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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花园在白日里, 繁花争奇斗艳, 最是醉人。到了夜里,别有一番风景。高悬的灯笼照得园中花若隐若现,好似蒙上了一层纱, 看起来越发娇艳欲滴。
只朱常溆现在无心去赏。他的心好似也在这夜里蒙了纱雾, 叫他看不清别人是怎么想的, 也摸不透自己的心思是什么。
朱翊钧站在原地, 等着儿子给自己的回答。将这逼问的话说出口,于他而言, 也是难事。可他不愿再继续这样和儿子怀有隔阂, 这本就不该出现在他们身上。
朱常溆望着父亲在灯下如水般的目光,想不出一个最好的回答来。他知道自己可以说, 天子乃万民之父, 理当以天下为先。又或者撒个娇,说父皇在儿臣心里, 比什么都重要。
但无论哪一个, 都是诓骗之言,他说不出口。
眼前之人,在自己心里,究竟是一个什么地位?朱常溆扪心自问,他现在也许得不出一个很准确的结论。前世的时候,朱常洛对他而言,并不是一个父亲,那只是一个夺走自己生母性命的帝王。
还是朱由检的朱常溆从未在这个父亲身上获得过什么所谓的父爱。他只看得到朱常洛对西李的疼爱, 凌驾于一切,若非争不过朝臣,大概后位也会亲手相赠。唯一能叫他有所慰藉的,只有自己的皇兄。那时的他,除了偶尔能见一见祖父,也就是现在的这位父皇,博得几个笑颜,旁的就再没有了。
重生以后,他一下子拥有很多很多的爱。父亲的,母亲的,手足的,还有嫡妻的。除了父亲以外,每一份爱,都是不需要自己任何回报。
唯有父亲,是不一样的。
曾为天子的朱常溆很明白这份不同来源于何处。这是天然的,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横跨过去的一条天堑。
朱翊钧久等不到儿子的回答,心里的失落也越来越大。也许自己,以前真的做的有些过分,而今再想弥补,也难以做到了。
“既然不想说,那就不说了。”朱翊钧叹道,“起风了,我们回吧。别回头病了,叫你母后病中添愁。”
转身要走的朱翊钧发现儿子拉住了自己的衣服,他扭头去看,“溆儿?”
朱常溆手里提着的灯笼不断在风中摇曳,遮去了他心中的不安,还有身体的颤抖。
“父皇,”他鼓起勇气抬头,“我现在无法给父皇一个明确的答案。对我而言,我的父亲既是天子,又是父亲。有的时候,我心里会怕,自古以来,有太多的皇太子最后下场凄凉。可有的时候,我却知道无论自己怎么做出格的事儿都不要紧。因为有父皇在我身后。”
朱翊钧一愣。
朱常溆接着道:“我不想说什么好听话,来诓骗父皇。父皇说的没错,父子之间,不该有所隐瞒,更不该有什么欺骗。何况,便是我今日说了,父皇心里也不一定信。言行不一,最是能叫人伤心。我不愿如此伤了父皇心。”
“朕知道了。”朱翊钧看着儿子的眼神分外温柔,心里希冀着,可以用这份温柔打消他心中的疑虑和不安。“往后这样的话,朕也不会再问了。”
朱常溆侧头看着他。
朱翊钧道:“朕知道,你和你母后行事,自有道理。你想开恩科,也未必就是不行。朕也能猜到几分,是因今科义学馆无人上榜,想再给人一次机会,是也不是?”
朱常溆的脸在夜风之中被吹得热热的,不知为什么,他有些雀跃。
“明日朕会同大学士们讲讲这事儿,你也一起听着,说说看你的想法吧。”朱翊钧笑道,“不过阁臣可没有父皇这么好打发,你得好好想个说辞,才能叫他们应了。”
朱常溆应了一声,和父亲一起往回走。他手里的灯笼并未还给陈矩,而是一直掌灯到了翊坤宫门口。
在漆黑的宫道上,唯有翊坤宫,才是他们最温暖的家,也是最后的心之所归。
第二日,朱翊钧果真向儿子履行了自己的承诺,召来大学士商议明岁加开恩科的事。
只事情偏不凑巧,元辅王家屏因病提前归家,并不在。
朱常溆听说了消息后,眉头一皱。该来的还是来了。就不知道王家屏现在到底还能在元辅的位置上撑多久了。
事情正在一步步向着最坏的方向发展。
因元辅不在,所以加开恩科的事,只讨论了个大概。拍板还得等到王家屏明日身子好些了,才能进行最后确认。
朱常溆放心不下王家屏的身体状况,在内阁大臣离开后,主动向父亲说道:“首辅年老多病,儿臣实在放心不下,想代父皇去王府看看。”
朱翊钧自然同意,“叫陈矩点了赏,派个人同你一道去吧。”
朱常溆点头,又等了一会儿,才领着人和赏一起出宫。他还心细地带上了太医署的太医,让人去王家好好看看。
王家屏确是偶染风寒,病情倒也不算严重。可到底年纪不小了,一场风寒,就几乎能叫他老上好几岁。
“元辅辛劳。”朱常溆坐在榻前,望着精神尚可的王家屏,“这几日不若就在家中暂行歇着,等好了再上阁中处理政务,也是行的。父皇已经首肯了,元辅万莫要勉强。”
王家屏笑呵呵地摆手,“臣且没老到那个份上。”其实王家人早就劝过他,让他早早从首辅的位置上下来,好回乡养病。只王家屏不放心,他深知,只要自己一走,新一任元辅,□□不离十,就是沈一贯了。
唯有自己撑下去,还能继续寻得一线生机。现在沈一贯因次辅之职,有些事尚不能做的太过,王家屏还能压一压。等顶上没了大山,还不是任由这猢狲闹腾。
这时候,王家屏心里虽不甘心,却不得不承认,若是天子能立得更稳,更直一些,或者说能将朝臣牢牢把控在自己手里,他身上的担子也就不会那么重了。而今,少年时的满腔抱负,都悉数消散在平衡朝堂各处的内耗之中。
王家屏心里明白,自己已经老了。半只脚踏进棺材的人,无论再怎么挣扎,也不过枉然。望着眼前年轻的皇太子,他心里有几分嫉妒,又有几分羡慕。
年轻,真是件好事。还有大把的时间足以让他去试错,让他向着自己想要的方向去走,去努力。
朱常溆不放心王家从外头请来的大夫,又让太医给看了一回。
谁知太医并未问诊,而是先问了王家人要了方子来看。草草看过一回,连连点头,道:“殿下,不用再看了。这方子开的很妥当。”又笑着问,“可是李建元李御医的医学馆的学子给府上大人看的病?”
王家下人点头,手里比划着,“这么高的一个年轻人。虽说大夫是年纪越大,看得也越稳当,不过这一位却好似是同人家反过来。年纪轻轻,就独当一面了。现于城西的善堂坐诊,常常给穷人家免费看病。药材也是从医学馆直接取了来,不收钱。”
太医点点头,将方子递给面有疑虑的朱常溆,替他分解道:“李御医教的好徒弟。早年的那些徒弟而今全都出了师,这方子,一看就是医学馆里头开的。”
朱常溆并不通医理,问道:“难道这方子,师承何人,都能看得出来?”
“看得出来,看得出来。”太医捻须笑道,“有的人开方,喜欢用十八反,有的人偏好用附子这类毒性偏强一些的药材,只要喊得上名号的大夫,人人皆有不同。这医学馆出来的学生,开方最为大胆,而且喜好用一些寻常药材。这同撰写《本草纲目》的李时珍李老先生是一脉相承的。”
“哦?”朱常溆和起了兴致的王家屏对视一眼,“说说看?李时珍开方有何不同?”
太医道:“李时珍出身平民,一生多行走于穷苦之地,悬壶济世,也是不收分毫。倘若药材价贵,他也供不起,便从寻常药材中琢磨。医学馆的学生受他影响,所用药材也都非名贵之物。”
说起医学馆,朱常溆的嘴角就忍不住上扬。这是当年母后首倡的,现在已经开始渐出成效来了。朝鲜之战时,就有数名医学馆的学生跟着明军奔赴战场,救活了不少人。后来播州杨氏之乱,医学馆随军的军医也是功劳不小。
虽然现在绝大多数人应该已经忘了起初究竟是谁想起要建馆,但朱常溆觉得母亲并不在意这些虚名。他们母子想要的是中兴而非盛世。
现在这样,就很好。
王家屏笑着颔首,“我还记得,这是当年娘娘说要办的。”他看着朱常溆的目光像极了一个平凡的老人,而非一个手握大权的元辅。“中宫自来心系万民,能有娘娘陪伴圣上左右,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朱常溆忍不住在心里笑。他记得前世的时候,这位最是看不惯母后了,不知道上疏多少次指责父皇不该独宠母后,就差把奏疏直接扔到母后脸上,破口大骂她是个祸国殃民的奸妃。
王家屏奇道:“殿下为何发笑?”
朱常溆憋着笑,拼命摇头,“听太医说首辅不日即可痊愈,我心甚安。”
“劳圣上和殿下心忧了。”王家屏点点头,又问,“殿下方才道,明岁想要加开恩科?”
提起正事,朱常溆也就收起了笑,“正是,不知元辅怎么看?”
王家屏凝眉细思片刻,“可。”正好借着这个机会,让新人入朝,分散沈一贯现在手里的权利。
“既如此,我便回宫和父皇商讨,即日便下诏。”朱常溆起身,“元辅在家安心养病,我就先告辞了。”
王家屏因病,不能亲送,特地叫了在家的儿子过来将朱常溆送出府。
出了王家后,朱常溆又往义学馆去了一趟。开恩科的事,已是十拿九稳,得先和义学馆的人通个气,让他们好先做准备,加紧对学子们的教导。
朱常溆为防引起骚动,特地在离义学馆还有些距离的时候,就下了仪仗,步行过去的。进去的时候,正好冯大儒在和朱载堉一起品评学子们交上来的八股文。
是针对本科会试和殿试的题目,专门写的。
“叔父。”朱常溆向朱载堉一拜,起身后目光转向坐在位置上一动不动的冯大儒,“这位……”
朱载堉介绍道:“这位乃是陕西有名的大儒,也是我的恩师,姓冯。”
朱常溆行礼,“冯先生。”
“嗯——”冯大儒眼珠子往上翻,用鼻孔对着朱常溆,“起来吧。”
朱常溆施施然起身,丝毫没有半点皇太子的架子。
大儒名士,并不单单是在著述上的造诣深厚。他们拥有诸多追随者,愿意为其发声,争当马前卒。得罪一个大儒,就相当于是得罪几百个,甚至上千个学子。
这些人,都是大明朝的舆论咽喉。
一个串着一个,盘根错节,得罪不起。
冯大儒侧头打量了朱常溆半晌,“倒是有点意思。”他看着冯大儒,“太子的学问如何?”
朱载堉想了想,觉得不好同旁人做比较,只得道:“申汝默曾为太子的先生。”
申时行乃是嘉靖四十一年殿试第一名,也是一甲一名,状元之才。
冯大儒冷哼,“申汝默说是帝师还行,教他?”白了一眼朱常溆,“我记得申汝默致仕的时候,太子还未出阁听学吧?”
“确是教过的。”朱常溆行了一礼,方道,“蒙获父皇恩准,所有的皇子都跟着先太子一同出阁听学。私以为此事利大于弊,皇子亦为日后藩地之主,不懂民生民利,难免行差就错,多学点东西,总归是好事。”
冯大儒对这话倒是颇为赞同,“倒是没说错。不过名师也未必能教出高徒来。”他将手里的卷子递过去,“既然申汝默教过你,那你瞧瞧,此人若参加殿试,能得什么名次?”
朱常溆接过,心里算着今岁辛丑科的录取人数。一甲三名,二甲五十七名,三家二百四十一名,统共是三百零一名。
现今科举与开国初期有了很大的不同,更较重经义。也就是三场考试的第一场。
辛丑科的第一场题目为:试《四书》义三道,每道三百字以上;试《五经》:《易》、《书》、《诗》、《春秋》、《礼记》经义各二道。
再转向这份卷子,朱常溆前后细细看了五遍,心里有了个数。“若想过了会试,并不难。可殿试想进二甲,却是要差一些了。我观今岁一甲和二甲的答卷,都要比这个好些。”
“好在何处?”冯大儒不依不饶地问,“说说看。”他指着朱常溆手里的卷子,“这份又差在何处,说说。”
朱常溆整理了一下思绪,便道:“茅顺甫有言‘当今程文,剽窃庄老,掇拾秦汉,甚且旁剿释氏空门之影响,以相夸诩。其于孔孟程朱夐不相及矣。’当今的沈大学士曾于二年任会试考官,其在当岁的《会试录》序中写道:‘旁逸于诸子百家,至摽佛老以为奇。’。”
程文指的是会试、乡试中,考中学子的答题佳作,通常会在科考结束后,由朝廷编撰刊刻成籍,被称为《乡试录》和《会试录》。
而朱常溆所引用的茅坤和沈一贯之言,则是为了表明当今时文写作的习气,“反正”,“求新”。两者在不偏不倚之时,自然是好的。可现在却太过了头。凡事离了中庸之道,就难免要走上岔路去。
冯大儒的面色凝重起来。他听懂了朱常溆想说的是什么。
“这正是当今时文的症结所在。”朱常溆扬了扬手中的这份卷子,“此卷亦有此风。而本次状元张以诚则不然。”
张以诚的卷子,冯大儒已经看过了。早在礼部撰写今岁《会试录》时,一甲三名的答卷就已经传遍了街头巷尾。
朱常溆接着道:“张以诚的卷子,想必各位都已经看过。其文颇得嘉靖年间的唐应德之精髓,秉持‘清韵蕴藉’、‘轻清而稍加之以秀逸疏爽’的特点。”
又道:“张复亨认为,编撰挑选出的程文,‘务要纯正典雅,明白畅通。’夏公谨亦认为,程文当具‘纯正博雅之体,优柔昌大之气。’”
这次朱常溆引用了张天复和夏言的话,来证明张以诚独到的写作风格,以及这种风格的重要性。
百官择选,最初是科举,继而是政绩。倘若一味求新求变,不以“明白畅通”为先,那所出政令,让绝大多数本就不识字的百姓如何能听懂?更遑论是教化。百姓连官府讲的道理都不明白,又如何被教化,如何政令通行?
他望着若有所思的两位长辈,微微一笑,“不知叔父,冯先生,现在可还认为张以诚这状元,是不是名副其实?”
冯大儒忙问:“进士之序,乃殿试后才确定的,岂能以经义论之。”他迫不及待地想从朱常溆的口中听到更多的,关于这个年轻人心里的想法。
朱常溆垂目。“这次殿试,父皇出的题很是不好答。”他抬眉,扫过面前的二位老者,“不知换做二位先生,会如何回答。”
殿试是由朱翊钧自己出的题目。他这次问的,是个一直以来困扰着他的问题。明明自己也算是励精图治,可为何治下依旧纲纪败坏,法令废弛,“岂朕仁未溥欤,明或弊欤,当机而少断欤?”
究竟是自己不够仁怀广大,还是太过优柔寡断。
朱常溆没给两位告诉自己答案的机会,“宫中尚且有事,我就先回去了。”快走到门口了,才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转头向两位复又施礼,“如若没有意外,明岁当会加开恩科。”
朱载堉和冯大儒一震,旋即对视一眼。
朱常溆淡淡道:“父皇今岁殿试上的出题,已经很能看出些来了。还请义学馆的学子们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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