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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仲春时节,夜里的山风依然带着寒意,把迎风的帐幕吹得隆起,不能平息。帐内的我无法入睡,便将手在帐上来回摸索,仿佛想要探知风的形状。

    帐门外面的火堆被风吹得劈啪乱响,焦躁不安;有时从西面还会传来呜呜的声音,犹如思乡人的哭泣。

    这几天都没睡好,今天我还是辗转难眠,为了明天的厮杀,我是应该好好睡一觉了;可无论我怎么翻来覆去,我还是睡不着;可说要起来,又觉得自己的身体沉重,不愿稍起一下。

    “不可惫懒,三旅士卒之命悬于我手,辗转反侧,与事无益。”最终心中默数一二三,便像受了军令似的“霍”地起身,心道自己看来还是不适合当统帅,也许一个听命的将军更适合。

    还没穿齐衣服,便自帐内探出头去,与门口士卒交待一句:“帮我取一桶水来。”

    一桶凉水自上而下浇遍全身,立时整个人都一哆嗦,所有的困顿倦意便一扫而空了。

    一边擦拭,一遍心中为明日可能出现的激战而有些紧张,以前是因为有人在我身旁帮着拿主意想办法带队厮杀,而明天就只能靠我自己一个人了,所有的都得我来,心中便感觉有些没有着落。宋曾有谏议,但我也只能不纳,我反问我从哪里变出这么多人来。

    忽然笑了一笑,一边在黑暗中慢慢梳理自己的头发时,对自己说道:“谢智,你当真没什么出息。”

    擦干身上的水滴,将套上的军衣上的所有绳结全部扎结实,细心地用手检查,我能清晰地感觉自己的心跳,而随着它的节奏我穿上了毡靴,勒紧了肋胄,还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当我用尽全力将发带扎好时,我明白今天的我与往常完全不一样,我必须这样。

    今夜又有雾,整个营中被周围一圈木栅内的火炬的火光映得通红,虽然营中几乎没有火炬,但寻路找路还够,凄怨的风也带不走郁结在营内的雾,它虽然带走了一些,却带过来更多。

    周围看不了很远,当我登上营门临时搭起的射箭台时,我只能看到天上朦胧的月色和周围一些模糊的星光,我甚至分辨不出东面的山的形状。

    “风云侯,有什么要交待么?”今夜此处巡防的校尉赶来问我说。

    “小心一些,今晚雾大,小心敌人随时都可能来偷袭,虽然我们早就勘测过这里,前面这条河和后面的深壑以及两边的乱石会给这帮山贼的偷袭带来些麻烦,但我们如此大张旗鼓地来,又摆明明早要攻它,难保他们不来,此是为避其阳而攻其阴也,打起精神来,各旅之间要协调好防守之职,你看呢?”

    “侯爷,小的是粗人,不懂这些。”他可能觉得我是在找他商量,有些不知所措。

    说实话,就我一个人,找一个帮我分担的人都没有,心中总想把事情说出来大家商讨一样。

    “没事,仗打多了就行了,以后你也会的。我们这种形状,对手只要打过仗,就知道会从前后的腰畔这里打,就是这里,和这里的正西那个方向。”

    “侯爷抬举了,您说的小的也明白,打狼就打腰么,是不?其实小的没这么大志向,只想以后娶个老婆,种个地,将来有几个孩子,最后抱孙子。”他有些不好意思的摸摸头。

    “应该算是很不错的志向,那……以后你来襄阳找我,便说我答应过你的,我给你在我府上找个丫环给你做老婆,我府上那些丫环都挺勤快的,长得也都不错,以后给你生个大胖小子,让你美美地过日子。”我笑着点着头,似乎已经在设想他以后的生活,心中默念不要忘了这事。

    “那敢情好,风云侯您可记着,这是您说的,我就先谢谢您了。”他也快活起来。

    “嗯,是我说的,我什么时候赖过帐?现在先小心看顾着。”我笑着拍拍他的肩膀,便转身下箭楼了。

    我走到路上,就听得刚刚得了好处的这位兄弟在上面大声喝斥的声音:“兄弟们你们给多打点精神,别跟雹子砸了鸟似的,喂,大刘你撒尿撒半个时辰了,怎么还努不出来,快点跟上巡逻队伍,咱们人手少,大家得打点起精神来,谁也别他妈给装孙子。”

    营内一片笑声,我也笑着又看了看后面边的状况,然后有些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离开去探视其他营地了。

    我们的大营不是很大,因沿河这块狭长处依地势而建,分南北中三营,方圆不过几里地,所以很快便能转个圈,周围没什么动静,就是看不出来是不是真有动静,有时我会在栅栏内伫立,似乎感觉外面有人影闪动,可是再仔细辨认着看,却又什么也看不出来。

    因为我们派出去两百多人,所以不时会有斥候回来报告守夜的校尉关于周围他们探测的情况,然后再由士兵跑过来向我汇报一遍,至少到目前为止一切都算正常,吩咐下各种应对之策,我便继续在营内巡视起来。

    寅时,中营更鼓两响,昨天他们睡得早,现在是他们全体起身的时间了,这个营是明孜原来的守军,大多都是本地人,所以与他们说话,通常需要特别费劲,所以,我也就省点力气了,只与他们的校尉说了说话。

    雾中的他们正在生火热饭,这顿半夜的不知算什么饭的食物是米粥和饼,米粥咕嘟嘟的声音很是让人心情舒畅,只是饼太多了,一时烫不透,很多都是边上一圈热的,中间还是凉的,不过这种天气里,咬一口饼就着一口热粥喝下,也就感觉不出什么了,随着整个身体的暖和起来,心情也稍微欢畅了起来。

    我是与他们一起吃饭的,直到吃完也没人注意到最边上与他们的校尉一同吃饭的我,而吃完便又立刻熄灭了火,整个连烧带吃的时间没超过一刻,此后,大家都在帐边避风,没什么言语。

    我则和他们的校尉稍微小声谈些事情,没谈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反正我也只能听懂他五成的话语,不过就是这里的一些民间传说而已,还挺有收获,我终于知道了明孜完整的故事,这本是一个很欢快带劲的故事,不过想到那个死去的红衣少年,心中便不免悲伤。

    这时,右边的一个帐篷边的一个士兵用戈柄有节奏地打击地面,慢慢轻声吟唱起来,这是《诗》中一篇,是周时秦军中一个不知名的士兵所创,名为《无衣》,其辞曰: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欲(亦有作‘于’者)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注:有学者认为原来这里不是仇,是徼jiao四声,互相激励之意)

    旋即左边起和,虽然轻声,但却很是清晰,那校尉正要阻拦,我让他不必,“他们听不见。”

    接着,左边亦起歌继之: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欲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注:此中戟处,亦有作“戈”者)

    右边亦轻声起和。

    我也来了兴致,不过这回我稍作了些改动,实际上是无心且无奈的,因为本来我就记得不太清楚,只能隐约照着韵脚来了。

    “岂曰无衣,与子同衿,王欲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同行!”

    (原句是: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欲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看来我的改动引起了一些争议,旋即我听到嗡嗡的议论声,但没有人大声质问,我旁边的校尉也感到很奇怪,他小声问我,我读的为什么和他不同。

    我便说我随便改的,原来的不够有力,他点头,似乎明白了什么,但我觉得他是不懂装懂。

    不过这时候我却觉得自己也有些不明白了:“你们中似乎很多人都学过《诗》一般?”

    “嗯,我们这里人多为周时楚国遗后,读书识字非是什么大不了的。”他很是有些骄傲的感觉,让我听了稍有些不自在,这个人当真有些傲骨,我知道但凡读书人多半有些个坏性子,不过我真没想到,这些在明孜看到的无精打采的士气低落的军队却有它非常独特的一面,那便是通诗乐,至少我带来的黄巾战士们连《下里巴人》都不会。

    “那为什么你们喜欢这首《秦风》呢?看你们交相应和,应该常用来吟唱。”

    “您想想当年秦人多同仇敌忾,所以才能作出这种诗来,我们以前的那些大夫将军的却喜欢听什么《阳春白雪》;这就是为什么当年我们楚国人军队最多,地最广,却最终被秦国灭掉的原因。”我不便打断他的话,对此我有不同的看法,不过我还是让他继续说了。

    “后秦人残虐,我们躲到这里以避其暴政,亦思复国之策,自是方废弃那些糜废之音。”

    “还好,你们还有屈平大人啊。”

    “三闾大夫之歌非是不好,然凄凉悲戚有余,壮怀激烈不足,故亦不取。”

    “那你们便习秦风。”我这下子才算明白过劲来。

    他点点头,顿了一会儿:“现在我们和秦人早没了什么恩怨,而至少我们还出了霸王,无论胜败如何,他的行为都是个英雄,我们没什么可以抱怨的。”

    其实他的话似乎还有后一半,但他没讲,我也没有打算和期望听到,对此大家心中都有数。

    我这时候才想通一些事情,怪不得陈应整顿军队的能力这么差,却能在当时稳住了明孜的整旅守军,原因便是这些楚国遗后穿着甲胄却是些个这种的读书人组成。便如陈将军长相般,甲胄也只是他们的幌子,说实话,他们真不该当兵,不过现在显然不是考虑让他们解甲归乡的时候,所以自后我再没说什么,他们也陷入沉默,专心等待将发生的事情。

    我所谋划好各种可能的事情在各种猜测和疑忌中终于寻找到一个最终的确定的结果而发生了,那天是初平元年二月的某日,具体哪天我当真记不起来了,因为我记忆中那年的整个仲春,我的状况似乎都和当夜一样。

    收到营内飞马急报,我在人群中迅疾而卓然地站起来,大声喝道:“起来……列队!”

    旋即,转身过来对着传令者喝道:“命令北营和南营准备出击。”

    五百人真的不多,五个十人方阵一排站好,看着便觉得整个阵形太薄,他们没有经过轻他们训练过,这个阵形很不适合面对腹背都出现的敌人,这还是我疏忽了,不过还来得及,便也是因为这里人太少了,虽然无法厚实,却显得灵活了很多。所以,我临时命令变阵,全军作十字形五个方队排布,心中一直暗叨:区贼,来慢些,至少别让我同时招待两批客人。

    我们终于排好了阵形,我下了如何进军的命令,再让那校尉说了一遍,看来我那一通暗叨还是有些用处的:他们果真还没来。

    不过慢来不意味着不来,终于我们还是看到了一片摇曳的火把的到来,西面方向先到的,可能今晚巡夜的人已经在抵挡了,其实我让他们稍微抵挡一下,早些向两边撤去,只是没有把话讲死,现在我感觉有些后怕,就怕那个我答应给他娶媳妇的校尉真正给我拼命就坏了。

    不过这时还是赶紧先翻身上马,提枪与阵前站立,这时候,这些人才能注意到一个在朦胧月光下的高挑个子骑着马的人立于阵前。

    因为我们这里一直没有点火照明,连灶台都专门垒得严实了些,还在灶口遮了一道土堆防止漏光太多,所以火才没那么旺,让饼都没能热透。

    总之,我相信姓区的今晚回来,因为等明天到了白天,他会更被动,至少我们走的时候有两千多人,每天晚上两千多人的灶头就够他费神想怎么办了,而他只有一千乌合之众,其中主要能干的人都是到处打听情况,摸清状况的。

    不过再乌合之众,姓欧也是个山贼,也就是匪,是匪就得有把命随时送了不在乎的那种胆子,有这种胆子就敢冒险,既然我们摆好了架势装作明天才进攻,他很可能会在今晚冒个险。

    因为最重要的是,他如果当真是这里的地头蛇,他就能从四处探听消息的人那里得知,中途我们有一千多人不知怎的忽然折返南去了,而我们的灶头不减,显然他会想到南边的几帮人怕被个个击破所以,趁我们出动时也动了手,我们不得已分兵自救,而这时候大家都是一千多人,我们还“故意”装两千多人,显得底气不足,只是为了要吓唬他 ,让他不敢过来而已,等两千五百人到齐了才动他;所以,一环环都是希望让他今晚来攻我,而我早早在营中设了套子,就是为了等他。

    所以,总之,他决定动手了,本来还有其他可能,可既然现在他动手了,那么其他的都可以不用考虑。

    不过,似乎还有些没有想到的问题,似乎对手全部从这里过来的一般,因为营边不断出现火把,眼看着便汇成了一片火海慢慢涌来,在有些淡去的雾气中,半个天空都被这样映红了。

    我又看看大营正面依然没有很大的动静,便示意军队做好朝这边战斗的准备。接着微弱的月光,我看着后面的士兵,这是第一次我发觉他们装备如此简陋,而偏又如此地士气低落。

    有人在哆嗦,队伍也有骚动,我还听到有人在颤抖地说:“人这么多!”

    如果我身后确确实实是五百人,那么眼前哪怕是每人拿两支火把也有一千多人。

    我没想到有这么多人,弄不清楚他那里来的这么多人,难道是其他山贼的支援,为什么我们那么多斥候都没有发觉有这么多人。我努力保持镇定,结果整个身体都有些僵硬了,因为我一直考虑这是怎么回事。

    忽然雾中又传来马的嘶鸣声,从后面飞速过来一匹马,来者下马便大声与我喊道,在此之前,他们来几乎全是与我耳语,“平安风云侯,后面山上从一条隐秘小路里忽然出来上千人马,与本来的区贼的三百人合与一处,向这里杀来了,我们怎么办?”

    我记得当时我非常地平静,也许是知道了这些情况我才真正安静了下来,稍微想了想,轻描淡写地只说了一句让他传下去:“一切照原计划,不过一千多人而已,打完吃早饭。”

    随即猛挥手中之枪,反身回来,对着士兵呼道:“岂曰无衣,与子同衿!兴师剿寇,与子同心!欲效霸王,与子偕行!”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有人举戈和了一声,接着有人开始唱起来:“岂曰无衣,与子同衿……”陆续有人加入了吟唱的行列中,我感到很是兴奋,再次转过身来,眼见火的河流冲到近前许多。

    我举枪再次让所有人静下来,这回没要那校尉替我发号施令,后面也当即没有了声音,我转了过来,大声说道:“跟着我冲,别怕,也别回头,如果你发现前面没人了,要么是我死了,要么是你死了,或者就是我们已经把这帮孙子全收拾了!”

    再转过来时,后面的大声应和之声便和前面传来的急促脚步声混杂在一起,便如战鼓般激昂而让人无比振奋。

    “不要慌,他们自己来送死,怨不得你们!君子应成人之美。”我大声地跟后面人说,其实也是对自己说。

    马已经明显开始焦躁不安,不时往某个方向冲出去几尺,需得我不断提缰收辔,才能让它稍微安定些,却又发现握枪的手都有些酸麻,手心之中全是汗水。

    他们已经离我不足百尺,我已经可以看见火光下他们的面庞。

    “萨……”眼见得他们近了,我便又是大吼一声,眼见得前面的队列似乎都顿了一顿,胆气一时便壮了许多,便不再有什么顾忌,只管挺抢冲入敌阵之中。

    这回没有了灵犀铠保护,又不是单对单捉对厮杀,才冲得进去,我的左胳膊上便挨了一刀,立刻便觉得左手劲有些上不来,随之便传来刻骨的疼痛,忍痛用右手抡起长枪两边抽击起来,倒比平时还利索些,但没多久两条腿上,左臂上又挨了几刀。

    腰上也挨了一下,不过那里有甲胄护着,虽有些感觉不适,倒也没有什么大碍,而且当时打的时候,好像那几个伤口也感觉不出什么。

    万幸的这帮人也有些怕我,举着火把的这些人很多都是拿刀在我旁边虚晃,并不是要和我硬拚,其实要是这帮人一起铆足劲冲着我来,谢智怕有十条命也没了,我的整个故事也就完了。但是既然我还活着,那么我必然要对此事找出理由。

    整个事情要比后来说起来复杂的多,但当时我心中可没想过那么多,只知道一路冲过去,身上的伤口当时没感觉出很要紧,只知道和平时完全没有伤口有些差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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