快能有结论。”
“娘娘,这不合常理啊!小锦怎么可能闷死皇七子呢?她不是那种人啊!而且她既然要离京,她疯了才给自己身上惹麻烦?”刘泠激动站起,“她也是一个姑娘家,她从小到大,就算心狠一点,可也从没有亲手杀过人啊。更何况是一个一岁多的小婴儿……小锦怎么可能那么狠毒?”
“我也这么认为,”贵妃道,“但是据说昨天淑妃和小锦发生争执,两人吵的很厉害。守在殿外的宫人都听到了,并随后看到淑妃哭着跑出去。等淑妃冷静下来,回去的时候,皇七子已经没了。在场的,只有徐姑娘一人。陛下昨晚让我看了宗人府的记录,说是徐姑娘受了刺激,精神不正常,也许与此有关。”
刘泠冷笑。
人证、物证,果然全都对上了。
所有人都能证明淑妃有不在场证据,却没有人能证据徐时锦的清白!
从一开始,这就是一个等着徐时锦入的局啊。
“娘娘,这摆明是……”
贵妃摆了摆手,制止刘泠说下去,“阿泠,这件事,我不能帮你。牵扯的人太多,我光是把自己摘干净,就很不容易。你明白吗?若你想救徐姑娘,你得去找陛下……不,我也不建议你去寻陛下。我和你都对死去的那个孩子没感觉,因为那不是我们的孩子,但皇七子是陛下的亲生皇子,他正处于最不冷静的阶段。你不要把自己撞过去。先让宗人府查吧,说不定过两天,事情会有转机。”她垂下的目光微闪,“你就算不信宗人府,也该信锦衣卫。若宗人府在其中有所隐瞒,锦衣卫也会察觉。”
刘泠心中发苦:但是沈大人明确暗示过她,锦衣卫可能是太子一方的人啊!这种情况下,锦衣卫可能并不值得信赖……
刘泠相信,如果被陷害的人是她,沈宴会严格查下去。可如果是旁人,就算小锦是她的好友,沈宴也未必那么用心。毕竟沈宴昨晚同样暗示过她,入了朝堂,入了锦衣卫,没有那种真正清明的人。沈宴说自己不清明,也就是说若非证据确凿,他不会选择和太子撕破脸。
因为锦衣卫现在有些被动。
刘泠真希望自己傻一点,听不懂沈宴跟她打的哑谜。可她偏偏听懂了,她听懂了,就没办法做到给沈宴招去麻烦……
“对,还有淑妃!”刘泠忽想到这个人物,淑妃也是关键点!也许淑妃那里会有什么疑点……
刘泠心情才振作了一点,宫女慌慌张张地进来报,“娘娘,大事不妙!淑妃娘娘去了!”
“去了?!什么意思?”贵妃脸色很不好看,后宫又出了一件事!她怒道,“他们到底要做什么?!全都疯了吗?这里是后宫!是陛下的内院!他们眼里还有没有陛下?!”
宫女们被训得唯唯诺诺,在贵妃的威压下,一句话不敢出。
日光下,刘泠觉得晕眩。
这个局,布置的,真是……一点儿可发挥的余地都不给人留啊。
贵妃和刘泠赶去淑妃宫殿,路上,刘泠听完了淑妃的死因:亲生儿子惨死,淑妃一直表现得很平静。陛下昨晚看望的时候,淑妃还说,她要等着看事情的真相,害死她儿子的人,她绝不放过。众人放了心,以为淑妃有畸形的求生欲撑着,不会选择死亡。但事实上,什么等着看真相的话,都是谎言。她不想看真相,她不想等仇人被杀,她的儿子已经死了,就算大仇得报,儿子也不会复活。
众人以为她是个心性坚定的母亲,又同情她的遭遇,对淑妃的要求,很少拒绝。就在刚才,淑妃打扮光鲜,要求去御花园中散步。就在众人都不留神的时候,淑妃跳湖而死。
刘泠步伐艰涩,跟在贵妃身后,看御花园被御林军围住,内务府在保护现场,等宗人府的大臣前来。贵妃娘娘神情难堪,喝问宫女内侍,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到底是怎么看的淑妃。
刘泠望着波光粼粼的湖水,听到“跳湖而死”时,她心脏就开始抽=搐。当她无意中看到淑妃被水泡得发皱胀起的尸体,她脸色惨白,不自觉别了头,不去看。
淑妃眼睛圆瞪,眼神惨厉决裂,带着凄然和愤怒。她对这个人间失望,她的死亡,好像给后宫下了一场大雪,寒气逼人,心中惨烈。尸体被打捞上来,许多胆小的宫女都不敢上前确认。
刘泠手脚冰凉。
一只温凉的手带着寒气,挡在了她眼前,天黑了下来。他没有用力,只松松挡着,手上的厚茧磨着她的长睫毛,从一边鬓角,到另一边太阳穴。挡得很严实,她什么也看不清。
刘泠飞快地眨了几下眼睛,她的长翘睫毛刷过他的手心,也许有些痒,刘泠垂在身畔的手,被轻轻捏了一下。
青年说,“乖,别看。”
刘泠的整个人,被他固定到了怀中。
于是她再不害怕。
乖乖地任他捂住她的眼睛。
“沈大人?”刘泠听到小罗的疑问声。
沈宴的声音就在她头顶,淡漠极了,“没事,你们去看吧,做好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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