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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睍莼璩晓包容——◆◆

    红暖帐,绛缎被,烛将燃尽寒冬夜。

    美人一头青丝秀发,蜿蜒拂在被上,只在中间扎了一束水粉丝带,缎被下身姿隐约,线条极小巧,还有些瑟缩,不知是怕冷,还是在薄薄的背影里写着“拒绝”。

    只觉得红光喜色中,有一丝很微妙的闺怨,叫人费思量。

    项宝贵叉腰站着,挺拔的身姿有些僵硬无措。世上有“一物降一物”之说,他在外面几乎算是混世魔王,杀人不带眨眼,鬼都能骗。面对这小不隆冬、弱柳扶风的小女子,却一点奈何也无,捧在手心里,照样会有仙人脾气,让他乖乖低头。

    他出神的看了一会儿,轻声问:“知秋,你是不是不高兴?”

    冷知秋含糊的唔了一声。

    正想阖上眼皮去睡,脚后的被子掀开来,随即一双冰凉的小脚丫便被塞入温暖的掌心。

    项宝贵用带着薄茧的大手按摩着她的脚。

    “是不是太累了,不想要?”他问。

    脚暖暖的,暖流蔓延到腿上,冷知秋舒服的松开膝弯,索性躺平了享受他的按摩。

    不过他的问题真是露骨,似乎打回到家里,这人脑子里想的全离不开房事。他得有多急着想要孩子啊?不然也不会早早收义子吧……也是,过了年,他就该二十七岁了。听说好些人三十岁上就做了爷爷,他……真可怜。

    她替他心酸了一下,“罢了,再来一次吧。”

    但愿一举得子。

    项宝贵却没扑过去,继续揉她的脚后跟,那里的皮因为长期赤足而生硬,顺便点压后脚心的穴位,那是助睡眠的。

    “舒服么?”

    “嗯。”

    “看来是真累了,快睡吧,明日我陪你去印书,有时间便给这院里的腊梅修剪一下,香料铺倪掌柜还要过来呢。”

    冷知秋已经有些迷迷糊糊,嗯了几声。

    “许多人都以为你仙逝了,贸然露面,难免惊世骇俗。我许多年蛰伏苏州,做一个小家子客商,觉得倒也自由自在。你之前就有些为名所累,才做不好我娘的营生,这次既已经‘死’了,便索性换个样儿吧……”

    说着说着,她平稳细缓的呼吸便随着锦被微微起伏,如叶落大地,静静憩息。

    项宝贵放下她的脚,掩好被子,脸上若有所思的凝视她。她已经睡着了,嘴角窝着,红唇微微噘,紧闭的双眸在月色面颊上画出两道勾魂摄魄的弧,仿佛偃月。

    红颜祸水未必尽是妖娆,她这没心没肺的睡颜,有些硬气的性格,到底为何就让他从此患上心病?

    项宝贵捂着心口,微微蹙眉,坐进被窝将她扶进怀里,“你呀,一竖起刺来,就连衣服也不脱就睡,不怕难受么?”

    看她迷迷糊糊的抗议被扰,他的眉眼松开来,轻柔地解去她的外衫,为她摆了个舒服的睡姿。

    ……

    次日一早,竟下起雪来。

    人们有些怕冷犯懒,躺在被窝里不舍得钻出去。小孩子却未必如此,他们还不知天寒地冻的厉害,醒了就惦记吃、惦记玩。

    张六被小六六闹着起床,替小东西穿严实了,便抱出门,检视项家大院,顺便赏这头场雪。

    小葵已经在张罗热水和早饭,远远给张六曲膝行礼问安,小声道:“主子们还没起。两位六爷先去用饭吧,今儿一早包了屉肉包子,该蒸好了,小六六的米汤正温着呢。”

    张六眼睛都亮了,小葵包的包子,他一口气能吃五六个!一个字,香!

    “有你过来可真好。”他由衷叹。

    两个厨子都很会做菜,但粗心,总要追在屁股后吩咐仔细,才勉强按意思照办,从来不懂主动,也不会像小葵这样勤劳。小葵这大脸盘姑娘,有时候看着还挺耐看的。

    ——

    那会儿,冷知秋已经醒了,缩在项宝贵怀里,睁着一双秋水明眸想心事。

    这怀抱太温暖,太舒服,她舍不得挣开。

    她看他的眉,纤毫整齐干净,修长而飞扬;看他的眼,有些剔透、深刻的双褶皱,弧线如婴儿般平滑娇憨;看他的鼻,鼓鼓而挺直,宜光宜影;再看他的薄唇,天然带笑,如花瓣的形状,其上人中纹也是晶莹细腻——他是上天完美的杰作吧?有孩子般恬静的睡容,有恶魔般的眼神,天神般的风采,还有无赖匪寇一样的行径……总之,她嫁了个奇怪的人。

    作为一个女子,得夫婿如此俊美,如此温柔照顾,已经该谢天谢地,她私心里那点自卑、落寞,怕是犯“作”了吧?

    想想夫妻分离那么久,难得回到家,不能再像一年前那样耍性子。

    “夫君。”她略转回脸,轻声探问。

    “醒了?”项宝贵猛睁开眼睛,有些惊惶的下意识收紧手臂。有娇妻共枕,他睡得有些沉,竟忘了时辰。

    冷知秋翻转身,将脸埋在他胸口蹭了蹭。

    “昨晚对不住你,竟睡着了。从今日开始,知秋要好好服侍夫君。”

    这么乖,这么好?

    项宝贵挑眉疑在梦中,睡一觉醒来,她心情好了?

    “你要如何服侍?”他心跳加快,胸口被蹭得痒痒的,下边本来就坚硬着难受,一下子竟差点失控,差点又要翻身折腾她,想着她好不容易心情好,可别一早又把她吓疏离了,只好咬牙忍着。

    冷知秋伸臂攀住他的腰,身子贴上去,幽幽道:“书上记载,杨玉环常用温泉水沐浴,所以气色肤质极好,又爱吃荔枝甜品,是以丰腴美艳。知秋也想学着东施效颦。”

    “嗯?”什么意思?

    “夫君,地宫里是不是有一处温泉池?”

    “是,你要去玩耍?”

    冷知秋脸红起来,手指在他后腰际心虚的点着。“嗯,想去。”

    项宝贵低头看了看胸口不安分的脑袋,黑眸缓缓眨一下。

    “昨晚的酥油糖放哪儿?我想吃。”她又说。

    “还没洗漱呢。”项宝贵提醒她,这不是她生活自律的规矩吗?

    冷知秋磨蹭着要翻越他,下床去洗漱、吃糖。

    项宝贵皱眉一把按翻,覆在她身上,在她耳畔低沉的问:“问你要如何服侍为夫,还没回答呢!”

    “我想吃丰腴了,好好服侍夫君。”冷知秋老实交代,脸红成了桃色。

    项宝贵脑子轰一下懵了。他不会往纯洁的方向去想,只有满脑子*,小娇妻突然如此示好,他有些接受不能。

    “你现在就可以好好服侍为夫,不必等到吃丰腴了。”

    他熟悉她喜欢的一切方式,来不及剥除干净,手便伸了进去,热情的催促她,此刻想不起她昨晚莫名其妙的落落寡欢,她的每一个细小的反应,都能摧毁他的理智。

    正要低头去吻,却听冷知秋嘤咛挣扎着解释:“现在不好服侍,身子难看,怕夫君不爱。”

    “谁说的?”他忙碌着,只抬头匆匆瞪了她一眼。

    他咬牙切齿的撕下她身上的束缚,埋头亲吻。居然说什么怕他不爱……真是爱惨了还不知足啊!

    她就是为这个冷落了他一晚上?可恶!

    冷知秋错愕的揪紧床褥,被他那近乎狂风骤雨的速度撞击得无处安身,破碎凋零,看不清他脸上紧绷的*,深沉的痛并快乐着。

    ……

    一场春光旖旎、风花雪月,滋润灌溉着消瘦的身心,有些过度,有些野蛮,是各自做了让步,各自愿意承担莫名的委屈,因为珍惜在一起的幸福,不再像从前那样任性。

    不管怎样,此时此刻,他们只要享受淋漓尽致,不留余地。

    屋外静雪无声。

    ——

    小葵看了看天色,对正抱着小六六玩翻筋斗的张六道:“主子们怕是不用早饭了,你再去吃几个包子吧?”

    张六半蹲半坐在雪地里,笑吟吟的脸上,干净的圆眼黑亮黑亮,看得小葵一阵发愣,又有些自惭形秽的低下头去。

    这时,门童领了倪萍儿和冷兔来寻项宝贵。

    倪萍儿俯身从张六怀里接过小六六抱着。“哎哟祖爷爷,你可真沉,娘亲要抱不动了。”

    她原本生得秀气,这两年事事顺心,慢慢从丧夫之痛中走出来,就越发明媚动人,看着倒像个十八岁的大姑娘。抱着儿子的女人,别有一种风情。

    这一点,张六和冷兔的审美是一样的。他们都是从小没有爹娘,看着倪萍儿抱着小六六的样子,从心底喜欢这女人脸上的光辉,喜欢与她亲近。

    两人围着母子俩逗孩子玩,倒不急着去催小葵喊项宝贵夫妇起床了。

    雪停下来,小葵自己去敲门:“姑爷小姐,还是起来先吃点东西吧?”两口子贪欢可以理解,但她家小姐瘦得厉害,总得按时吃饭才对。

    项宝贵皱眉睁开眼,想起娇妻还没吃过东西,只好松开软玉温香,拔出身体,利落的穿衣起床,待洗漱好了,又去被窝里挖出还在迷糊睡觉的冷知秋,替她擦拭身子,穿了衣裳,抱到梳妆台前。

    冷知秋支棱着脑袋,托腮垂眸,让自己慢慢清醒,任由项宝贵为她梳发,又拧了热帕子递给她擦脸。

    嗯,她就是这么“服侍”夫君的,快比猪都要懒三分了。

    待吃完饭出门,还要裹上厚厚的大氅,由项宝贵扶着腰走,眉梢眼角全是懒洋洋,喝醉了酒一般。

    冷兔直直看着如此模样的冷知秋,有些不认识,错愕不已。记忆里那个让他仰望的“神女”,果然是一去不复返了吗?

    倪萍儿将项宝贵要的干花和香料都分盒子装好了,拿绸布捆在一起,交给项宝贵。早就听冷兔说了冷知秋回家的讯息,因此她也没大惊小怪,给项宝贵和冷知秋行礼,又拜请:“哥哥说,小六六的学名要项夫人起,如今夫人回来了可好,还要请夫人费神,给小六六赐个名字。”

    说着,又哄怀里的孩子:“小六六,快叫爹娘。”

    小六六骨碌碌匆匆看一眼“爹”,随即便盯着陌生的“娘”不错眼珠了,小脸上很严肃,似乎在思索要不要叫“爹娘”。

    冷知秋想起一年多前抱过这孩子,当时就颇感慨小生命的珍贵,这会儿又想起自己身上担着给项宝贵生孩子的责任,便走过去要抱小六六。谁知抱到半路,竟然手臂酸软、抱不动,顿时尴尬。

    项宝贵早预料到这个结果,抢先接力抱了过去,瞧着小六六那粘在冷知秋身上的眼珠子,淡淡笑道:“竖子小小年纪便如此好色,盯着我家娘子看,看义父揍你几巴掌。”

    说着在小六六屁股上真的轻轻打了两巴掌。

    倪萍儿陪着笑,低头不语。以前便觉得项爷的娇妻太过娇滴滴,这会儿看着,竟然比从前越发娇弱,想是项爷宠爱过度,把一个玲珑毓秀、颇有才情的女子,宠得软绵绵、就跟玉发糕一般。她不知道冷知秋消失的一年多里经历了怎样的磨难,也就很难理解项宝贵这种娇宠过度的行为,还颇替冷知秋惋惜,怕如此下去会磨灭了冷知秋的灵气。

    两巴掌没把小六六打哭,倒是别开视线,不再盯着冷知秋,只对着肉手指,自言自语:“抱啊抱……”

    冷知秋讪讪然道:“他是瞧着我这个义母忒没用了。”懒散、体弱得连孩子都抱不动。

    当时雪霁天朗,腊梅吐艳,冷知秋偎在项宝贵怀里,狐裘如雪,天蓝缎袄紫粉褙子,明艳如画的映着一张清瘦小脸,仰天思索了片刻,低低自语:“已见寒梅发,复闻啼鸟声。心心视春草,畏向玉阶生。”

    她这是感慨时光匆匆,从两年前无忧无虑天真烂漫的冷家独女,横遭抄家,随后嫁人,磨缠虚度了两年光阴,一会儿急匆匆就要面对生儿育女的重担,心里原本想象的生活、自由比天高的愿望,全都偏离了轨迹。更担心往后只会时间过得更快,都要围着夫君、儿女、家庭团团转,再找不到原来的自己。

    项宝贵欲言又止,慢慢松开扶着她腰背的手,让她自己站着。

    冷知秋自己尚不知觉,想了想,给小六六起了个名字叫:忘年。小六六已死的父亲姓甄,因此,这孩子便是后来笑傲凡尘俗世、因为爱上一个男人而孤家寡人一生的奇葩——甄忘年!

    ——

    ◆◆——2。宝贝情淡遇痴人,夫妻印书敞心扉——◆◆

    冷兔见过冷知秋这一面后,便坚定了去无锡的决心。

    他觉得这个将他领上正路、改变命运的义姐,大概从此以后都不再需要他了,因为她的身后,从此站着一个复杂难懂的项宝贵,洞悉她的一切,掌控她的喜怒哀乐。

    辞别出了项家大院,冷兔回到恩学府,特地又找出义父冷景易让他转交给项宝贵、后来因故未能转交成功的雪雕小白龙,细细观看。他不知道这条雪雕小白龙的典故,但知道它寄托了冷景易一个决定——那就是对项宝贵这个女婿的认可。

    在去年当时,冷景易虽然心情很不好,但仍然当面确认了项宝贵的女婿身份,又为女婿女儿筹谋,特地找梅萧谈话开导。所以,当时让冷兔转交小白龙,必然是有特殊意义的。

    冷景易与项宝贵曾经的约定,就是将小白龙送给冷知秋未来真正的夫婿。冷景易叫冷兔转交,意思就是认可。当然,冷兔并不知情。

    现在,要不要按照冷景易的吩咐,把这雪雕小白龙送到项宝贵手中?

    冷兔正在思索,项宝贝走进他的房间,他急忙合上箱子,笑嘻嘻转身。“娘子。”

    “你叫哪个娘子?”项宝贝杏眼一瞪,腰一叉。

    冷兔心头一阵烦躁闷火,脸上依然笑嘻嘻:“不叫就不叫,我答应了你哥,以后不和你吵了。就算要吵也吵不到,等过了年,一开春,我便去无锡,再也不回来见你了。”

    项宝贝吃了一惊,叉在腰上的手不由放下,急急问:“你要去无锡?做什么?”

    “你管得着么?”冷兔抱着小白龙的宝箱,从项宝贝身旁擦肩而过。

    项宝贝愕然看着他的背影,不知不觉,这个十四岁少年竟然都已经比她还高出个额头了,清瘦的身形,倒颇有些像梅萧,又像冷知秋,又都不像,总之又扎眼又特别,肩背处的骨架特别明显坚硬,步态却又和嘴皮子一样油滑无赖。

    她不知道,这个比她小三岁有余的少年,面相上越来越靠近一个有情操的奸商。

    “喂,小兔崽子!”项宝贝大喊一声,要追上去。

    巴师爷却正好找过来,小声道:“小夫人,你家那个正明表嫂又来找你。”

    项宝贝撅撅嘴,咕哝:“又是为了正明表哥的事吗?”

    正明表嫂求冷知秋帮衬,让正明拜冷景易为师,入学政府衙行走,开后门给个生员的资格。当初冷知秋答应了面见正明表哥,结果却“死”了。正明表嫂本来已经死心,后来见项宝贝和冷兔维持夫妻关系,经常出入恩学府,便又开始缠着项宝贝去冷景易面前说情。

    项宝贝倒是和冷景易说过这件事,冷景易一直不表态,没给答复,一拖再拖,就把项宝贝也拖烦了,再也不想去说这件事。

    等见了正明表嫂,才知道,今天倒不是来求“走后门”的。

    来苏州开了南山书院的一帮夫子,有两个年轻才俊,要在文庙台公开授课讲学,听说长得极端正,谈吐不凡,吸引了不少男男女女。正明表嫂想着项宝贝只有个假的小丈夫,实际上还没着落,十七八的大姑娘了,正好过去看看,说不定能看对眼。

    “去看看吧,反正也闲着无事。”正明表嫂连拉带扯将项宝贝拉出去。

    只要讨得项宝贝欢心,她这没心没肺的,自然会厚着脸皮继续去磨冷景易这个“公公”。

    ——

    另一边,项宝贵带着冷知秋坐马车去苏州最大的书坊——东桥坊刻。

    两人都戴了斗篷雪帽,将脸遮去了大半,帽上垂了挡风的裙布,若放下来,真是完全看不见面目了。

    路上颇冷清安静,因雪天寒冷,又有皇帝与成王朱宁的战事,赋税加得极苛刻,眼看要年关过节,各家各户都很愁苦担忧。只有那些不问柴米油盐的甩手掌柜们,这会儿还颇有闲情逸致走上街赏雪。

    冷知秋问项宝贵:“我什么时候能‘活着’见人?”

    “再过几日吧,等你长些肉,见了你父亲后。”项宝贵剥着橘子,一边塞给冷知秋吃,一边又转了话锋:“其实这样不也挺好?不招人耳目,有时候更方便做事。”

    冷知秋听的心里一动,问:“夫君还会出船经商吗?”

    “自然是要偶尔出去的,但不会常年不归,一两个月便会回来,为我们的孩子赚点家业嘛——不过,这一年我想都陪着你,等你的书院开张。”项宝贵说着笑起来,刮了刮冷知秋的鼻子,问:“满意了吗?”

    他笑起来,自是颠倒众生。

    冷知秋望着他,心想,你哪有那么简单的生活?因而又想起一件遥远的事。

    “夫君,去年收了成王一封信——”

    “早已运过去了,在你离开的一年里。”项宝贵道。“即便木子虚不来提,我原本就已经在安排运送江南大米到燕京。你爹始终要留一条后路给成王的,我瞧着,朱鄯这个皇帝做不久长。”

    “何以见得?”冷知秋有些动容,为他对她的千般好,也为他的大胆判定。

    “因为梅萧‘死’了。”项宝贵乜斜玩味的瞅着冷知秋,“也因为知秋你希望成王称帝,让你爹重回朝堂,是不是?”

    “夫君休要这样看知秋。”她懊恼,梅萧怎么回事,去了哪里,她并不想知道,就当他真的面壁思过去了也好。“我也未曾寄望何人称帝,记得项家组训,不问朝政,当年灭族之祸,不也是因为太祖老夫人伸手给张家,助其争夺天下,才惹下的祸事吗?如今我是项家媳妇,绝不会对朝政势力感兴趣,所以当初既没有拒绝木子虚和成王,也没有应承下任何事。夫君既然已经运了粮草给燕京百姓,就当积德吧,以后再不要去帮助成王了。”

    ——

    两夫妻说着话,马车到了东桥坊刻。

    项宝贵放下冷知秋的帽帘,下车接住她的双臂,架起来抱住,轻轻放下地,便与她并肩牵手,慢悠悠走进坊院。

    当代书坊印制书籍,大多采用木刻活字印刷,也有用铜刻活字,这家东桥坊刻便是铜字,字迹笔锋干净,至今印制的书册已不下三十部。

    冷知秋看了所有成品书册,挑出几本,又加单独印一份典藏的《洪泉友人棋谭》。

    项宝贵在一旁道:“娘子既然要印,不如再挑几本喜欢的,合成文集,以娘子的慧眼,这文集当可以传世,又可做我们子女的家学范本,岂不妙哉?”

    东桥坊刻的师傅在一旁听得暗笑,这两个看不见脸的客人,也不知哪里冒出来的,既然是妻子印书,丈夫在一旁怂恿集书成册,还要拿来作为子女的教育读物,不知这夫人多少本事,宠到天上去。

    冷知秋倒是听得兴致勃勃,当下重新看过那三十几本书,取纸笔仔细记录摘抄目录,弄到将近傍晚,这才长吁一口气,将选好的文稿目录交给书坊师傅。

    师傅接过去看,一时倒不觉得有什么奇特之处,只接了项宝贵的定金,答应一个月左右能够印成册。

    办好这件事,冷知秋心情格外愉快,一上马车,便忍不住掀了雪帽斗篷,钻进项宝贵怀里,主动圈着他的脖颈,凑上红唇,在那薄薄的精致唇瓣上印了个香吻。

    以后,就有她冷知秋自己挑选成册的文集,倒不指望真的流传于世,自己拿在手里也是件极开心的事,更何况还可以当做未来孩子们的读物,那值得十分自豪。

    这会儿,她是真心想要孩子,期盼着小家伙们的到来,越多越好。

    项宝贵见她开心,忍不住莞尔,圈紧她的细腰,脉脉的看她。“娘子,等印好了,你要教教为夫这个目不识丁的大老粗啊。”

    “你不会将来哄孩子们,也说自己不识字吧?”冷知秋噗嗤笑。

    “有你教便好,为夫只教他们怎么飞檐走壁,将来,咱们的儿子龙精虎猛,女儿呢,都和你一样,秀外慧中。”项宝贵眨眨眼憧憬,“你说世上最得意的人是谁?”

    “嗯?是谁?”

    “就是老丈人和丈母娘啊!”项宝贵长叹一声,“等将来我们女儿大了,我要好好享受一下老丈人的威严,把女婿折腾个死去活来,方能赚回本钱。”

    “那也得女婿疼爱女儿,否则你一耍威风,女婿就跑了。”冷知秋戳他胸口,笑得咯吱咯吱。

    “这么说,娘子你也知道为夫疼爱你?”项宝贵猛地将她横抱起来,俯身逼视她晕红的小脸。

    “夫君待知秋是极好的。”冷知秋乖乖的答,双眸因笑过,亮闪闪的。“只是知秋越发没用了,长得也越来越丑,怕是配不上夫君。”

    “诶?”项宝贵怔住,突然有些生气,“那娘子的意思是,配不上为夫,就要默默躲起来?是不是还想着要和离?”

    和离倒没想过,躲起来倒是真的,昨晚她就是那种退避三舍的态度。

    冷知秋张了张口,想要说话,项宝贵低头封住她的嘴,郁闷的咬她,在她吃痛挣扎的时候,翻身将她压在毯子上,两人唇舌纠缠,身躯碾磨,打架一般弄得气喘吁吁。

    “夫君。”冷知秋扁着红肿的嘴告饶的低唤。

    “以后再有这种奇怪的想法,我就将你一块肉一块肉的咬下来,吃进肚子。”项宝贵恶狠狠威胁,起身扶起她,替她整理有些松垮的衣衫,整理好了又忍不住一把抱进怀里,双臂圈得死紧。“你实在可恶至极!以前不爱我,便随时想着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如今爱我,照样想着抽身就走。哪个告诉你,说你越发没用?谁又说你越长越丑?你受了一年苦,那就享一年福,保管比以前更加神采照人……只怕你好花正开时,为夫却老了,到时候,难不成你来嫌弃我,三度挥挥手走人吗?”

    “不会。”冷知秋吃了一惊,低头突然有些发抖。

    她从没想过,他会比她先老。

    外面驾车的车夫是项宝贵特地雇的,不让张六出面,这也是为了掩饰行踪。

    车夫突然喊道:“爷,前面文庙台正好人散了,不太好走车,咱们换个道吧?”

    项宝贵掀起一角窗帘,往外看了看,却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长眉一跳,便放下窗帘,道:“好,换道。”

    ——

    文庙台散开的人群外,一个茶铺前,一老一少两个行者背着行囊,托钵化缘。

    两人的竹笠上都积了雪,年轻行者的灰色棉布僧袍上染了一滩茶水的湿渍,身形料峭,姿势难言风流顾盼。

    将茶泼在他身上的人正是钱多多。

    钱多多带着儿子钱智也来听南山书院的先生讲学,想看看儿子还有没有慧根,当然结果是失望的。从头到尾,钱智就在傻笑,因为前面有人放了个滚屁,钱智十分欢乐,哈哈叫着:“屁又响来屁又臭!”惹得人人侧目鄙视。若不是忌讳钱多多财大势粗、为人凶狠,钱智早就被人围殴打残了。

    等不及散场,钱多多就怒火冲天的拉着儿子进茶铺喝茶解闷。

    这时候,两个行者来化缘,掌柜的给了他们各一碗饭,无意中说了句:“这位小法师新近出家的吗?”

    老年行者代替回答:“正是,他是贫僧的弟子悟心。”

    “噢,悟心小法师生得气质不俗,想是富贵人家的子弟吧?”掌柜的多嘴又问。

    两个行者还没回答,钱多多转头看了过来,当即瞪圆了铜铃般的眼睛。“紫……梅萧?!”

    紫衣侯病重,去了天灵寺救治,有说死了,有说失踪了,皇帝撤了紫衣侯的爵位,所以世上再无紫衣侯。

    没想到梅萧居然出家做了个小和尚,还化缘化到苏州来了!

    钱多多是个讲究眼前实际的人,看梅萧这副落魄的样子,也就不太把他放在眼里。以前被梅萧颐指气使的吆喝,又差点被他割断了喉咙,这会儿怎么的也得报复一下。

    于是,在两个行者经过窗口时,钱多多就将碗里滚烫的茶水泼了出去,正泼在年轻行者的身上。

    一双星眸横过去看钱多多,却不言不语。

    钱智拍着手笑:“泼到哥哥了!哥哥生气了!”

    钱多多怒道:“谁是你哥哥,闭嘴!”

    钱智一张酷似沈芸的俊秀面庞受了惊吓,立刻煞白,吐着舌头低头喝茶,又被茶烫得跳起来,哇哇大哭。“烫!烫死爷爷了!”

    钱多多看儿子泪水婆娑的样子,脸嫩得让他想起当年的沈芸,心里软了,毕竟是唯一的儿子,便拉着儿子查看烫伤,顺道狠狠瞪一眼窗外的两个行者。

    “出门碰见和尚,难怪这么晦气!”

    老年行者担忧的查看身旁挺直伫立的梅萧,怕他烫伤,嘴里念着:“阿弥陀佛,悟心,所谓毁谤怠慢,都是修行,谢过这两位施主,我们走吧?”

    被泼了滚茶,还要谢谢人家吗?

    悟心无动于衷,神情凝滞的木然转身就要走,突然侧前方传来一声惊呼。

    “令萧!”

    项宝贝甩开正明表嫂的手臂,飞跑着冲上去,一把拽住悟心的衣袖,目瞪口呆的望着他。“真是你?!你怎么……出家了!?”

    悟心抽出衣袖,仿佛把项宝贝当成了透明,擦身而过,面无表情。

    老行者回头看了看项宝贝,便也随着悟心急走。

    项宝贝这次没哭。她偏头目送着二人的背影消失在人海中,想起梅萧对项家做过的一些错事,对自己的种种无情,始终是不能恨他,却为他感到阵阵心酸。

    “嫂子死了,你出家了,哥哥也是整天不见人,唉——就连小兔崽子都要离开了。”

    她突然觉得好一阵寂寞。

    正明表嫂拉着她,小声问:“刚才那个是紫衣侯?”

    项宝贝点点头。

    正明表嫂眼睛一亮,留了心。

    ——

    ◆◆——3。风雪城外兄弟再会面,练五禽夫妻情意正浓——◆◆

    马车内,项宝贵拉着冷知秋的手,柔声道:“一会儿到家后,你先自己休息,为夫去看个朋友就回来陪你。”

    到了西城项宅,目送冷知秋袅袅婷婷进了大门,由小葵扶着,张六关上了门,项宝贵便打发了车夫,自己驾着空马车,消失在暮色中。

    夜里又下起雪,马车穿行在雪雾里,留下浅浅的车辙。

    出了城,便是一处小树林,银杏、水杉、小叶枫……参差密匝。林中两个行者靠在树荫下干爽的地方,架起篝火,对坐着吃化缘得来的斋饭。

    篝火毕剥作响,映着老行者沧桑如树皮的面孔,也映着悟心清癯俊秀的脸,一双星眸总是在出神凝思。

    “悟心,今日可领会了缘起缘灭的道理?”老行者问。

    悟心看着篝火上升腾爆出的火星,唇上淡淡的青色胡渣因勾起嘴角而变得十分耐看。

    “缘起缘灭分许多种,有的缘分,起了灭了都不会挂怀;有的缘分,就像这火花,绚烂一时,却终生难忘。”

    老行者失望地摇头。

    马车停在丈外,项宝贵跳下马车,举步若平稳徐行的猎豹,随时都会疾奔消逝,偏此刻衣袂缓动,十分平静。

    “梅萧。”项宝贵站定了,俯视地上盘膝而坐的悟心。

    “梅萧死了。”悟心低着星眸,没有抬头看。“小僧悟心。”

    老行者看看项宝贵,又看看悟心,便低垂了脑袋,数着佛珠默默诵经。

    “怎么想着出家了?是悔悟自己做错了事吗?”项宝贵问。

    “听闻你也死了,没想到你春风满面。”悟心眨眨眼,突然抬起头,脸上诧然。“难道她在你那里?”

    项宝贵半蹲下身,为篝火添了根枯树枝,挺直的长剑眉,挺直的鼻梁,一线的薄唇,在这火光下,凝然如画。

    悟心的目光随着他下移,苦笑着道:“当年第一眼见你,便有些嫉妒你的容貌——知秋她可好?”

    当时守中军营帐的侍卫来报,说冷知秋放火烧帐*,梅萧正受伤回营途中。

    他着急之下,吐血昏了过去,醒来时已经被令国公绑着返回京城。令国公告诉儿子,那个祸水女人已经烧死了。

    他不信,烧死的明明是个假的,怎么真正的冷知秋竟然也会同时*?这是老天在捉弄他吗?

    不待伤愈,他便秘密派人回苏州查访打探,搜遍鱼子长坡,最后的答案只有一个:冷知秋的确死了,项宝贵也死了。

    一时大悲大恸,梅萧也病入膏肓。

    项宝贵的话拉回他的思绪。“她吃了不少苦,瘦得厉害。我现在正想法子把她养胖。”

    悟心皱起卧蚕眉,手指扣紧了衣袖口。

    项宝贵斜了他一眼,撇着嘴角道:“不必再打听我的妻子,她这辈子都是我项家的媳妇了。说说你吧,以后真做和尚了?不会还俗吧?”

    “她是我的妻子,至少曾经是。”悟心怔怔出神,“既然活着就好。今日文庙台又是盛况,她怎么没去看看?她喜欢做的事,你不要再拦阻。”

    “勿需你多言。”项宝贵叹口气站起身,准备离开。

    “你特地赶过来告诉我这些,是来炫耀么?”炫耀来来去去最终还是项某人得到她?

    “我是看在朋友一场,可怜你这副自苦的下场,叫你知道,她还活着,也少你一些自责。”项宝贵没回头。

    “呵,呵呵……”悟心笑着,眼中却湿润。

    老行者这时沉缓的对悟心道:“悟心,放下颠倒梦,放下悬念,若是缘,便求善缘,苦亦作甜;结孽缘,甜亦作苦;若无缘,藏爱在心,*皆空,阿弥陀佛。”

    ——

    项宝贵回到家,见冷知秋正踏着雪走来走去,小葵跟在边上提灯陪着说话。

    一见项宝贵,冷知秋便迎上去。“昨儿到现在都未曾问,适才问小葵我父亲身体近况,才知道他病着,夫君,我想先去看一眼,不多耽误时间……”

    项宝贵揽她入怀,眼睛看着小葵,吓了那丫头一跳。

    “乖,别急,你爹他确实有些气虚,不要紧的,我让你晚些回去看他,并非赖你在这里不放,而是怕你爹乍然见女儿消瘦的样子,会刺激过度,反而不好。你再将养两日,我定陪你回恩学府。”

    说着吩咐小葵去叫厨子备晚饭,待她走了,执手看冷知秋,见她心神已恢复平静。

    “娘子,为夫教你一套强身健体的五禽戏,乃神医华佗所创。”

    “好啊!”冷知秋兴致勃勃。

    趁着院中正无人,冷知秋才敢一改往日形象,跟着项宝贵舞拳踢腿,她从不运动,四肢难免僵硬不协调,项宝贵看得莞尔,不得不先让她做一些简单的伸臂、压腿、小跑,将肢体打开了,才学一套鹤戏。

    “知秋,你看我的动作呼吸,先行鹤步,步轻灵而气守丹田,让自己仿佛白鹤一般宁静优雅,待心气平和,呼吸顺畅,再来‘白鹤亮翅’。”

    冷知秋看他手脚颀长,动作起来说不出的好看,既飘逸又隐含力量,那白鹤亮翅,竟带起片片雪花逆天升腾,青丝五尺,灰袍轻扬,真如丹凤白鹤,即将腾空而去。

    她心爱这样的夫君,带着点小小的崇拜目光。

    但等到她自己依葫芦画瓢,却差点笑茬了气……她的动作自是百般不到位,又被裙裾羁绊,摇摇晃晃,哪里是什么“鹤步”,哪里是什么“白鹤亮翅”,分明是一只摇摇摆摆的小鸭,做出不敢下水的滑稽挣扎模样。

    项宝贵实在忍不住,抱起她哈哈大笑。

    冷知秋红着脸恼羞成怒,“不练了!”

    “娘子不是想要身子强健吗?不是想要……”他凑在她耳边低语:“这鹤戏有助扩开胸臆,于女子而言,尤其是你这样瘦弱,能让这里变得紧实饱满……”

    他咬着她的耳垂,手覆上她的胸口。

    在冷知秋抽凉气要挣扎时,项宝贵已箍紧她,低头吻住红唇。调戏小娇妻,看她又惊又羞又恼的模样,他心情愉快之极。

    如此身在室外,旁若无人的搂抱亲吻,冷知秋可没那么厚脸皮。

    “项宝贵你这淫痋。”她咬牙忍不住骂。这大概是她生平头一次骂人,骂的对象是她亲爱的夫君。

    项宝贵被骂得十分享受,笑吟吟又在她唇上啄了一下。

    远远的,来叫二人吃饭的小葵目瞪口呆一会儿,忙缩脑袋躲避。

    冷知秋不否认,项宝贵的话虽然淫词浪语,但她的确想要胸部丰腴些,因此红着脸又练了两次,这才饥肠辘辘,与他携手去堂屋用饭。

    一顿晚饭,自然又是吃了许许多多,她的胃口养得大起来,荤素不忌,吃得香甜。

    “只可惜又没烧东坡肉。”冷知秋摸着鼓鼓的小腹,饱得眼睛都眯了,懒洋洋的,脸上肌肤渐渐恢复原来的剔透白嫩,细腻如水色极致的羊脂玉。

    项宝贵伸指轻轻刮挠着她的嫩脸,“明儿就在家,哪儿也不去,我再教你‘鹿戏’,我们烧东坡肉,再去地宫泡温泉。”

    生活真美好。

    两人相携着回屋,留下背后许多双羡慕嫉妒但不恨的眼睛。

    小葵叹了口气,对张六道:“姑爷小姐总算苦尽甘来,但愿以后永远如此安逸美满。”

    张六摸着鼻子出神:“咦?难道找个媳妇真的那么幸福?”

    想起少主说五禽戏,张六问小葵要不要学?小葵笑得前仰后合:“奴婢干粗活的,平日里做的活计就够把一身贱骨头练硬了,哪里还用得着练武功?”

    张六上下瞅了瞅小葵,摇头道:“那不一样,干粗活是下苦力,倒是能长点力气,练武术,不仅能够通气脉强体魄,还能克敌制胜。来来来,我教你两招……”

    他这一下子来了兴致,就是个等不住的主儿,非磨着小葵,要做她师父,教她如何一招近身、一招击中要害、一招毙命。

    ——

    项宝贵和冷知秋倒乐得清静二人世界。

    在小开厢里布置好了热水,拉上帘子,洒满倪萍儿送来的干花,焚起特别调配的檀香,方圆不大的空间里,顿时雾气伴着香气,缭绕氤氲。

    项宝贵扯着冷知秋,硬是剥光了二人的衣衫,裸裎相对,相对浴红衣。

    她的身子,他早就见过,但她却从未见过如此模样的项宝贵,她也不知那算不算美,只惊讶于这强劲挺拔的线条,如蜜似琥珀的颜色,纵横的伤疤,鲜红的胸前茱萸,充满质感的平滑肌理,流畅而柔韧颀长的腰线,再往下……

    她惊呆了,为那张牙舞爪的姿态,触目惊心的尺寸。她触碰过它,也感受过它在身体里肆虐,却没想到会是这个样子。

    项宝贵笑出声,为她诚实的表情。

    冷知秋惊醒过来,脸唰一下红成了番茄,背过身去,几乎及地的长发划过柔软的曲线,掩去了细瘦而精致的背影,却在下一瞬腾空而起,低低惊呼声中,被抱进了宽大的浴桶,热水掩埋了两具即时紧贴的身躯,他激动的吻她,不曾试过此情此景,水压温腻抚触,水声稀里哗啦,她微微睁着一线美目,薄薄红唇溢出不太明确的呓语呻吟。

    “在这里可以吗?”项宝贵蓄势待发,短促的喘息着,但仍然问她意见,怕她不喜欢。

    冷知秋俯在桶沿上,无力回头看,也不知该不该答应他的索求无度,察觉他拨开她背后的发丝,细密的吻落在敏感的背上肌肤,激起她下意识的轻颤嘤咛。

    ……

    水浪一*溢出木桶外。

    水渐渐凉了。

    他抱起无力支撑的她,匆匆擦拭,转移到床榻上,将激狂的缱绻情事绵延下去,在温暖的床帐中、锦被下,一遍又一遍的索取,浇灌。

    什么细水长流,什么纵欲过度的忌讳,通通被抛到了脑后。

    只有一个理由可以让他停下,那就是冷知秋困倦之极的抗议。

    “项宝贵!”她开始躲闪。

    “啊?知秋,试试这样……”他伸手又去煽风点火。

    “……”冷知秋难过的蜷起身,在他怀里挣扎得像一尾小鱼,脸上是憨憨的迷惘。

    ……

    终于风雨停歇,也不知什么时辰了,冷知秋实在困极了,打着哈欠,在项宝贵的亲吻下,竟然就睡着了。

    项宝贵听着她的浅而平稳的呼吸,嘴角勾起。

    “知秋,也许,你的肚子里已经有我们的孩儿了。”

    ——

    ◆◆——4。议建书院得响应,温泉池‘恶龙’凶猛——◆◆

    无论是练五禽戏,还是共煮东坡肉,都是夫妻俩蜜里调油的开心事儿。

    泡地宫的温泉,冷知秋是带了美容养颜的目的,项宝贵却索性借机让她游了一遍地宫,又和孙仲文、王爽夫妇、顾博、谈硕等人相见谈天。

    此番心情和往日不同,大家都很闲适,看巍巍而复杂的地宫,说项家的陈年往事,都是风轻云淡的语气。

    孙仲文等人似乎都得了项宝贵的授意,刻意避开谈及项家某一个秘密。

    这有个讲究,知道某些秘密的人,往往不幸福,而项家的传统,也有个不成文的默认规定:举凡不和谐不安宁的事项,都不透露给家里的妇孺。

    好在冷知秋是个明白人,她对项宝贵的关心,只关心她力所能及的范围,不去空担忧她无力改变的事实。

    她关心夫君的喜怒哀乐,关心他对她的感情,关心他的身体康健,想着在看望父亲和亡母后,就该真正投入项园,帮着公婆治家、孝敬公婆,也想着的确该给他生儿育女,让项家开枝散叶……这许许多多琐碎而长久的任务,就是她觉得她力所能及能做的事情,为了他。

    至于项家的秘密,她知道了有什么用?

    孙仲文等人在鱼子长坡密牢里,形象惨不忍睹,但这几日住在地宫,闲来在上面的苗园散步赏景,收拾得个个判若两人、精神矍(jué)铄。

    尤其是王爽的妻子王氏,却原来是个美人胚子。虽然多年地底下的苦难,熬得满头花白的头发,惨白的面容,皮包骨的身量,但从五官看来,仍然隐约能有几分惊艳。

    项宝贵道:“诸位长辈姑且再忍耐一段时日,我已经着人去了滇南、大理查访,尽快给诸位解去蛊毒。”

    孙仲文倒是笑哈哈不以为意。

    “贤侄不用着急,我们几个早就习惯了,一日不痛就觉得少了点什么。这不,木神医的药方子管用,原本每日痛七个时辰,如今蛊虫懒了,只每日咬我们一个时辰,我这一身贱骨头就觉得不太习惯,怪想念那虫子的。”

    这是他说笑,其他人可不这么认为。那种痛苦,只有当事人自己明白。

    冷知秋十分喜欢孙仲文的自娱自乐精神,在地牢难熬的日子里,也是孙仲文对她无条件关心爱护。当然其余几个也是因为忠于项家而多有防备,毕竟共生死同患难的,学问渊博,各有各的性子,冷知秋和他们都有些感情。

    顾博就轻声叹息着,对冷知秋有些愧疚的道:“贤侄媳妇对我们几个多有担待,人品、性格、学识都叫顾某无话可说,这才是项家的好媳妇,宝贵贤侄也是人中龙凤,我等相信,不久将来,项家一定能够老木逢春,再度繁衍兴旺。”

    冷知秋本来软软的依偎在项宝贵健臂圈抱中,被说得脸红,挣开扶持,盈盈给众人行礼,正色道:“知秋年少,生性又疏懒,当不起如此夸赞。自嫁入项家以来,本心便是要好好做媳妇,奈何我这性子也有些眼里揉不进沙,刚硬得很,幸亏公公婆婆宽待,更得了好郎君,容我放肆,许我独立,愿与我并肩携手。”

    项宝贵笑起来,他还是头一次听她这么夸自己。

    话锋一转,冷知秋再拜。

    “诸位叔叔伯伯在上,当日在鱼子长坡就曾商议过,想要借诸位的才学,在苏州开办一家书院,这是知秋的一个梦,也是诸位当年的豪情所在。地址知秋已经选好,便在这沈家庄太湖湖畔,若诸位同意,今日便一起商议,为书院起名、立章程。”

    谈硕点头:“自古以学治人,网罗门生,最是得人心之根本,既造福一方、匡扶社稷,又有益于家族繁衍,睦邻友善。项家夫人开这样一个科目,自然是对项家有裨益的,顾某第一个赞成支持。”

    孙仲文、顾博随即也同意。

    王爽看看自己的妻子王氏,又看看项宝贵,最后目光落在冷知秋身上。“若开书院,但不知是宝贵贤侄的名下,还是夫人你的名下?”

    冷知秋道:“我夫君一贯‘目不识丁’。”

    项宝贵当即哈哈大笑,拉着她的手,“不错,这事我不管不问,诸位以后就和知秋商量便成,她是我项家的女夫子,项宝贵我贪财,喜欢赚钱,德性人品都很差,实在不能污染了书院那样干净的地方。”

    “夫君。”冷知秋红着脸瞪他一眼。她是开玩笑说他一句,他怎么就借势把自己说得那样不堪入目?

    “娘子,为夫说的是实话。”项宝贵满是戏谑的笑,拿眼角示意诸人退开,他自己一拉娇妻,二人单独去了地宫深处。

    ——

    除了奇门遁甲诸般阵法,越往深处,气压便有些异样,常见一些奇怪的景象:如水珠倒飞凝在空中,雾气一团一团久久不变形,经年密闭的地底下,竟然有繁花盛开,越走越热,竟仿佛到了春末夏初。

    在一座丈余高的石壁垂门前,藤蔓碧绿的缠着一座阀门机关,一旁果然有方圆两丈宽的温泉池,欸乃雾气蒸腾不散,仿佛瑶台仙池。

    冷知秋瞧得惊讶,蹲下身拨开雾气,隐隐见清澈的泉水,水底卵石圆滑如玉,无草也无鱼,看着并不是很深。

    正在出神,突然眼前一花,仿佛那池水旋转起来,形成巨大的漩涡,池水也变成了暗红色,她惊骇得大叫了一声:“宝贵!”

    腰上一紧,人已被项宝贵抱离池边。刚才,她差点倒栽葱掉进温泉池里。

    “知秋,别怕,我在。”他盯着她的眼睛看,那清澈的双眸渐渐回神,她颤抖的伸出手去捧着他的脸。他问:“还要泡温泉吗?”

    冷知秋看着项宝贵的眼睛深处,仿佛也有危险的漩涡,吸引她靠近,又让她心生恐惧,就像……就像那条眼中流着血、张牙舞爪的小青龙,仿佛隐藏了什么恶魔,当靠近时,能感受他的灼热情意,但同时却也天旋地转,黑暗一片,不知他眼底深处到底是什么。

    他在她面前,只是个丈夫,一个极尽温柔、宠她爱她、甚至有些急色的男人,他在外面怎么做事,他过去干过些什么好事坏事,将来要做什么,他总是说得很少,少之又少。

    但是,冷知秋点点头,吸了口气。

    “要的。”

    项宝贵勾起嘴角,低头吻她,一边替她除去衣衫。

    “我的、风吹就倒的知秋,总是如此无畏。”他喃喃着,将她抱起,一起浸入雾气蒸腾中。

    两人的身影消失在奶白色的水雾中,似乎沉入了水底。

    一会儿,冷知秋仰起头,急遽的喘息了两下,又被拉下去……

    “以后,你有一辈子时间,慢慢了解我。”

    “夫君,不要……”

    不要了解,还是不要他如此刀锋般雕刻着柔弱如她?浓重的雾气遮去了令人窒息的缱绻画面,他是故意在这里如此对待她,让她如一条傻乎乎的小鱼儿,被巨龙挟裹着,翻滚在无法呼吸的深水里,在即将昏迷时,又让她探头喘息。

    从温泉池中出来,她软绵绵趴在他肩上,身上披起宽大的衣袍,长长的秀发湿漉漉垂在背后,坐在他的手臂上。

    “你这人怎么这样……”她呓语般轻叹。

    “知秋,我爱你。”他偏头蹭了蹭她,低语的声音,仿佛在胸腹腔嗡嗡震动,几不可闻。

    她闭着眼睛,红唇因侧趴的脸而挤得绽开,露出一点雪白细牙,这副神态,娇憨如婴儿。

    他亦是长发垂满,飘然的轻袍,颀长伟岸的身姿,托抱着小小的娇妻,双眸幽深而闪耀如星子,嘴角一丝笑,野兽饱食后的邪恶慵懒。

    他们看上去还是那么迥然不同,仿佛两个世界的人,但又出奇的契合。

    走出地宫,轻推秋千儿,皑皑白雪覆盖着参差的花丛树木,小小的木屋,小小的园子,她就像做了个旖旎的梦,一会儿工夫,她还是那个嫁给小小船商的小媳妇,身后的丈夫温柔地为她披上大氅,说一句:“娘子,我们该回家了。”

    看他一副小家男人、平和温吞的样子!这个野兽!

    她忍不住道:“项宝贵,你真能装。”

    “不这样,你怎么会嫁给我?”项宝贵牵着她的手,笑嘻嘻。因为心里想起梅萧,他不动声色的眨眨眼。

    ——

    ◆◆——5。访慕容筹银千两,潮起潮落青青心仪宝贵——◆◆

    十一月十四日,项宝贵和冷知秋带着丫鬟仆从,不声不张的拜访慕容府。

    慕容家世代经商,也出过几个文人,因为商籍,始终没有入仕途,倒是成就了一两个颇有才子名气的祖先。到了慕容老爷这一代,家底丰厚,家财万贯,子孙也争气。

    大儿子慕容瑄不仅通文墨,更做得一手好买卖,为人不张扬,但也不低调,中规中矩的把慕容家的家业做到了“苏州首富”,已经毋庸置疑的成为下一代大当家候选人。

    二儿子、三儿子虽然没有那么多历练的机会,但也算同辈人中十分靠谱的富家子弟,跟着父亲、兄长做事,并不热衷苏州富家子弟流行的一些纨绔耍闹。

    慕容家三个儿子都已经纳了妾室,却只有老二正正经经娶了正妻,慕容瑄和老三都没有定下正牌夫人。

    还有个幺女慕容青青,年方二八,据说生得十分花容月貌,也是待字闺中,未遇良人。

    这天,慕容瑄本来绸缎庄子上有事,因收了项宝贵的拜帖,便郑重整理了迎客的大礼,从花厅接待,到戏台观戏,再到游园,行程节目安排得十分热情。

    拜帖上写明了项宝贵夫妇,虽然慕容瑄很疑惑,但也未声张,待果然见俊美无俦的项宝贵温柔扶下娇弱美人、那个文庙台让他惊艳无比的冷知秋,慕容瑄还是忍不住吃惊。既惊讶传言已死的冷知秋好好活着,又惊讶昔日清水一抔的黄花美人,一年之隔,清瘦如兰,外加平添十分新妇的娇羞。

    项宝贵淡淡看着慕容瑄失态的样子,对于自己娘子被别的男人行注目礼,他倒是不太在意,只要冷知秋眼里只有他这个夫君便行。

    然而冷知秋的眼里显然不只有项宝贵。她来慕容家就是找慕容瑄的,找他做什么?借钱。

    花厅里坐定了,慕容瑄问冷知秋这一年的故事,冷知秋一笑道:“世兄可记得当初文庙台之事?泱泱苏州学子,惨败给南山书院与鹿鸣书院,知秋当时就立下夙愿,希望有朝一日,苏州有自己的书院,有自己的流派。”

    “这也是愚兄的夙愿。”

    项宝贵挑了挑眉,有些不舒服。这慕容瑄虽然相貌中上而已,但气质沉稳,目光深邃,绝不是泛泛之辈,最关键的是,他与冷知秋一副志同道合的样子,项宝贵最受不了的就是这一点。

    冷知秋压根儿没注意项宝贵,接着说下去。

    “原本,知秋以为,既缺钱,又缺人才,此心愿怕是无望实现,不想上苍眷顾,无意中遭了一场劫难,却也因此结识了六位饱学之士,他们都是苏州人氏,与知秋一起困在险境,其中两位不幸亡故了……所幸还有四位先生,与知秋一起脱困。”

    “哦?”慕容瑄吃惊的放下茶杯,侧身凝视冷知秋,“敢问哪六位先生?”

    项宝贵皱眉不语。

    冷知秋这次倒是先看了看他,才对慕容瑄道:“他们是曾经扬名苏州的名士,先帝下旨杀尽苏州文士,他们便逃亡躲藏起来,可惜还是被抓,只不过侥幸活了下来。当今皇帝意在新政,对先帝当年暴行多有纠正,因此,知秋私以为,脱困的这四位先生,如今应该可以恢复清白之身,回苏州教育一方子弟。”

    “噢,原来是这么回事。”慕容瑄垂眸又喝起茶。

    这个故事,冷知秋说得很平淡,但慕容瑄知道,其中还有许多隐藏于表面的秘密。那几个名士,能不能真的光明正大在苏州立足?

    项宝贵轻眄美目,将冷知秋的殷切、慕容瑄的犹疑看在眼里。

    “瑄兄,那四位先生原是我父亲的故交。家父尚且生儿育女,在苏州过得安安稳稳,更何况那四位先生?”

    自己的底细,慕容瑄了解几分,项宝贵心知肚明。他相信慕容瑄能听懂这两句话的分量。

    只是冷知秋也不和他商量,便直接推出孙仲文等四人,似乎有些太信任这个慕容瑄了吧?项宝贵的脸色越来越沉下去。

    慕容瑄果然是明白人,有项宝贵打包票,对于横空出世的四位名士便开始期待起来。

    “这可太好了,但不知项兄与项夫人如何打算?”

    如何打算?冷知秋可没和项宝贵通过气,显然压根儿没打算让项宝贵参与。

    “世兄误会,此事与夫君无关,只是知秋一己私愿。早在去年,知秋便已多方筹备计划,如今又有了人才,唯一缺的,便是开设书院的一千两银子。”

    项宝贵当下就胸闷了。敢情来慕容家,就是为了借钱?一千两银子,这么点钱,问自己夫君开口不就行了?他从未宣扬自己有多少钱,可冷知秋总不至于认为他拿不出区区一千两吧?

    慕容瑄也很意外,有些尴尬的看项宝贵阴沉沉的面容。

    冷知秋明白他们在想什么,“今日是知秋特意央求外子作伴,拜访慕容世兄,不为别的,就是想着世兄热心地方治学,知秋要办书院,断断不能忘了世兄,没有您参与,知秋这个书院一定办不好。一千两银子,外子宝贵亦能拿得出,但我们毕竟是夫妻,有夫君在,诸事便都由夫君做主了,做人妻子安能偕越?”

    项宝贵挑眉闷声道:“娘子思虑甚远而周密,所言总是有道理的。”

    他就算胸闷于她不事先商量,就算嫉妒慕容瑄可以和娇妻合作,而自己这个丈夫却反而要退避三舍,但为了她能顺心办成事,也只能先忍着,帮她说话。

    慕容瑄有些动容,常年浸淫商道,管着偌大家业,他比谁都明白,生意买卖上的事,越亲密的人越不好参与;而对于一个女子而言,尤其如此。女子在外,本来就要听从夫婿,若太强势,难免阴盛阳衰,造成项文龙夫妇那样的怨偶。

    由此可见,冷知秋是极冷静的,善于观察思考,不走捷径、不贪便宜。她能在苏州众多富豪中坚决选择慕容瑄,也是极有见识的,宁缺勿滥。

    “贤夫妇都是妙人,正所谓万两黄金容易得,知己一个也难求,与两位说话真正快意。关于书院的事,在下愿闻其详——走,我们慢慢细谈。”

    慕容瑄说着起身,热情的请项宝贵和冷知秋去观戏。

    ——

    带了“四”的日子,一般不是什么黄道吉日,慕容家百年老园子里,原本不会在今天请戏上庙台。但老二慕容真的新生儿子正好在那一天满周,慕容老爷、老夫人便特地叫戏伶唱《富贵绵延》、《百子千孙》等等讨吉利的短曲。

    一大家子人坐在观戏的莲颐阁,桌案上摆满热腾腾的面点心、热茶,煮着放了鸡蛋的黄酒,热闹伴着香气,殷实得如深秋的累累果实,叫人羡慕,又不嚣张过分。

    慕容瑄如此盛情邀项宝贵夫妇参观园子,参与家宴、观戏,除了彰显主人好客之外,有一种心思,是针对项宝贵的。项家和慕容家世代交好已经百年,以前的慕容家给项家提鞋都不配,但如今,两相对比,着实让人感慨“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寻常家宴,正好我慕容家长孙今日满周,二位赏脸,也给我侄儿选个抓周的小玩意儿?”

    “好说。”项宝贵淡淡应了。

    这家孙子都有了,项家还无后啊!

    冷知秋扁扁嘴。

    那边,慕容家的老老少少都看了过来,乍然见慕容瑄请了两个绝尘无双姿容的客人,他们都愕然停下原来的动作,僵硬而好奇的睁大了眼睛。

    尤其是一帮莺莺燕燕的妇人,看到项宝贵,目光就移不开了。脸皮薄的还知道躲闪一下眼珠子,粗心的两个妇人,手里的瓜子掉进茶杯尚不自知。

    项宝贵一笑道:“慕容家如今倒是和我项家当年越来越像了,历史如尘,百舸千帆争流,不论东家西家,不变的总是那些道理。慕容兄切记我项家当年的教训,不光买卖做好是要紧,娶个好妻子也很重要。”

    冷知秋听得心一沉,凝思不语。

    慕容瑄扼腕叹息。

    “正是如此,愚兄至今未能觅得佳偶。倒是项兄好福气,知秋尚年轻,且见识不凡,将来必是项家好媳妇。”

    项宝贵知道他说的是由衷话儿,眼底一抹得意的笑,牵着冷知秋的手握紧了两下,传递他愉快的心情。对于冷知秋不和他商量就赶着他来应对今日的事,他也没那么介怀了。

    冷知秋给慕容老爷、老夫人行了礼,才和项宝贵一起入座。路上有那么一两只脚突然伸出来,她避开了。

    “哼。”一声低低的不满,一个满身金霞的少妇耸了耸鼻翼。“这位是谁啊?”

    这语气充满鄙夷。

    许多人都有同感,只是没敢这么吭声而已。男客人丰神俊美得俯仰天地、令人发指,女客人虽然也气质出众、容貌娟秀,但总归太瘦了些,不够富态贵气。

    这位满身金霞的少妇敢表达不屑,是因为她乃慕容瑄的妾白氏,娘家哥哥最近捐了官,加上慕容瑄已经实际上执掌家业,所以她的底气才那么足。

    冷知秋没睬她。此来是为了交好慕容家,和慕容瑄谈合作,可不是来争长短高低的。更何况,冷知秋素来对这种事退避三舍,就连项宝贵要开口说话,也被她悄悄止住。

    只有老夫人身旁一名穿绿缎锦绣的女子,柔声对老夫人和身旁的一名贵妇道:“这位姐姐很面善,似乎是两年前的苏州花王,项家的儿媳,叫——冷知秋?”

    她就是慕容家的幺女慕容青青。

    老夫人垂着的眼皮掀了掀,点头道:“自然是她,那位就是项文龙的长子,叫项宝贵的,不常露面,长得倒是和当年的项文龙八分相像,他的妻子自然就是冷氏。”

    慕容老爷清咳一声,对项宝贵半起身敬了敬茶盏。

    “老朽不知贤侄今日来访,一些个妇道失礼,贤侄勿怪。”

    项宝贵却坐着不动,黑眸盯着慕容老爷,薄唇轻启,语气凉凉的。“的确很失礼,我家娘子出身名门,岳丈大人乃苏州学政,项家与慕容家世代兄弟,如今我项家的媳妇知书达理,而慕容家的妇道……这礼数着实叫项某人担忧,伯父和三位世兄可别只忙着赚钱呐。”

    “……”慕容老爷脸色僵住,尴尬的不知要不要坐回去。

    慕容瑄沉着脸,横了白氏一眼,对项宝贵微微一笑道:“家中少个主母,家母年纪大了,二弟妹又因为生养小宝,无暇照管这家里上百口人,因此乱了些。待小宝抓过周,以后有二弟妹管着,便会好些。”

    他把话题转到慕容家的小孙子身上,便吩咐去抱那小宝出来。

    一帮痴痴看项宝贵的女人,见他语气不善,倨傲不恭,十分难相处的样子,慢慢也就收回了目光。

    慕容青青端了一盘小花卷送到冷知秋面前:“真是知秋姐姐呀!前段时日听闻出了些事故,青青就觉得惋惜难过,如今见姐姐无恙,可是喜事一桩呢!以后姐姐要常来我家,大家亲近作伴,可好?”

    丫鬟给冷知秋奉了茶。

    冷知秋瞧着茶和面点,又瞧瞧这慕容家的小姐,容貌清秀婉约,言语可爱,既有项宝贝的娇憨纯真,又比项宝贝要聪明文雅得多,倒是个极讨人喜欢的姑娘。

    “知秋随家父回苏州后,便匆匆嫁人,确实未能结交几个姐妹,有青青妹妹这句话,知秋便厚着脸皮,以后来这里常走动便是。”

    冷知秋对慕容青青点了点头。

    项宝贵拿手试了试她面前的茶盏,柔声道:“娘子,茶还有些烫,先吃点小花卷,慕容家的厨子,做的红心小花卷是出了名的。”

    慕容青青的眼睛明明看着冷知秋微笑,余光和魂却在冷知秋的左侧、那个微微侧身照顾妻子的男人身上。她要等到项宝贵转回身,看到她以四十五度角偏侧脸、微微低着下颌、颈项拉伸偏转如天鹅、肩往下削胸往上挺、不胜一低头的娇羞之姿。

    冷知秋咬了一口小花卷,盛赞:“豆沙细腻之极,入口即化,果然名不虚传。”

    “项夫人喜爱,瑄这就着厨子多蒸一屉,今晚送去府上。”一旁慕容瑄道。

    终于,项宝贵转回了头,却不是看慕容青青。

    “世兄客气,今晚吾夫妇俩去见岳丈大人,并不在家。做面点的厨子不错,岳丈大人家里不缺酒席掌勺,却少了这般精细的面点厨子。”

    “诶……既然是这样,愚兄有个主意,将家里的面点厨子借宝贵兄用几日,等你夫妇在岳丈家宴罢,再遣返便是。”慕容瑄被逼着送人情。

    “着哇。”项宝贵笑吟吟,毫不客气的接受了。他的女人喜欢,那就是他看上的人或东西,既然看上了,就别想有借有还,除非冷知秋哪天吃腻了红心小花卷。

    冷知秋扶额,默默咬着小花卷。

    项宝贵转头问她:“娘子你不舒服?那我们早些回去恩学府吧?”转头过程中,扫过面前还在摆姿势的慕容青青,心想这个人怎么还站在那里?

    “小宝,哎哟我的心肝肉!”慕容老夫人这时一声高呼,原来慕容家的小孙子抱出来了。

    戏台上唱的越发卖力。

    六个家丁麻利的布置着抓周的桌台,鼓乐铃铛。

    冷知秋低声道:“既然逢孩子抓周的喜事,总不该这会儿走,何况我哪里是不舒服。”完全是对项宝贵您老人家的厚颜无耻深表无语而已。

    项宝贵拉她起身,和众人一起围上去看。

    慕容家的小宝生得一团面粉似的,软软趴在桌上,慢吞吞爬了两步就不肯动了。一旁,慕容真摇着铃铛鼓励:“小宝,小宝,看这里。”他面前是一把金算盘。

    项宝贵不以为然,也毫无兴趣。这又不是他儿子抓周,有什么好看的。冷知秋倒是看个新鲜,想着人之初,经历多少期待、责任,小小孩童,哪里知道自己的命运操控在天公之手,也掌握在少数人手中,但说到底,还是各人自己走出的人生路。

    这人生路,从哇哇落地开始,但责任却是从这抓周开始。

    小宝最终抓了只金光灿灿的元宝,无惊无喜,勉强还算圆满。抓金元宝,往坏了说,便是贪财,往好了说,便是将来会发财。

    于是鼓乐奏响,人人欢笑祝福,有真心,有假意。

    冷知秋在那工夫,被慕容瑄叫到一旁签押,办妥了借钱的事。

    “为何如此急迫?”冷知秋有些疑惑。签押文书这种事,怎么着也该在书房或账房里办。

    “非瑄不懂礼数,实在是不敢惹项兄,呵呵,以后书院的事,但愿项兄真的不会插手。”慕容瑄苦笑。

    项某人恨不得抢了他的钱立刻带妻子走人,他这行商十几年的人怎么会看不出?

    冷知秋再度扶额无语。

    而就在同时,项宝贵身前已经多了位花容月貌的青春少女,慕容青青。

    “项大哥,青青很小的时候就听哥哥们提起您。”小女子仰着娇俏如芙蓉的脸,美目很可爱的眨呀眨。

    商人之家,又是家宴上偶遇,才有她未出阁女子见到苏州第一美男的机会——这难道不算缘分吗?可惜罗敷未嫁,使君却已经有了妻子。又可惜,斯人千种柔情都给了那叫冷知秋的瘦女人,但正因为那举世罕见的宠妻姿态,才更加迷了少女的心,红了少女的眼。

    项宝贵挑眉瞥着身前女子,眼角却盯着冷知秋的侧背影,暗暗咬牙。“噢?”他随口应。

    “哥哥们都说,项大哥您英武不凡,买卖也做得极好,将来一定会重振项家千百年的基业。”慕容青青继续眨眼睛。

    她眨得很完美,既体现崇拜男神的真诚,又突出一双眼睛睫毛浓密的优点,带着一点点可爱,一点点无邪,一点点爱慕。

    项宝贵终于察觉,身旁这位姑娘大概正处于繁花盛开的春天?

    “慕容姑娘,项某已经娶妻,难不成你愿做妾?”

    他原本是调侃、拒绝生人靠近的意思,冷知秋却听到了后半句。慕容青青咬唇没反应过来,她的心思被发现了!?

    “项大哥……”

    冷知秋走回项宝贵身边,脸上打霜。

    ——

    当天,项宝贵扶着冷知秋上马车的同时,就从慕容瑄手里拐走了他家厨子一名,以及冷知秋开口借来的纹银一箱,足足一千两。

    慕容瑄道:“多谢项兄与尊夫人如此看得起慕容瑄。”

    项宝贵道:“瑄世兄很会做买卖,也很会做人。”

    慕容瑄又道:“听闻项兄与人结交,若不成朋友,便是敌对。瑄只盼莫成了项兄的敌人,便三生有幸。”

    项宝贵笑而不语。

    一上车,项宝贵在冷知秋身旁坐了,挺着腰背绷着脸。

    这是秋后算账的架势。

    “若事先与你商量,你必是不肯的。”冷知秋绕着手指玩,不去看他脸色。

    “谁说我一定不肯?”

    “既然你肯的,那就更无甚要紧。”冷知秋莞尔一笑。

    项宝贵脸色一僵,原本就不生气,这下子更装不下去,只是想难得有个机会拿捏一下、骗她来讨好自己,怎么能一点好处没捞着,就被她虚晃一枪打发了?

    “谁说不要紧?为夫很生气。”

    冷知秋收起笑,有些疲倦的往边上歪靠,却是远离项宝贵的方向。

    “你气着罢,人要喜怒哀乐,非我能阻挡。”

    项宝贵一愣,“知秋,你怎么了?为何说这么颓丧的话?我的喜怒哀乐,不全在你手里么?”

    说着,也不敢再装了,伸臂揽过她,察觉到她的身子有些抗拒,微微僵硬,忙将头低下去,在她耳畔蹭着,一只手包住她两只小手,讨好的轻揉。

    “我错了,我没有生气,是逗你。”

    冷知秋垂下脑袋,愣愣出神。项宝贵对她的感情,她又不是傻子,怎会不知?可为何听见他对慕容青青提“纳妾”的事,再看慕容青青那水嫩莹润、亲热天真的模样,她就胸闷不已?难道因为在意一个人,就会变得患得患失、不再自信?

    不枉佛言,多一物,便多了贪嗔痴。但佛劝世人放下一切,她又岂能放下?胸闷就胸闷、吃醋就吃醋吧。

    “娘子?”项宝贵亲吻着她的鬓边嫩颊。聪明一世,可自己怎么就是不懂她发脾气的原因?

    “夫君,你会不会觉得知秋脾气很坏?你事事都顺着我了,我却总是不高兴。”

    冷知秋微微偏头,伏在项宝贵肩上,不让他再继续乱蹭乱吻。这人大约真有些兽性本能,手足无措时,只会拿脑袋蹭,拿嘴舔,仿佛如此便能治愈一切伤痛。

    虽然,这种行为,的确能够让她心软,让她静下神来,接纳他的殷勤讨好。

    项宝贵将她抱起来,发觉这回身子是软的,没有抗拒,看来,脾气过去了?女子心,真乃海底针……“知秋你不是脾气坏,你比谁都通情达理。就是为夫也不明白,哪里做错了……”

    “你没有做错。”冷知秋有些懊恼的把脸埋在他胸口,死活不肯看他眼睛。她不会告诉他,她在吃味,在莫名其妙担心他不再如当初那样,看她的眼神不再充满炽热的赞叹、渴慕。

    但这些心思,她不好意思告诉他。

    “……”项宝贵不再问怀里鸵鸟状的小女人,轻轻拍着她的背。

    ——

    ◆◆——6。父女重聚,怒遣桑柔女;一家团圆,宝贝怜梅萧——◆◆

    临近傍晚,夫妇俩备好礼品,到了恩学府。

    冷景易正在书房和两个门生说话,论及当前的局势,朝中意见不一,冷景易和门人弟子的意见也不太统一。

    “素闻恩师偏向成王,如今皇上已经定了成王谋逆造反的罪,恩师公若再为成王说话,难免引人猜疑。”一个门生忍不住劝谏。

    “是啊,这会儿风声鹤唳,据说望月楼都被查出来与成王有干系,前儿被查封不说,里头的老鸨、粉头们全都下了大牢,活活打死的不在少数呢。”另一个门生也忧虑重重。

    冷景易皱眉横了他一眼。“你为何对望月楼这种风月场的事如此了解?”

    那门生脸上一红,低下头去。

    冷景易闷闷的喝茶。他孤家寡人一个,妻子死了,女儿也死了,小姨子倒是借了外甥女的光,被梅萧安置了个住处,想来很快就能享尽人间快乐。他了无牵挂,只想凭着心性做事,如果皇帝要问罪,要杀他的头,他也无所谓。

    但那些门人子弟显然和他不同。他们可还要命,要前途呢。

    这时,巴师爷亲自跑过来禀报:“老爷,老爷——!小姐回来了!知秋小姐回来了!”

    冷景易手一抖,茶杯横倒在桌上,好一阵气喘后,才问:“谁?你说谁回来了?”

    “小姐,是小姐。”

    “噢……”冷景易一脸恍然大悟,却突然晕了过去。

    ……

    看着躺在床上越发消瘦显老的父亲,冷知秋心疼不已,跪在榻前忍不住垂泪。

    项宝贵给她膝下垫了厚厚的棉垫子,自己陪着跪在地上。

    冷景易别过脸盯着女儿女婿看,女儿清瘦,却似乎成熟不少,眼中有了感情积淀,也有了心事;女婿眼里只有女儿,虽然不变的是身带煞气,甚至更浓重,但却不像从前那样让人不安,反而有一种强势的力量,足以依靠托付。

    他的心中又喜又悲,五味杂陈。

    “都起来吧,别跪着。”

    项宝贵扶起冷知秋。冷家规矩严谨,守礼,冷知秋不会坐到父亲床边,只和项宝贵一起站在下边,垂手恭立。

    “爹,孩儿不仅没替娘照顾好您,还累您挂虑。”

    “唉。”冷景易叹息,由大夫扶起身,再试了脉便退下去开方子。“你娘还是在保佑着,你和宝贵死里逃生,必定都是你娘她在天显灵。玉竹啊,我知道你放心不下孩子们,你心里向着他们夫妻。”

    冷景易的目光迷茫,仿佛陷入幻觉。

    冷知秋见父亲颌下清须竟然也有了斑白,想他一贯坚硬的脾气,每日踯躅小竹林,心中不知有多少悲伤,却从未见落泪哀叹。

    “爹,娘在天上过得很好,知秋见过她,她叫我们不必挂念,叫我们都好好儿过日子。”

    说着,自己却先泣不成声。

    项宝贵忙搂紧她,抚着她手臂安慰。心想:岳母真是女人中的女人,可叹天公太残忍。想到岳母,他便觉得,桑柔和张小野实在可恶之极,自己留下那贱婢的种,实在不是件痛快事。

    起了厌恶,他便心狠且决绝。抽隙出去召来张六,低声吩咐:“立刻让吕老四带人备船,将张小野的女儿送去琉国,交给尚风,我要她两日内从苏州消失!”

    张六疑惑:“那女婴还在哺乳,且天生有些不足之症,冬日里飘洋过海,恐怕……”

    还没恐怕完,项宝贵已经走了。

    这就是没得商量的决定。主子坏起来不是人,又不是第一天见识,张六摸摸鼻子去执行命令了。

    ——

    一家团聚,雾霾散尽,自然少不得做些可心的食物,围一桌吃饭。冷景易由小厮扶着坐了上首尊位,项宝贵和冷知秋陪着,下边则是冷兔和项宝贝。

    项宝贝还在瞪圆了眼珠子看冷知秋,不敢相信这嫂子怎么说死就死、说活就突然冒出来了?现在可好,哥哥笑逐颜开,嫂子气色也不错,夫妻俩恩爱得让人嫉妒牙痒,那……梅萧呢?只有他一人凄凄惨惨做了游方的和尚?

    她替梅萧不值,替他百般难过。

    “嫂子……”项宝贝嗫嚅,想替梅萧争取什么,又不敢破坏哥哥来之不易的幸福。何况,她能争取什么呢?冷知秋对梅萧的一点同情原谅?

    冷知秋笑吟吟看她,等她说话。

    项宝贵趁这一停顿的功夫,已经给妻子碗里夹满了荤荤素素,又将一盆细细熬碎的小米粥换到冷景易面前,熟络得比亲儿子还亲,恍惚有种错觉,这里是项家,不是冷家。

    冷兔不甘示弱,点着厨子吩咐,换下凉掉的菜,热上汤来。

    项宝贝磨叽了好一会儿,才低头道:“哥哥,嫂嫂,你们都安然无恙,所以,不会再怪令萧,对吗?”

    冷知秋一怔,怎么还提那人?项宝贝竟然还没对梅萧忘情吗?想起曹公公说梅萧失踪,面壁思过,她便回应项宝贝道:“有些事无关对错,我从未怪他,何况他曾是你哥哥的好友。宝贝,小兔,你们俩这一年来可过得好么?”

    当着丈夫面替老情人说话,冷知秋不能不怀疑这两个人的婚姻状况。

    冷兔抢在前面塞了只新蒸好的热花卷,堵项宝贝的嘴。

    “我和宝贝不是冤家不聚头,虽然经常斗嘴,但小兔心里明白,能娶宝贝这样的媳妇,也是福气。若非选秀的风波,宝贝要嫁个大户人家的翩翩公子也非难事。”

    冷景易和项宝贝都抬起眉,愕然。

    项宝贵催冷知秋:“娘子快吃饭,别理宝贝,不是说‘食不言寝不语’么?菜都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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