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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廷恩让长福找个僻静的地方,他觉得自己需要和李桃儿好好的聊一聊。

    两人来到客栈最后一进堆放柴火的地方,小小的天井中有个石桌,客栈掌柜细心的在上面放了一壶凉茶。李桃儿坐下去,看着对面的李廷恩,感慨道,“一晃眼,我嫁到胡家都二十年了。你爹他们还好罢,”说完她自己先笑了,“李家出了个你,想来大伙儿的日子都过的挺好。”

    她问李廷恩,“这二十年,家里添了几口人,”

    李廷恩一五一十的回答了她,“大伯膝下有两个女儿,大姐闺名叫翠翠,今年十九,四年前嫁到武安县的屈家。屈家与郑家是姻亲,乃武安县有名的大户。二姐闺名叫珍珠,年方十八,三年前成的亲,嫁的是我一个同年,二姐夫姓康名城。康家虽困窘,不过二姐夫今年乡试极有把握。我娘在我前头生了两个姐姐,三姐名草儿,四姐名心儿。三姐与镇上富户朱家嫡长子定了亲事,前年本要办亲事,只是朱老爷忽然中风去世,朱家守孝三年,想来这回回家亲事就该办了,正好姑姑您能赶得上。四姐定的是县里王家的嫡长子王林和,上回我在外地收到信,家中人的意思,是打算给三姐和四姐一道将亲事办了。”

    李廷恩有意将家里的情况事无巨细的介绍给李桃儿,“在我以下,还有个妹妹叫珏宁,今年九岁。三叔只有一独子,大名廷壁,六岁上送到学堂念书,如今已经两年了。至于四叔,四婶给他育有一对龙凤胎,今年才七岁,原本是要一道送去书院。不过奶单请了个秀才来家,爷的意思是想等我回家后商量商量。”说起这个,对范氏的小人之心,李廷恩唇角一弯,补了一句,“对了,家里还有个小姑,与大姐一样的年岁。元庆四年一开春,爷便做主亲上加亲,把小姑嫁到了范家。”

    “家里添了这么多人?”李桃儿似笑非笑的说了一句,将注意力集中到一点上,“你说你奶还给你爷添了个闺女?”

    觉得这句话问的有些不对,李廷恩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

    再一次得到证实,李桃儿一脸冷笑,“卖了我,自个儿倒生了个闺女。”

    听到卖这个字,李廷恩心里一动,问道:“姑姑,我听爹他们提起过,说您是嫁到外地。可为何我在路边茶铺时听人提起,说胡威对人言您是被他买回来的?”

    “我就是被买回来的。”李桃儿语气十分平静,“胡威说得对。当初他到镇上走商,遇到你奶。那时候你四叔快要进学了,你奶说家里银子不够,就跟你爷说给我挑了门好亲事。胡威给了五十两银子的聘礼,把我娶进门,我身上带的嫁妆,只有几件家常穿的衣裳,跟别人家卖闺女一样,只是胡威手里没有我的卖身契罢了。”

    在李廷恩的脑海中,李火旺纵然重男轻女,可那时候李家的日子并非过不下去,怎会任由范氏给长女挑了这样一门亲事。他不由问道:“爷没问过胡威的家境?”

    李桃儿苦笑,“廷恩,你一定觉着很奇怪罢。其实这些年我也一直在想,当初咋会上了你奶的当?”

    李廷恩挑了挑眉,“您的意思,当年并非心甘情愿的嫁给胡威?”

    “不,我是甘愿的。”李桃儿摇了摇头,神情麻木,“你奶嫁进来头几年,我的日子过得还不错。后来她先是生了你三叔,后头又生了你四叔。你四叔跟你奶长得最像,你奶疼的很。有一天不知听谁说有个算命先生灵验,你奶把你四叔抱去算了命,回来就说你四叔这辈子是做官的命,你爷他们都欢喜坏了,特意给你三叔和四叔取了一个光宗耀祖的名。打那以后,你奶就盘算着要给你四叔进学堂考科举凑银子。那时候家里就你爷和你大伯算得上壮劳力,家里地多,两个人干不了,肥上的少,一年到头粮食收的要比旁人家少得多。你奶说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就开始常常听见你奶在你爷他们去种地后念叨,说她以前被卖到大户人家,做了太太身边的贴身丫鬟,每个月能往家填补多少。我那时看着你爷他们起早贪黑的,就留了点心眼去给人打听做丫鬟的事情。”

    李桃儿顿住话,喝了一口茶,似乎是在想后面的话该怎么说,“日子就这样又过了三四年,你四叔长大了,眼看进学的日子越来越近,你爹也能干农活了,算起来日子更该宽裕,可你奶脾气更大了。每天你爷他们一下地,你奶就在家摔锅砸碗的,你娘那时候没少挨打,我看的又难受又害怕。村子里有做过丫鬟的媳妇都告诉我,说做丫鬟就是被人打骂的,死了就用破席子裹了丢到乱葬岗上。我不想过这样的日子,心里盼着你爷能早点给我寻一门亲事把我嫁出去,穷点累点都没事,我能干活养活自个儿,可我受不了别人不把我当个人,想打就打,想骂就骂。我被你奶骂了那么些年,我受够了这个。”

    说着说着她眼泪扑簌扑簌直掉,“你爷不管这事儿,我也不敢张口。你奶又在我面前说了好几回做丫鬟的事后,她找来了胡威。胡威那时候穿的光鲜,说话和和气气的。他在咱们镇上呆了半年卖手里的货,你爷托人去打听,左邻右舍的都说他性子好,是个疼人的,他还肯给五十两银子的聘礼,你爷就说这门亲事定了是要嫁到外地去,问我中不中。我想着你奶三天两头的念叨你四叔要进学的事儿,我真怕哪天你爷他们不在家,她就把我转手给卖了,我不怕跟胡威到处走商,只要我能挺起腰杆子做人就成,我就答应了。”

    李廷恩怜悯的看着捂脸无力哽咽的李桃儿,他能猜到李桃儿心中现在在想什么。原本以为是脱离虎口,谁知又入狼窝,而且是更悲惨的狼窝。

    不过范氏可真有本事,为了让李桃儿心甘情愿j□j纵亲事,居然从几年前就开始用做丫鬟的事情来暗地里吓唬她。弄得李桃儿心情紧绷之后,才找出胡威这么一个人,把亲事做成了。

    “廷恩,大姑不瞒你。自打离开柳条镇,我过的就不是人过的日子。我起初都把柴刀搁在枕头底下,结果有了身孕,你大表姐在我肚子里翻腾,我舍不得,我给人打听过,人告诉我要肚子里有娃的女人杀了人,官府会等把娃生下来再砍头,可孩子会送到惠民所。我偷偷去看过惠民所,那里头的孩子一天到晚的做活,还要被人打骂,过的比街上要饭的还不如。再说孩子长大了,别人跟她说你爹被你娘杀了,你娘被官府砍了脖子,那孩子还咋见人?”

    李桃儿说的泣不成声,“就这么着,为了你大表姐我忍着继续跟胡威过日子,接着又有了你二表姐三表姐。我看胡威对她们一点不稀罕,我就想不生了,我偷着攒下银子要去抓不能生的药,被胡威抓回来,在我跟前剁了你大表姐一根脚指头,我恨得要命,逼着自个儿继续喝药调理身子,终于把你两表弟给生出来了。”

    看李桃儿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李廷恩给她重新倒了杯茶,温声道:“姑姑,您慢慢说。”

    李桃儿端着茶杯,因为愤怒,单薄的身躯微微发抖,“我以为有了儿子,胡威就肯好好跟我过日子。谁知安生没两年,他就染上了赌,我带着你表姐他们,一路逃了好几个县,这里是他的老家,最后他没法子才又回来这儿,好歹有个遮雨的地方。”

    “那表姐她们……”

    “是我卖的!”这一句话,李桃儿说的心中滴血。

    “您卖的?”李廷恩大吃一惊,“您不是说是被胡威卖的。”

    李桃儿眼珠血红,嘶吼道:“他欠了这里赌坊的人五百两银子,人家要把阿云她们拉走抵债。我没法子,带着阿云她们在县里头东躲西藏的,可县里到处都是赌坊手底下的人。我就想找县里几个大户人家把阿云她们卖了,卖身契捏在别人手里,赌坊的人就翻不了天。没想人家都晓得赌坊的人放了话,说阿云是他们打定主意要捧的红牌。人家不乐意为买几个丫鬟闹出事儿来,就没人肯要阿云她们。阿云她们没卖出去,反倒让我好几次差点被赌坊的人抓住了。有一天我偷偷到月银河边捡人家偷偷丢下的死鱼,正巧在码头上看见靠着的几艘大船,船上一个体体面面的管事在跟县里一个很有名的人牙子说话,说他们船上有几个丫鬟染了风寒,不能伺候主子,要在这儿买几个人添补。我一寻思,就咬牙把阿云她们带去给那管事看了看,那管事看中了阿云她们,就给了我银子,写了卖身契叫我按指印,又去官府存了档,改了阿云她们的户籍书,第二天,船就把阿云她们给带走了。”

    原来是这样。

    李廷恩不由对李桃儿刮目相看。在那种绝境之下,李桃儿一个女人居然能带着几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到处躲藏,最后关头宁肯赌一赌把女儿卖给陌生人,也不肯将女儿交给赌坊,这需要的可不仅仅是智慧,更需要魄力。他就问,“姑姑当初可曾打听过那管事的名号?”若知道来处,凭如今自己的人脉,是很有把握找到人的。

    李桃儿抹了把泪,点点头,“那管事是个和气人,他说他们是江北道洛水宋氏,他告诉我,洛水宋氏是百年书香望族,家中最重规矩,像阿云她们过了二十,只消我能存够银子,将来只管到宋家赎人就是。要伺候的好,说不定太太姑娘们连身契银子都不要,还会给陪送一份嫁妆。我把那船上灯笼外的字记了下来给帮写信的人看过,他说那就是一个宋字。”说完,她满眼希冀的看着李廷恩,“廷恩,我以前根本没指望能再找回阿云她们。我只盼望那管事给我说的都是老实话,阿云她们哪怕是做丫鬟,要是个好人家,总还有出头的一天。可你来了,姑姑求求你,你帮我找找她们,哪怕是再见她们一回,我死才能闭得上眼睛。”

    “姑姑。”李廷恩握住她的手,恳切的道:“您做得很好。您放心,您记得船的来历,您还找人问过,确定那就是宋家。这种书香望族最易寻找,等这里的事情一料理完,我就写信托我师父帮忙找人。”

    “好好好。”李桃儿满脸是泪,却发自内心的露出个愉悦的笑容。

    望着李桃儿的第一个笑,李廷恩心里有些发沉。

    有些话,他无法现在就说出来。他这一年多游学,走得最远的就是江北道,江北道中说得上的名门望族,他都捏着恩师的书信去拜访过,就算没有拜访过,也不可能听都不曾听人提起洛水宋氏。而且,江北道的洛水没有一个宋氏,却有一个何氏。因恩师没有提起过洛水何氏,他便未曾去拜访。只是在洛水河边游玩时,听当地人偶然说起,何氏嫡枝请了风水先生正在修宅子,要把以前宋氏留下的宅子全都推平了重建,免得跟宋家一样,红红火火了百年突然就被满门抄斩砍了脖子。

    江北道人口中的宋氏,是否就是李桃儿口中的洛水宋氏。这一刻,李廷恩真的希望那三个素未谋面的表姐是被卖到了江北道其它姓宋的人家。否则看到自己才生出找回女儿希望的李桃儿再陡然面对失望,这样虚的身子骨,只怕就撑不住了。

    事到如今,李廷恩只能先着力安抚李桃儿,“姑姑,您放宽心,两个表弟还要您照拂。”

    李桃儿哽咽了两声,点了点头。将心底挤压许久的事情这么一说,李桃儿觉得痛快的同时又觉得有几分虚弱,她道:“廷恩,胡威的事儿,你待我想想罢。”

    “好。”李廷恩没有丝毫犹豫的点了头。

    晚上胡小阳和胡小亮醒过来,两人看到还是那间香喷喷不透风的屋子,身下还是软软的枕头和被子,两个孩子欢喜坏了,一咕噜爬起来到处摸摸看看的。

    李桃儿端了药进来,看到孩子醒了,急忙道:“阳阳亮亮,赶紧把药喝了。”

    胡小阳和胡小亮就嘟着嘴看着李桃儿。李桃儿从桌子上端了一盘蜜饯,“瞧瞧,这是你们大表哥给买的,赶紧喝药,喝了娘就给你们吃。”

    黄橙橙的蜜饯散发出诱人甜香。长这么大还没吃过糖的胡小阳和胡小亮望着那盘蜜饯直咽唾沫,两人二话不说,将李桃儿手上的药端起来一人一碗,咕噜咕噜吞下了肚,然后眼巴巴的看着李桃儿。

    李桃儿摸着两个人全是骨头的脸湿了眼睛,将蜜饯塞到了他们嘴里。

    胡小阳和胡小亮感觉到舌尖沁出的甜味,吧唧吧唧嘴,又用舌头将蜜饯给顶出来捏在手里,递到李桃儿嘴边上,笑呵呵道:“娘,你也吃。”

    李桃儿含泪笑道:“娘有呢,你们吃罢。”

    胡小阳和胡小亮看着一大盘子蜜饯,重新把手里的塞到口中,不过啜两下又吐出来,十分舍不得的样子。

    李桃儿只觉得心碎,她将蜜饯放在床边的高凳上,看两个孩子一心一意吃蜜饯,就小声的问了一句,“阳阳,亮亮,你们想爹不?”

    胡小阳和胡小亮脸上喜滋滋的笑容都不见了,苦着脸看李桃儿,“娘,我们不要爹。”

    “对,我们要跟着娘,还要跟着表哥。”对于能给自己好吃好喝的表哥,胡小亮十分喜欢。

    闻言李桃儿想了想,试探道:“那咱们就不要爹了,娘带你们回家去见姥爷,以后就跟着表哥一起过日子。”

    胡小阳想了想,扭头看着李桃儿道:“那咱们还回来不?”

    李桃儿摇头,“不回来了,以后都不回来了。”

    胡小阳睁大眼睛看着李桃儿,半晌低头讷讷的道:“娘,那我往后是不是就是别人说的没爹的野孩子了,就跟巷口的大宝一样。”

    李桃儿愣住了。

    胡小亮听见哥哥和母亲的对话,终于从蜜饯的甜味中回过神,趴在李桃儿怀里道:“娘,我不要做没爹的孩子,他们都骂大宝是野种。”

    想到巷口的廖寡妇带着个儿子过的日子,李桃儿心中发寒。

    就算自己同廖寡妇不同,就算自己眼下的娘家靠得住,可娘家能靠一辈子不?亲侄子,又能帮自己到哪个地步?

    孤儿寡母的带着孩子回去,一点傍身的东西都没有,娘家如今还添了嫂嫂添了弟妹,好几个侄儿侄女,自己已经嫁出来二十年,跟娘家人都疏远了,自己的儿子真能抬头挺胸在娘家做人么?没爹的孩子,总是被人瞧不起的。而且外头的人会怎样说儿子,考中举人的侄子一来,他们的爹就送了命。孩子总有一天会长大的,他们眼下不想跟亲爹一起过,却依旧不想成为彻底没爹的孩子,等长大了,他们听到些风言风语的,会怎样看待自己这个娘?

    一想到儿子往后有可能会用仇恨的目光看着自己,李桃儿就觉得心痛如绞。逼不得已卖掉三个女儿后,两个儿子是她唯一活下去的指望了,她熬了这么久,好不容易熬出头,就是要这么一个结果么?

    若是和离呢?

    可胡威那种人,就算和离,得知自己娘家起来了,等儿子养大,他一样会找上门,儿子会被牵连一辈子。再说,儿子是姓胡的,和离后官府会不会直接就把儿子给胡威,那自己还不如一直这么熬下去。

    李桃儿搂着两个儿子发怔。

    胡小阳拉了拉她的衣袖,很认真的道:“娘,为啥爹以前抱着我和弟弟玩,后来就打我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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