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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着身边的呼吸渐渐绵长,朱翊钧睁开双眼。

    “掌灯。”

    帐外守着的都人将一盏烛灯取过来,替朱翊钧照着。他皱眉,“仔细着些,别将皇贵妃给照醒了。”

    都人脸上露出惶恐的表情,身子越发弯了下来,将灯往下放了放。

    朱翊钧小心地将纱帐掀起一个小角,从缝隙中钻了出来,转身将最外头一层不透光的锦帐放下,密密地盖住床。

    “田义呢?让他将账册拿进来。”朱翊钧信手取了外袍披在身上,在桌前坐定,“磨墨。”

    田义捧着几本账册进来,他身后还跟着几个举着烛灯的小太监,亦步亦趋地跟着。一个小太监因没瞧着路,脚下一拐,烛泪从灯座上落下,滴在青砖上发出“滋滋”的声响。田义停下了脚步,眯缝着眼往后看,伸手在那个瑟瑟发抖的小太监头上打了一下。

    “行了。”朱翊钧有些不耐烦,扭头叮嘱都人,“再烧几个火盆起来。”

    有了先前的事儿,宫人们的动作越发仔细起来,轻手轻脚的,连呼吸都放慢了不少,生怕叫天子给听见了。

    诸事妥当后,朱翊钧将最上头一本账册打开,从里面取出夹着的几张字纸。他揉了揉眼睛,提笔蘸墨,打开第二本账册。

    田义将腰弯得更低,只不过比原本矮了那么一分,就觉得腰上隐隐作痛。他强咬着牙不吭声,硬生生地又弯下来几分,凑到朱翊钧的耳边,“陛下,这等小事,让奴才来做便是了。”

    朱翊钧横了他一眼,“去,多事。”

    田义敛目,用比原先更慢的速度挺直了几分,觉得腰越发疼。他身旁的小太监慢慢地凑过来,盯着朱翊钧的后背,不出声响地轻轻替田义揉着。揉了一会儿,田义觉得舒服了,微微侧头,朝那小太监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地垂下头,退回到原先的位置上。

    田义将注意力又放回到朱翊钧的身上,他发现陛下自提笔后,只草草写了几个字就停了下来——不知想到了什么,有些出神。他也不出声,只朝都人看了看,嘴向天子脚边的火盆努了努。都人立即又退了出去,找了几个火盆烧上端来。

    朱翊钧放下笔,搓了搓手,将身上的外袍拢得更紧。丝质的外袍滑得很,再怎么拢还是会往下掉。可他的眉头却与外袍相反,皱得死紧,一点都松不开。

    朝鲜那头已经快接近尾声了,明军与朝军联手,收复了全国六道。倭国不过是苟延残喘,听说国内已有不少人反对,但丰臣秀吉还死撑着一口气,不愿退兵。

    不过也快了。

    接下来,就是明军班师回朝之后的犒赏。打了一年多的仗,金花银却是少不了的,不然朱翊钧心里也过意不去。这些大明子弟抛家弃子为国征战,到头来却得不到几个钱,温饱尚且不能够,还如何指望他们下次再出力。

    朱翊钧捏了捏鼻梁,看着账册上记下的数字,划出一半来,预备做犒军的金花银。

    剩下的一半,再划出一半。朱翊钧怎么看心里都觉得不够,不免叹了口气。

    默不作声的宫人们将头低得更低了。

    朱翊钧深感疲惫地闭上眼,将身子往后靠在椅背上。一双带着几分凉意的手抚上他的额头,力道不轻不重地替他按着。

    “怎么醒了?是不是朕动静太大?”朱翊钧并不睁开眼,伸手上去将郑梦境的手给捏住,“再去睡会儿,现下还早着,听话。”

    郑梦境一双睡眼含着水雾,声音听起来娇娇嗲嗲,“奴家哪里睡得着。陛下一叹气,奴家这心里就颤三颤。”她往纸上扫了一眼,“陛下什么时候干起了户部的事儿?”

    朱翊钧笑着睁开眼,拉着她在宫人搬来的绣墩上坐下。“朕想算算,私帑还有多少银钱,能不能拨出来去造新式火器。”

    郑梦境动了动唇,没说话。

    早前朱翊钧试探性地问了朝臣,阁臣领着头一个反对。他们的理由很充分,从近几年的哱拜之乱和朝鲜之战中可以看出,大明的军力还是足以应付现状的,并不需要花特别大的精力再去开发新式火器。在朝臣们看来,与其将钱花在这种不实用的地方上,还不如攒下来防着年后可能会到来的天灾。

    从表面上看来,朝臣们想的是眼前,急迫的事;朱翊钧心里念着的是长远的事。分两头来看,谁都没错。可实际上,朱翊钧明白,这是朝臣们对自己的不满,和抗议。

    自去月港的史宾暴露身份后,举国都知道天家开始染指海利。这倒不算什么,不偷不抢,还明明白白地交税领船引,倒也并未引起太多的舆论。但史宾靠着林海萍,将近海一带的假倭给予沉重打击的事,却成了沿海一带士林们和朝中之臣心中的一根刺。

    这些人大都染指海利,以前都为了不交税而与假倭私下进行合作。假倭负责护送,每年从他们手中抽一笔钱,划拉下来,比每次从月港领船引出海要划算得多。现在假倭不敢轻易揽事,他们也惧怕海上的倭寇和佛郎机人,无奈之下,只得前往月港,同史宾结伴出行。

    看着白花花的银子就这么从自家手里落入天家的腰包,一个个都心疼得紧。也不能明面上指责朱翊钧,只得让清议散播些天家与民争利之类的无稽之谈。再有,便是于朝上同天子暗中作对。

    虱多不痒,却也难受。朱翊钧烦不胜烦,可也无法弹压,只得死死忍了。

    前日史宾来信,说是在佛郎机和倭国走了一遭,发现他们的火器要比大明朝的好上许多。他可以负责偷偷从他们手里搞到新式的火器,希望朱翊钧可以拨出一笔钱来仿制。

    这也是林海萍提出的要求,现今大明朝的火炮并不利于海上作战,射程不够远,威力不够大。幸好遇上的几波都是零散的,若是开战,怕是只能夹着尾巴逃回月港。

    朱翊钧从史宾的信中,看到了大明朝重新制霸周遭海域的曙光。可拖后腿的人实在太多了,没有阁臣点头,他的旨意根本无法施行。何况私帑已经没有钱了,纵有史宾源源不断地补充,但这一年多来私帑的钱就像流水一般地出去,收支严重不平衡。

    所幸郑国泰今年就能出孝,到时候再赐个皇商的身份,又多了一笔进账。

    可钱还是不够。

    朱翊钧为着一个钱字,这些时日愁得头发一把把地掉。郑梦境在一旁看着也着急。她自己的小金库里也没多少钱,日日的花销都是宫里拨的,寻常穿戴的衣物根本没可能运出宫去,更何况是想法卖了。算一算没打了印能带出去用的银钱,统共也就万把两白银。

    可郑梦境那日宫宴上,亲眼见着一个从四品官儿的嫡妻,露出来的贴身衣裳那质地比自己的还要好。

    钱全在江南士族的手里。

    有时候,郑梦境不禁想,虽说唐朝之后就没了世家,但现在的士族又与世家有什么区别?同样都是国蠹。整日只盯着礼法、规矩,结党营私倒是头一份,谁都不想落下。偶有几个清流,也给挤兑走了。

    外头的天将将拂晓,霞光把夜色驱赶走。

    朱翊钧打了个哈欠,“快去床上再歪一会儿,回头叫风吹了头,又该吃药了。”他起身,让田义将账册全都收好,“今日有朝会,朕得走了。你就去歪着眯一会儿,别送了。”

    郑梦境哪里肯。她眼下一片青黑,与朱翊钧不遑多让,但看对方在眉间留下的细纹,心里就放不下。“不过几步路,奴家送一送吧。”

    朱翊钧拗不过她,只得听了。两个人刚走到门口,朱常治就抱着枕头从朱常洵的屋子里出来。他揉着眼睛,“父皇,母妃。”打了个哈欠,“今儿怎么起的这么早?”

    田义手上的账册叫风吹开了书页,里头夹着的字纸掉在地上。朱常治走过去,将东西捡起来。晨风扑面,带着寒意,驱散了他的那一点睡意。

    朱常治看了一眼,随手放在账册上,田义赶忙收好。

    “父皇,里头有一个算错了。”朱常治丢下一句,踩着软鞋踢踢踏踏地往自己屋里去。

    朱翊钧挑眉,算错了?可他明明来回算了好几遍。不过现在却是没空再回头重新算了,他道:“田义,将账册都留下,等会儿五皇子清醒了,叫他照着上头打一遍算盘看看。”

    田义低着头,应了。亲自将书送回内殿的书桌上,这次他特地用镇纸给压了,心道可万万别再叫风给吹了。

    送走朱翊钧,郑梦境憋了个哈欠,再撑不住回内殿去歇着了。后来是叫清脆的拨算盘的声音给吵醒的。她躺在床上,懒懒的不想动,翻了个身,透过纱帐去看在书桌上算账的儿子。

    朱常治算的很认真,左手打算盘,右手捏着笔,时不时地停下来翻页。

    刘带金见郑梦境醒了,弯腰贴着耳边道:“娘娘。”

    郑梦境点头,双眼半睁半闭,同样轻声回应,“治儿算了有多久了?”

    刘带金在心里估摸了下,“大概半盏茶的功夫。”她朝朱常治那儿看了看,“已经算了大半了。奴婢方才替殿下换茶,看到陛下写的纸上许多地方叫墨迹给划了一道,边上给改了新的。”

    “治儿……好像打小就对算术特别喜欢?”郑梦境沉吟着,她记得朱常治刚记事的时候,就跟着女儿学了商贾之道。那时候还小,虽然懵懵懂懂的,但瞧着倒是有几分样子。

    算盘珠子的声音啪啪作响,极有节奏。郑梦境还没完全睡够,同刘带金略说了会儿话,眼睛一张一合,在这声音中又睡了过去。

    朱常治算完之后,长舒一口气。他很是骄傲地弹了弹满是墨迹的字,想着等会儿要同皇姐炫耀番才行——因朱轩姝日后出嫁是要管家的,郑梦境怕她叫底下人给蒙骗了,管不住偌大的公主府,特地叫了有经验的几个夫人教她。朱轩姝旁的倒是一点就通,就是算盘打不好。弟弟在边上看都看会了,她还算不准。

    “母妃还睡着?”朱常治踮着脚往床边看了一眼,心里有些失落。他原本还想同母亲显摆一番来着,既睡着,那便罢了。

    刘带金轻轻掀了帐子一角,“方才殿下打算盘的时候,娘娘醒过一次,后头又睡了。”

    朱常治点点头,回到桌前,重新誊抄了一份干净的。“送去乾清宫给父皇。”他扫了眼桌上胡乱摆着的几本账册,拢了拢,全都塞到内监的手里,“这个也带去,别丢了啊。不然就要丢脑袋了。”

    内监连连点头,抱着账册就跑。

    朱常治摸着下巴,微微噘着嘴。没想到父皇竟然这么穷,那以后自己就藩的时候,还能给得出多少银子啊?

    看来还是得靠自己!朱常治右手握成拳打在左手掌心里,决定回去翻翻自己床头边的小箱子,等下次郑家舅舅来宫里的时候,同他商量着看看能做什么。

    听说潞……哦,不对,是皇叔就藩卫辉那时候,父皇给买空了整个京城的珠宝。啧啧,真是叫人羡慕。

    朱常治心里打着小九九。他不喜欢朱翊镠那么张扬,反倒更喜欢闷声发大财。甚至都想好了,到时候就藩,他就坐一条船,叫大家都知道他两袖清风,穷得很,回头就不会打他主意说借钱。他听说底下不少宗亲过得不好,说好的岁禄都叫地方官给扣了,只能借钱度日。借给亲戚朱常治倒是无所谓,但这是有借无还,和白送没什么区别。

    都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朱常治绝对不想做那个送鱼的。

    不过现在都是还没影儿的事。连大皇兄都还没娶妻就藩呢,自己急得什么。朱常治伸了个懒腰,朝内监挥挥手。抱着书的内监点头哈腰地服侍着的他出门。

    郑梦境没给他请假,今儿还是要去阁里听学的。

    今日负责讲学的先生是破格提拔的徐光启。朱常治同一母同胞的两个兄长听得津津有味的。

    朱翊钧为了能让徐光启入宫来授学,同阁臣们费了不少口舌。最后保证徐光启这个落魄秀才绝不会教授四书五经,只授西学,这才叫他们勉强点头。

    徐光启倒也不在意,能混个帝师就挺不错了,可比他天南地北四处做西席要好得多。他在宫里教西学,但一点都不妨碍和一同授课的翰林编修请教学问。能进翰林的大都是一甲进士,个个做的一手好八股文。徐光启求学若渴,恨不得翰林上课的时候,自己也能跟着内监们旁听。

    与此同时,徐光启一边努力向京城的几个传教士请教西学,一边努力备考。他还是不死心,想着要重回考场参加科举。背靠天子这棵大树是好乘凉,但为官重名声。徐光启还不想自己未踏入官场,就名誉尽毁。

    朱翊钧也答应了他,只要等到下次乡试,就获准他在直隶就近参与考试。这对徐光启而言,就是天上先掉了一块大饼,后来又下了一场钱雨。京城虽繁华,但北直隶到底底蕴不济,比不得南直隶的江南学子才华横溢。俗话说笨鸟先飞,可也要底子扛得住。徐光启出生南方,天分平平,自然屡屡落榜。这次有了天子的金口,留在京城,倒是可以放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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