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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生额头砸在地上,震起一片碎石。文若不由分说,紧接着跪在地上,却被唐生全身力气挡着,怎么也扶不起身。

    卓雅听了,方知文若亦要离而去,顿时有些后悔。卓雅虽不知文若为何不愿随唐生入京,但她清楚,自己若随唐生进去,未必会被皇帝遣送回乡,就算在长安碰上吐蕃臣子,自己身为金城公主之女,邠王守礼孙女,回娘家探望也是理所应当,只是自己身份特殊,既是吐蕃赞普与王后所生唯一嫡公主,又是唐朝皇帝兄长府上的外孙女,身负两国皇族血脉,如此尊贵,若不是自己父王逼着她嫁到泥婆罗去,她也不会逃到姚州,去寻娘舅西宁王。卓雅一路逃婚本是顺利,却不知吐蕃竟与六诏联手攻唐,她更没想到,自己的叔父,吐蕃赞普之弟,也是当朝王子松仁波若杰,竟私自调兵藏于大军之中,由烛龙莽支布亲信副将萨拉达调动,企图借侵入姚州之际,屠城杀害自己,若不是那晚遇到唐生文若二人,自己恐怕也是在劫难逃。

    这几天,卓雅也一直在思虑,到底要不要回到故土,所以心有余悸,怕自己突然出现在唐境,引来两国兵戈,这是她不愿看到的。因此,卓算就算心中有万分不舍,此时此刻,也不能随唐生回去。

    至于文若,他还是那般思虑,除了改名换姓,消失人间,也再无他法善后,只是不曾想到卓雅亦不肯随唐生而去。如此一来,兄妹三人这一别,天各一方,亦有可能成为永别。

    文若深知不能让唐生放弃王爵,如此一来,不但有愧姑母父亲托付,更有负西宁王拼死殒身之用心良苦,可眼下唐生重情,就算道理再多,也无济于事,只能以情动情,上前说道:“兄长不必难过,若兄长真为我兄妹二人着想,更应入朝阙,承祖业,守社稷,尽王事,十年内,兄长当报效社稷,建功立业,待道十年后,兄长若是思念兄妹,只需书信一封,弟弟就算天涯海角,也会不日赶到,届时,兄长凭自己能耐开天扩地,你我兄妹三人,亦可,亦可再续前缘。”

    说罢,文若已是泪痕盈面,卓雅难掩情动,扑在唐生背上,哭诉道:“哥哥莫要哀伤,往后哥哥若是觉着心烦寂寞,妹妹就算跑断双腿,也要来长安哄哥哥开心,只盼哥哥不要死在战场上,如遇强敌,逃命就是,反正皇帝不会杀你,今后若遇到难事,不要那般冲动,哥哥可知妹妹此时心情?”

    “唐生记住了,记住了!”唐生抱着卓雅,起身而立,含泪望着文若,重重点头,伸手从怀中取出一块圆玉,小心放在地上,眼中闪烁如泉,说道:“此物乃是母妃生前唯一遗物,裴弟,卓妹,来,从即日起,你二人便是我唐生在世父母。”说着,唐生抽出宝剑,挥舞划出,轻巧地将圆玉一分为二,弯身拾起,分掷于卓雅文若手中,嘱托道:“好男儿掷地有声,我唐生日后一切荣辱,皆与二位相关,唐生见信物,如见二位兄妹。”

    唐生将剑鞘收回腰间,与文若卓雅一一长揖,本是跨着大步,走进祠堂正殿,却突然想起什么,回眸深情道:“千万记得,要书信于我。”

    罢了,唐生进了祠堂,拜过祖宗遗像,起身向宇文孝直辞行,见宇文孝直瞌睡如死,毫无动静,呼吸间,只是微微点头,唐生当作默许,出祠堂而去,见兄妹二人站在暮雨之中,期盼地望着自己,唐生心中一阵绞痛,咬牙垂头,避开二人眼神,走到文若身边,贴耳附道:“好生待卓妹。”

    说完,唐生提着宝剑,再没回头,迈过滚滚尘埃,趁着夜色未深,小雨未骤,独自一人下山去了。

    唐生走后,祠堂山上大雨连绵,整整下了两日,堂外积水成池,人不能过,文若卓雅只能躲进山谷之中,等放晴后,再行离去。

    唐生走后这两日,文若一直低头沉吟,也不与卓雅讲话,手中把弄着唐生留下的半块圆玉,终日发呆。卓雅也是,唐生一走,卓雅闷闷不乐,整日饮酒,醒了醉,醉了醒,以此浇愁,直至唐生走后第二日夜,卓雅在谷中持伞散步,心情好些,少饮了几杯酒水,方肯与文若说话。

    “裴智哥哥。”卓雅打嗝咽气,一身酒气,仰在茅屋的卧榻上,呼喊着坐地发呆的文若。

    “卓妹,可有事?”文若头也不回,神色黯然道。

    “哥哥可愿送妹妹返乡?”

    “愿意。”

    “那哥哥可愿在妹妹家中多住几日?”

    “无妨。”

    “好!”说罢,卓雅四肢飞舞,倒下身子,呼呼大睡过去。文若一听鼾声渐起,凑上前去,本想与卓雅多聊几句,已解心头郁闷,可这丫头却睡得结实。文若无奈,拾起被褥,盖在卓雅身上,见卓雅大头向下,鼻孔朝天,半边张脸活似一只刚生下的猕猴正呆呆望着自己,实在有趣,不禁笑笑,又替卓雅去了鞋袜,覆上被褥,独自出屋去了。

    穿过山谷小雨,几只野鹤湿漉漉的,卷着翅膀,低吟走过文若身边,似拦非拦,观望半边,似有些忧虑,文若稍有疑惑,再三琢磨,也未有丝毫不妥之处,便出了山谷,来到祠堂正殿。

    文若挑着牛油灯,见宇文孝直一如既往死睡在章怀太子画像之前。文若小心路过,走到祠堂檐下,望向天边,只见天外雨势未有丝毫削减,前日在堂外泣血为唐生写下的十六字忠告,也早已不见。

    “这老先生活到百余十岁,已是半人半仙,活到这把岁数,难道心中就无半点繁杂之事?想他有未卜先知之能,算出唐生身份,就算这般能耐,也只能终日枯睡于此,坐以寿终,如此折磨,何不早些抉择,给自己一个了断。”

    文若看着宇文孝直背影,摇摇头,背过身去,向前一步,双手托天,小雨缠绕而来,冰凉如针,打在脸上,文若闭眼,沉寂在回忆之中。文若想起父母,想起依墨,想起这四个月来生生死死,愧疚,无奈,悔恨,恐惧,欢愉,遗憾,交织成雨水,映入眼帘,恍惚间,前几日与唐生卓雅共醉夕阳之景,仿佛已是几十年前。

    文若摇摆头颅,张口咽下雨水,轻声悠叹,吟赋一首:

    天地无穷极,阴阳转相因。

    人居一世间,忽若风吹尘。

    文若只念了两句,忽然停住嘴,在雨水声中,偶然听见身后碎步响起,回头望去,见宇文孝直已睡醒过来,迟疑片刻,稍后上前作揖道:“晚生打扰老先生休息了。”

    宇文孝直仍似不醒,眉遮眼睛,佝偻笑着,从怀中取出那只灌酒用的朱紫葫芦,缓缓拧开,递到文若手中,意味深长道:“故人已去,老朽寂寞,不知小兄弟可愿与老朽聊上几句,已解我烦闷啊?”

    文若低头,恭敬道:“不敢,老先生年岁过百,胜似神仙,怎可与晚生以兄弟相称,老先生既然想聊,晚生陪着就是。”

    “好,关门谢客,你我坐下来说。”

    宇文孝直走回座上,待文若合璧祠堂大门,正殿渐入一片黑暗之中。文若瞧不见宇文孝直身影,只听耳边雷声滚滚,大雨不绝,心中极为不安,小心走上前来,说道:“老先生?老先生?”文若轻喊两声,不闻回应,隐约间,觉眼前一亮,宇文孝直已点燃台柱之蜡,持烛缓缓走到跟前。

    “小兄弟莫惊慌,老朽有事相求,岂会加害?”说着,拉着文若,坐在章怀太子画像前,饮了口酒,不等文若开口,紧接说道:“几日来,小兄弟住得可好?”

    “承蒙老先生款待,晚生食饱安眠,好得很。”文若不知对方来意,只得寒暄。

    宇文孝直点点头,将烛台放在二人中间,小声问道:“小兄弟,你我相识,即是有缘,老朽已是垂死,不知何时灯枯,便直说了。昨日我听宇文重那小厮说,小兄弟背负刺青,极为好看,不知可否也让老朽看看?”

    文若听后,心头一紧,不想这百岁老人开口便问其背后刺身之事,故而失措,母亲杨氏生前再三叮嘱,身后刺身不得随意示人,以免引来大祸,所以文若从不炫耀此事。

    文若避开宇文孝直无法观望的双眼,低头扫视,心有余悸,本想巧言回避过去,但自那日事变,父母自戕西去,自己身后刺青的意义便再无人知晓。

    “如若这位老先生能够替我解惑,我也受益终生,就算身份识破,被官府抓了去,我也不用这般担惊受怕逃亡下去,正好得以解脱。”

    文若深吐一口气,频繁眨着眼睛,索性赌注一把,二话不说,便脱了衣服,转过身去,亮给宇文孝直观看。

    宇文孝直伸出手掌,轻抚文若后背,眉头皱成一道闪电,细细看了许久,暗自点头,礼貌退回原位。文若拾起衣裳,欲言又止,恭敬作揖道:“老先生认为有何不妥?”

    宇文孝直并未急着回答,双膝跪稳而坐,纸薄的身体轻轻后仰,不急不躁说道:“小兄弟,敢问你父母姓氏。”

    “父亲姓裴,人氏,母氏姓杨,朔州人氏。”文若谨慎答道。

    “那这刺青是何人所绣?”

    “是亲幼母亲为我所刺。”

    宇文孝直轻吟两嗓,抖着云霓状的胡须,自顾自笑道:“造化弄人,造化弄人啊。”

    文若听着糊涂,见这老人完全沉溺在思绪之中,更是心乱如麻,迫切追问道:“老先生在上,可否直言相告?”

    话音未落,陈文若只见正殿大门被窗外风雨吹得吱吱作响,一道闪电经过祠堂对面的山上,割开一片窗花,透过窗纸,照在宇文孝直面无神色的脸上,将这百年沧桑都映进陈文若的双眼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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