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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江南地区的储粮几乎可以与中原相媲美。但粮面纵然有,在如此恶劣的天气下也根本没法快速运向各地,贺拔罗在机枢院内似乎想制出可破冰的船只,但等到能实用,估摸着也要进春天了。

    今年的艰难,是无论如何都要面对的。

    流民与暴动几乎是在雪稍微一停时就四处发作,就跟深夜沙地里一片熟烂的西瓜,噼里啪啦的在地里崩。官兵还未曾出动镇压,郡守还没来得笑的像瓢一样分发薪柴棉衣,下一场更突如其来的风雪,就将参与暴动的流民,在手拿铁器怒气冲冲向衙门而去的路上,就冻成了糠萝卜一个个全倒下了。

    自然,这些冒着风雪出来的流民,也都算成了被朝廷害死的人。

    空宗大肆收纳流民,各个佛门下僧侣人数激增。也不知怎么的,明明都是没有薪柴住房,衙门没有,便是弃百姓于不顾,便是要他们冻死在田地里,官府给两瓢暖粥也要怒骂两声米少。到了佛寺内,人数激增条件更差,一个个连蜷缩的地方都没有,都觉得得到的两碗热水也是菩萨恩赐,感恩涕零的先谢过了佛祖,又连带着把道家的也谢一谢去。

    崔季明看不懂,朝廷也看不懂。

    空宗看似能稳下一波局势,朝廷松了口气,想着要不然还是把钱拨给佛门,他们更有法子。却不知为何,前两天感恩戴德念两句阿弥陀佛的流民,在佛寺内喝饱了一肚子的冷水,居然也能从僧尼们念佛中获得什么不知名的信念,迸发出一身咣当的力气,带着更多一帮老弱病残,朝衙门与其他村落冲去打砸抢烧了。

    打衙门,郡守也不怕。抓住几个典型回来捞顿板子,维护一下官府尊严也就罢了。

    但流民绝大多数还是怕那衙门的高高门槛,他们更爱的是拿上镰刀的一瞬化身匪首,去将刀刃棍棒对向有余粮薪柴的其他村落。

    都是世道上种二亩三分地,风雪也不会长眼忘了他们,或许是因为家中妻女勤劳,或许是因为他们节俭省粮,总有些人还是有法子活过冻灾的。但谁叫有人过不好呢。

    过不好,就要拉着别人都陪葬。

    朝廷眼见着几个根本受灾不严重的村落,如同被蝗虫和突厥人来回绞过三波一样,成了活人都剩不下几个的空村。

    受灾,流民和暴动,可怕之处就在这里。他们像是瘟疫一样,怪不得老天爷,便要将旁人一并拉入不幸。

    一倾轧,南地显然有些控制不住局面,此事已经闹到上报朝廷,怕是朝廷也在一筹莫展。

    外头冰雪寒天时,行归于周的会选却在延期近半月,来人不足预计一半的情况下,在被无数奴仆敲碎了冰的嘉兴内湖举行。游船画舫办成了个关扑玩乐的地方,内湖三处码头随时上下人。一切都避免了太多世家人同时在场的可疑。除了中层十几人看守的长桌上摆满了投壶用的银壶,里头各有筹片以外,这场聚会看起来于普通的聚会并无不同。

    今年是特例,往年大多是在节日选下院落,人头攒动出入也无妨。今年来建康的人本就少,李家不知为何选择了这么一艘画舫。

    然而在登上这雕梁画柱,宽阔复杂的三层画舫之前,崔季明在这段时间内,已经得了太多暴风雨前的消息。

    万贵妃托兆,将消息传至南地,声称她得到了皇后与薛妃联手为殷邛下毒的证据。崔季明与众人怕是都从未想过,薛菱会和林皇后联手谋害皇帝。而兆这边若是得了证据,连拥兵自立怕是都能得到正当理由了。

    而另一边,萧烟清献计,提出整顿政绩考核的新行事方法,薛菱不顾群臣反对,提拔萧烟清为国子监太学博士,官五品,国子监都因女子正式封官一事炸开了锅。萧烟清一时成长安洛阳追捧的人物,其本身又是安王妃与安王之师,名声显赫,以致她开制讲之时竟万人空巷。

    也没几个人能真听明白她讲的论法,但凑热闹看新奇是天下人本性,有无数贵妇公然支持,连她写过的旧稿用过的毛笔都成了奇货可居的摆设。甚至如今春闱前,无数世家女抹名投行卷,连带崔夜用在内的几位权臣不知真相,携那些才绝惊艳的行卷想找到原主,站出来的却有大半都是女子,闹得一阵荒唐,致使一时不敢有显达官员出来推荐。

    显然如今的长安,也因为薛菱而搅起了一阵阵狂风。

    这一两年的大邺,变化太多。

    崔季明登上船去,满船的熟人让她心里头都惊到麻木。

    王家打头来的是王晋辅,这位当年跟着贺拔庆元出使波斯,回来一路颠簸饿瘦了十斤的舍人,如今也升为中书侍郎。他身后跟着几个和崔季明年纪相仿的小辈。

    而郑翼也不是独自前来,来的还有荥阳本家两位远亲撑场面。也不知道荥阳本家,那几百人吃饭的大宅门里,都觉得自个儿喝的是几十代祖宗喝的水,一身纯正高贵的血,竟然对待郑翼都相当的倨傲。

    崔家也有位百年前南渡至江左的旁支派了人来,但南渡的五姓大多根基不稳,比不得博陵、清河的本家,因此那位崔姓中年男子对待崔季明的态度,看起来十分小心翼翼。崔季明没印象,对方却说当年崔季明一身泥泞,敲得是他们家的门。

    那中年男子眼睛漆黑,崔季明本想说两句感谢,却猛然反应过来对方是什么意思。

    她决定做男子,是归家之后的事。那时候那旁支崔家的女主子还叫人给她洗净了换上新衣裳。对方这似暗示似威胁的态度,实在算不上有自知之明。

    崔季明笑了笑:“祖父也是老了,做事不利索,倒是忘了你们。”

    她笑罢便走,那中年男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多少年待在南地,连个官职也没有,忘了脑子该怎么用,反应了一会儿,才面上一片惨白。

    会选头一轮已经在上层的广间内述罢,关于言玉是否能够成为三宰之一,如郑翼预料的那般通过了。言玉一身旧裳,立在画舫之中格格不入,身边跟着个谢家的年轻人。向他来恭贺之人寥寥,毕竟行归于周内没几个人不认识他,十年来,对于他的未来也都心中有数。

    言玉并不在意,崔季明甚至觉得,他是算好了各家的心思,笃定自己能登上三宰之位的。

    崔季明正临江与几位长辈客气过,却看着如今李党的相公,李沅的庶子李治平,带着几人朝她方向走了过来。崔季明心中如临大敌,面上笑的温和。

    李家是非常独特的,他们对待家中人才也算是不拘一格。像崔郑王几家培养后代人才,靠的是断绝庶孽,着重培养少数的嫡子,稳固家庭关系。而李家则是开枝散叶,不论庶孽,只要有血缘姓李,全都接到本家来层层培养层层淘汰,母族出身根本就不在乎。

    像眼前的李治平,四十出头气度非凡,他身量颇高,蓄有短须。手握几处军镇,在朝廷削弱的号令下巍然不动,跟随李沅出入有十几年,老不死的爹挡在前头他也不急不躁。谁能想到这样一个不论摆在哪里都耀眼的中年男子,其母出身竟是个酒馆的杂胡舞女。

    崔季明躬身行礼,李治平回礼笑着与她问候两句。

    这些都是程式,只是崔季明一瞥眼,看见了李治平身后的人,身子一僵。

    他身后之人,至少曾在她脑袋上砸下七八个包,每次拎着她起来扔到堂外去倒立

    ——正是何元白。

    她几乎都要忘了,何姓也是南地显赫,何元白诗名远扬,在长安洛阳学生与追随者无数,年轻时又曾立下军功,是何姓中的翘楚。

    何元白知晓崔季明如今也接手崔翕的部分事务,却未想到在这种情境下,遇见那个总是披着小花毯睡在课堂上,醒来就胡作为非的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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