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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翊钧脸有赧色,“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看起来凶得很,实际上也就吓唬吓唬人。

    郑梦境才不理他呢,年节时候不能说倒霉话,不能给人难堪。再说了,朱翊钧才舍不得罚自己。她叉着腰,反瞪回去,“笑笑怎么啦,年节还不让人笑了不曾。”

    朱常溆难得和母妃心有灵犀一次,他抬起头,一脸的疑惑,“父皇,难道过年不能笑吗?那溆儿方才也笑了,是不是做错了?”他扭着朱翊钧的衣角,语气可怜极了,“溆儿错了,父皇不气。母妃说过年不能气的,等过了年,父皇再责罚溆儿就是了。”

    朱翊钧摸了摸儿子的头,脸上扯出一个极难看的笑,“没,父皇没说不能笑,也不会责罚溆儿。”说着,眼睛又狠狠地瞪着郑梦境。

    郑梦境夹了一筷子菜,方才朱翊钧的碗里。“就当奴家给陛下赔罪了。”

    有个台阶下,朱翊钧心里自然舒坦。正打算给郑梦境个面子,将方才夹过来的菜给吃了,低头一看,却是刚刚粘自己脸上的那碟菜叶子里头的。

    “哈哈哈哈哈。”郑梦境领头第一个笑。这次连陈太后也没能忍住,抱着朱常洵笑得前仰后合。

    殿里又恢复了欢声笑语,彼此说着自己小时候过年出的糗事,气氛甚至比一开始的还要好。

    而王淑蓉和朱常洛,也彻底沦为了配角,只能做壁上花看着人笑。偶尔,还得强撑着跟大家伙儿一道乐呵。

    对于王淑蓉而言,这个年真是过得一点味道都没有!

    转过年,朱常洛和朱常溆就开始蒙学了。

    朱翊钧本不想让朱常洛那么早就蒙学授课,不然先生日日向自己回报皇子的学习情况,自己每天还得听他的名字呕血受罪。但他舍不得天资聪颖的朱常溆被拖累,所以索性两个都一起上学去。

    郑梦境果然言出必行,在开馆当日带着早就做好的戒尺过去,当面交给先生。她看了看殿中的先生们,“也是本宫疏忽,竟只带了一把。”转头吩咐刘带金,“回趟宫,多拿几把过来,务必要让每个先生手里都有。”

    一直很期待上学的朱常溆有些想落跑的心情。

    郑梦境蹲下来,和朱常溆平视,认认真真地道:“溆儿,上学可得乖乖儿的,莫要与先生顶嘴,莫要让先生生气。记得没?”

    朱常溆抿着小嘴,点点头,眼睛不住地往不远处正在走过来的朱常洛飘过去。

    郑梦境不欲和王淑蓉打照面,趁着人还远,就把孩子留下自己先走了。

    王淑蓉乐得高兴,郑梦境走了自己就不用憋屈着向她行礼了。

    殿内的桌椅原是并排放着的,不过几位先生商量一番后,还是决定把朱常溆的桌椅往后放一点,让朱常洛坐在更靠前一些的位置上。这样倒是方便了朱常溆观察自己的这位皇长兄。

    放课后,朱常溆支开了自己身边的内监,鬼使神差地跟在朱常洛的身后,一路到了景阳宫。他人小,身子矮,景阳宫的宫人们又怠慢,竟叫他贴着墙根就溜了进来。

    朱常溆环顾左右,确定没什么人,便趴在窗台上,看着王淑蓉和朱常洛在殿里说话。

    “洛儿,今日上学,先生待你如何?”

    朱常洛想了想,“先生教的有些难,很多我都不大会。不过二皇弟什么都会,好厉害的样子。”他的眼中露出对强者的一丝羡慕来。

    王淑蓉板着脸,“以前母妃就让你用功,你偏不爱读书。现在可好了吧?竟叫人给比下去了。”她戳了戳朱常洛的额头,“人家还小你两岁呢。你怎么就这么不争气!”她把身子扭向一边,背对着朱常洛不与他说话。

    朱常洛心里发急,绕到王淑蓉的面前,“扑通”一下跪在青砖地上,“母妃别气,我知道错了。”

    王淑蓉冷冷看了他一眼,把身子扭到另一边去,还是说话。

    朱常洛膝行到另一边,“母妃,我这就去读书。”他从地上爬起来,转身就要进内殿去。

    王淑蓉一把将他抱住,搂在怀里轻轻地摸着他的脑袋,爱怜地道:“这才是母妃的乖洛儿。以后啊,你一定要用功,十二分地用功。先生说抄书三遍,你就抄十遍,三十遍,一百遍。一定要把人家给比下去才行。”

    朱常洛抹着眼泪,“孩儿知道了。”他不确定王淑蓉的态度,又小心翼翼地问,“母妃真的不生气了吧?”

    王淑蓉笑着摇摇头,“你若是一直乖乖的,母妃一定不生气。”

    朱常洛点点头,回到内殿去铺开宣纸,提笔蘸了都人提前磨好的墨汁,翻开今日学的东西,就开始抄书。

    朱常溆看了一会儿,见没动静了,就再故技重施,慢慢地溜出去了。

    他回到翊坤宫的时候,郑梦境正站在院子里焦急地让内监都人们赶紧出去找人。冷不防见着朱常溆出现在门口,双腿一软,差点就跌在地上。

    刘带金上前将朱常溆给带去郑梦境的面前,小声地提点他,“娘娘方才因殿下不见了,差点厥过去。”

    朱常溆点点头,抬头看着郑梦境眼里的泪,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他主动走过去,拉了拉郑梦境的手,“母妃,是我错了。”

    郑梦境没有问他上哪儿去了,只把人搂在怀里,一遍又一遍地抚摸。“下回要是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就和母妃或者你身边的内监说。这宫里没有你不能去的地方,想去哪里,就大大方方地直接去。但万万不能再这样吓母妃了啊。”

    朱常溆双手环住郑梦境的脖子,在她的怀里点点头。

    有了这件事后,跟着朱常溆去上课的内监越发盯得紧,朱常溆怎么都赶不走。

    不过郑梦境虽然不常来,王淑蓉却是这里的常客,时不时就来瞧瞧朱常洛上课时的模样。

    顺带再见见朱常溆。

    朱常溆自以为上次偷窥神不知鬼不觉,但他前脚刚走,后头就有人报给了王淑蓉。

    王淑蓉起先是冷笑,觉得翊坤宫出了个小细作。旋即却觉得这是个机会,老天爷给自己的机会。

    和朱常溆打好关系,并不是什么坏事。不是么。

    课间休息的时候,王淑蓉破天荒地上来和朱常溆打招呼。“二皇子。”

    朱常溆有些惊诧,旋即就朝王淑蓉一拜,“恭妃娘娘。”

    王淑蓉笑着点点头,柔声细语地让朱常溆日后多提点提点朱常洛,“洛儿不比你聪明,有些地方做的很不好。虽然你是弟弟,但兄弟互助,手足互亲乃是伦常。你可千万别嫌弃他不开窍。”

    朱常溆看了一眼有些失望的朱常洛,朝王淑蓉点点头。

    “回头啊,你空了就上景阳宫来玩儿。”王淑蓉见目的达到,就回宫去了。

    有了王恭妃的话,朱常溆这次终于正大光明地去了景阳宫。不过王淑蓉对他突然的殷勤,倒是令他吃惊不小。

    但也让他觉得很舒服,一种与郑梦境完全不一样的舒服。

    似乎是他心里一直渴求着的东西。

    有一就有二,自此朱常溆成了景阳宫的常客。

    贴身服侍的内监将此事告知郑梦境的时候,她第一反应是将朱常溆叫来,叮嘱他再也不许去景阳宫。可转念一想,若是如此简单粗暴,怕会惹来朱常溆的反感。是以就此按捺下心情,希望朱常溆可以自己渐渐减少去景阳宫的次数。

    朱常溆将今日做好的功课给郑梦境看,发现对方面色有些疲惫,眉间有几条细细的皱纹。“母妃近来是否忧虑过度?”

    郑梦境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摇摇头,“不曾,母妃见溆儿如此长进,高兴还来不及。”

    朱常溆在上课时经常受到先生们的夸赞。他们不仅当面夸赞,甚至还将此事报于朱翊钧。喜得朱翊钧连连赏了他们,到了翊坤宫后还把朱常溆抱起来举高高。郑梦境心里自然也是高兴的,没有人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受到表扬。

    “若说担忧,那就是怕你那不争气的弟弟。”说起朱常洵,郑梦境倒真有一肚子的气。她记得前世的时候,朱常洵并不是那么跳脱的性子啊。怎么重生之后,这个儿子就变成了个淘气鬼。

    朱常溆安慰道:“皇弟还小,等他大了就好。”这话说得他自己都牙酸。

    朱常洵近来在学走路,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跟在朱常溆的屁|股后头。每天朱常溆去上课,朱常洵就含着一泡泪,在宫殿门口和皇兄挥小手。等朱常溆回来,他早就在门口守着。

    比他吃点心还准时。

    光是多个跟屁虫,朱常溆还不至于觉得难受。偏生朱常洵好动,经常在他写作业或练字的时候,从地上爬到绣墩,再从绣墩爬到桌上。不仅将写好的纸撕得粉碎,还把墨汁弄得自己身上到处都是,黑乎乎的一个就坐在雪白的新裁的宣纸上。

    朱常溆也是服了。宫人们也不敢管,郑梦境并非时时都在宫里。朱常洵淘归淘,却是个聪明的孩子。每每听见郑梦境的脚步声或说话声,就一溜烟地从桌子上下来,装着无辜挨着哥哥的腿。他还丝毫没意识到自己浑身上下都是未干的墨水,蹭得朱常溆的衣服上到处都是。

    一换衣服,就得两个都给换了。

    浣衣局的人都奇怪,怎么翊坤宫两位殿下的衣服上总有墨汁,难道现在宫里流行在衣服上画画儿不成?

    若朱常洵是个乖巧懂事些的,朱常溆还乐意手把手地教他。但这么个人憎鬼厌的弟弟,朱常溆只想逃得远远的。

    郑梦境笑了笑,还想说什么,只觉得一阵头晕,恶心感从胃里一直窜到了喉咙口。她赶紧跑出去,扶着廊下的柱子一阵干呕,偏又吐不出什么来。

    刘带金联系起最近的月事,心里一阵暗喜,面上却不显,忙着招呼都人去请太医过来。

    郑梦境又怀孕了。

    朱翊钧在听到消息的时候愣了愣。旋即从龙椅上大跳起来。

    从上一年正月生下朱常洵后,到现在刚好一年多,小梦竟然又怀上了。

    朱翊钧搓着手,想着这一次会是皇子还是皇女。他甚至开始向内阁大学士们打听取什么样的名字更好。

    申时行听了简直无语。这不是在打听名字,明显是在显摆。

    不过皇嗣多,是件好事。他也就没计较那么多,翻着《说文》给取了好些个字送来。

    朱翊钧一个个字看过去,却觉得哪个都不满意。

    郑梦境把他手上的纸压下,“陛下,孩子还没出生呢,急什么。”她的肚子都还没鼓起来。

    虽然她已经知道这一次会是个皇子。

    朱翊钧坐立不安,不停地在屋子里转圈圈,目光一直流连在郑梦境的肚子上。

    明明已经不是第一次当爹了,为什么每次小梦生孩子,自己总是那么激动呢。

    朱常溆看着父皇不停地走圈子,只觉得自己两眼发黑。他摇了摇头,想要让自己清醒一点,没想到就这么把自己给摇晕了过去。

    “溆儿!”郑梦境第一个发现朱常溆晕倒在了地上。她忘了自己身怀有孕,跑过去把孩子抱在怀里,不断地叫着朱常溆的名字。“太医呢,快去宣太医!”

    朱翊钧围在一旁,看着朱常溆这个自己最得意的儿子,心里也是急得不行。“快!把李御医宣进宫来!”

    今夜的翊坤宫通宵都没有灭灯,甚至连宫门都未曾关闭。

    一直发着高热的朱常溆陷入昏迷之中,他不停地打着冷战,觉得自己一下子掉进了油锅里,一下子又穿着单衣在冰窖里。

    都人已经在他身上盖了三层被子了,但一点都不见效。朱常溆还是忽而紧紧裹着被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忽而又踹开被子,撕扯着自己身上的单衣。

    朱翊钧和郑梦境此时在外殿等着太医们和李时珍讨论之后的决断。

    其实医者早已有了判断,只是不敢触霉头。谁都知道陛下对皇次子的重视和真爱程度,这话要是从自己口中说出来,怕是不仅自己性命不保,一家老小也得全都搭进去。

    最后还是李时珍站了出来。为医者,并不能报喜不报忧,他们不是神仙,治不了所有的病。到了这时候,该做什么,还是做什么。

    “陛下,娘娘,”李时珍面色凝重,“殿下,得的是天花。”

    郑梦境一听,登时就晕了过去。

    朱翊钧抱着郑梦境,眼睛一眨都不眨,眼泪迅速地在眼中聚集,而后滴落。

    天花,在这个时候是绝症。能挺过来的人,少之又少。

    老天爷何其不公!朕不是天子吗?不是天子吗?普天之下最有福泽的人。为什么……为什么要让他最疼爱的次子受这样的折磨。

    郑梦境被死掐着人中后悠悠转醒。想起晕厥前听到的消息,眼泪也止不住了。她一边哭着,一边吩咐刘带金,“把溆儿的衣服都拿去烧了,这几日服侍的内监都人统统带去屋子关起来,不许他们在与旁人接触。”

    天花的传染性很高,一旦沾上,几乎是必死无疑。

    郑梦境后知后觉地望着朱翊钧,随后迅猛地把他推开,“方才……奴家抱过溆儿了。”

    张宏从门口进来,表情不再带笑,严肃而郑重地道:“请陛下保重龙体,速回乾清宫。”

    朱常溆平日在翊坤宫生活,所有人都有可能传染上天花,整个翊坤宫都要被围起来,不许人进出。

    朱翊钧呆愣地走出宫门,不过几步,就猛地回头,望着趴在地上不住哭泣的郑梦境,“朕不走。”

    “陛下,此病非不能治!”李时珍在斟酌再三后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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