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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娘子?大姐?”
怯生生叫门的,是个挺陌生的小喽啰。潘小园确信没在山上见过。放进来一问,才知道是山下水寨里的。
梁山水寨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虽然地位不是太高,像呼延灼、关胜这些朝廷降将上山之后,更是有些显得黯然失色。但水寨毕竟是梁山的第一道屏障,水泊梁山“易守难攻”的名头,一大半都得归功于它。
当初官兵疯狂围剿梁山之时,不可避免的第一步,就是渡水登陆金沙滩。而在众水军的齐心协力之下,这第一步,官兵通常就走得不太顺,一半的人得先被拉下水。等战斗过后,匆忙逃离的时候,另一半也免不得落到水里浸一浸。
可一旦涉及对外征讨,水军就派不上用场了。少有的几次,阮氏兄弟他们跟着大部队出征,骑在马上,别别扭扭,就像是个徒有虚名的海军陆战队。
眼下梁山壮大,官兵不太敢直接来啃这块硬骨头,水寨的地位也就有些尴尬。好比发达之后的糟糠之妻,甩掉是舍不得的,但要带出去撑门面,总觉得差了那么一点儿。
因此水寨里的人,也多多少少自成格局,不太参与山上的练兵事务——毕竟兵种都不太一样,与其在枪法上增加造诣,不如憋气多憋一炷香工夫来得实在。
潘小园见是水寨上的人找来,自己也觉得少见,连忙先招待一碗酒,问清来意,才知道是阮小七大哥有请。
潘小园不动神色地套几句话,确定了不是为那两筐咸鱼的事,这才欣然答应,整理好手头的事务,眼睛四周扫一圈,点上在一旁打扫房间的贞姐,下山出发。
她慢慢发现,有时候出门带个小萝莉,比带上个人高马大的小弟更为便利。一是避免自己成为万绿从中一点红的尴尬场景,二是散发出绝对人畜无害的气场,大伙见了小姑娘,也多半会让着些。
毕竟潘小园自己曾是断金亭上的赢家,算不上咄咄逼人的江湖女侠,到底是“事业女性”,不少大老爷们会对她有戒心,更有不高兴大哥这样的人物,天生就看她不爽;而贞姐年纪小,又是女孩,弱者中的弱者,完全占据了道德制高点。梁山上的绝大多数——除了李逵那样的——都会给她一个好脸色。这也是江湖中人最基本的道德原则。
贞姐很少下山见世面,高高兴兴地跟去了。刚到金沙滩畔,就吃了第一吓。
一个五大三粗、肌肉成块的小叔叔,头发上插了朵蔫了吧唧的小花儿,全身上下只在腰上围着块破布裙,爽朗地笑着迎过来:“大妹子来得挺快,小七在此有礼了。——咦,这小丫头是谁?”
潘小园知道这就是水军头领的日常打扮。他没“脱得赤条条地”,已经算是对访客的性别赋予了相当的尊重。
相比贞姐,她已经对这种赏心悦目的胸肌腹肌有了一定的免疫力,脸不红心不跳,连忙笑着打招呼。
阮小七看起来完全没被那张好人卡所影响,仍旧是光明磊落,一点也不扭捏。潘小园心里暗赞一句,这才是内心阳光的个性小伙子,被拒了就拒了,没什么气馁沮丧,也没记恨她。她想着,下次这兄弟再看上哪个妹子,自己得给他参谋参谋,不能让他再出手咸鱼了。
话说回来,阮小七未来的女人,有一点起码是特幸福的:永远不用纠结“他老娘和自己掉水里他救哪个”——就算他家再生三五个闺女,全部不幸落水,也都是能让他瞬间全捞上来的节奏。
走两步,进了小草棚,贞姐又吓一跳。里面又有两个更加凶巴巴的叔叔,全都衣衫不整,席地而坐,吆三喝四的赌钱呢。梁山上禁赌,水寨里天高皇帝远,规矩松,大家悄悄的来。
潘小园认得,上去行礼:“阮二哥、阮五哥。”
两人被撞见赌博,有点尴尬,收了一桌的骰子铜钱。阮小五不知怎的有点情绪低落,看了她一眼,阴沉沉的不说话。阮小二朝屋子里唯一的凳子一指:“妹子坐。”
三兄弟扭捏了一小会儿,方才道出了请她来的意图。阮小七最直爽,扯几句,小声问:“那个,知道妹子你脑袋灵,如今寨子里的采购都明码标价了,你看咱们水寨里的鱼虾……这个,能不能也、也定个价?”
阮家兄弟没什么文化,说得七零八碎,潘小园一时没听懂:“定……价?”
阮小二挠挠头,不情不愿地说:“这种小事,也不好意思麻烦军师他们,但……不是听你说过,那个什么,数量和价格,有关系,咱们这儿的鱼,数量有点跟不上……”
贞姐插嘴,纠正一句:“是需求和价格有关系。价格高,需求就低!”
三兄弟齐声道:“对,就是这句话!”
掰开揉碎说了半天,潘小园才彻底明白过来,阮家兄弟到底是栽在什么难题上了。
水寨除了日常练兵,还兼做捕捞工作,负责供应梁山食堂里的各类鱼虾。小喽啰们实行轮岗制,两天当兵,一天当渔民,也算是劳逸结合。
阮家兄弟落草前就是石碣村的渔民,靠水吃水,经验丰富。因此梁山上从来不愁新鲜水产。开宴席的时候,十四五斤的大鲤鱼,都是一锅一锅往上抬的。丰富的水产资源,向来也是梁山的一个大招牌。
可是随着梁山人口暴增,大伙发现,能捞到的鱼越来越小,要找大鱼,划船划得越来越远。更别提,随着水底下安置了各样机关,破坏了水中生态,鱼群数目也连年减少。如今要再捕那种十四五斤大鲤鱼,只能靠运气了。
可梁山食堂的食谱还是老样子。大伙吃惯了鲜鱼,这一闹鱼荒,纷纷表示不满。阮家兄弟首当其冲,过去是拿鱼当饭吃的,现在改吃米饭面饼,一个个有气无力,颇有些水土不服的前兆。
这才想起来潘小园曾经的各种言论,说什么,一切东西只要定了价,需求就会下降?——记不清,反正是这个道理。这就把她请来出主意了。
潘小园捋清了现状,低头沉思片刻。眼前的问题很明确:水泊里鱼类资源紧张,而山上对鲜鱼的需求不减,如何解决这个矛盾?
最好的方法自然是把鱼变成商品,核定一个价格。要定价,首先要画出鱼类的供需曲线。其中的“需求”部分,由于鲜鱼属于食品,虽然并非“刚需”,毕竟需求弹性不大,她在梁山这么久了,心中也多少有数;但“供给”部分,她还真是两眼一抹黑,从来没了解过,水寨里的捕捞业是如何运作的。
再说,若是连一日三餐这样的几本生活需求都定上价,梁山彻底走上资本主义道路……且不说可行度如何,大部分人应该都是不会答应的。
眨眨眼,客客气气地问:“几位大哥,水寨里每日的捕捞量,大约是多少斤?收获低的时候能有多少,高产的时候又有多少?有没有季节差异?”
几个姓阮的完全懵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摇头齐声道:“没注意过啊。”
阮小七道:“我们这边的鱼,都是刚捞上来就送去山上,谁耐烦记账!”
潘小园无话可说。确实,这几位大哥,是渔民,是水军,是赌徒,是土匪,唯独不是商人。
“那……”看来只能实地考察一番,“若是大哥们不嫌弃,能不能让奴家观摩一下,看看你们的工作量?”
阮小二:“观……摩?”
阮小七粗声道:“是想在我们水寨里转转吧!妹子说话别文绉绉的,我们听不懂!请!”
这仨人当真爽快。潘小园突然找到些女汉子的感觉,也朗声道:“那就多谢!咱们走吧。”
当即出了草棚。阮小二还不忘把赌钱的家伙什儿收起来,免得让人瞧见。
出门上船,摇没两下,迎面来了一艘燕尾船。阮家三兄弟见了船上的人,齐声打招呼:“李大哥。”
潘小园看那人时,浓眉毛,大眼睛,铁丝般髭须乱戳出来,却不显得凶。绰着一杆枪,朝几人一笑:“又赌钱呢?”
铜钟般声音,带着些南方音调。
梁山上“李大哥”不少,光她认识的就好几个,而这一位,显然是诸多“李大哥”中最有领导范儿的。
阮小七嬉皮笑脸地说:“哪里赌钱了,大哥看岔了。”
“李大哥”似笑非笑,判断道:“二郎赢了,五郎输了。”
阮氏兄弟:“……”
等那船摇远了,三人才齐齐一缩头。小七见潘小园还保持着微微张嘴的姿势,笑着介绍道:“混江龙李俊,赌钱谁都赌不过他。”
潘小园这才恍然。李俊跟宋江是江州劫法场的交情,果然不一般。
小船晃过一篇芦苇荡,黑压压现出一片人。贞姐吓了第三跳,“呀”的叫了一声。
都是正在操练水战的小喽啰,人人身上都只围块布,有的还不太蔽体。见那船摇出来,大伙先是远远的叫大哥,及至看清那船上带着两个衣冠楚楚的大娘子小娘子,集体惊呼一声,有的手忙脚乱找衣服,有的愣着不敢动,有的伸手提裤腰,更多的是赶紧扑通跳水里不见了,留下一个个冒着泡的小漩涡。
阮小二跳到另一艘船上,水里拎起两个人,哈哈大笑:“慌什么,都没见过女人不是!——铁柱、鱼伢儿,出来,跟潘六娘子说一下今儿的捕获!”
潘小园被他说得微微一脸红,有点明白三兄弟的心思了:平日间水寨里的小弟难得见一次异性,这是带她来让人参观来了!顺带收获一点小小的优越感。
可阮小二磊落得让人生不起气来。况且他这句话一出,也在自己人里拉来不少仇恨。小五当即阴沉沉地看着他。
小七往水里啐一口,笑道:“行了二哥,都知道你有媳妇,用不着老提醒我们。”
说话间,被点到名的那两个水军小头目已经游过来了,扒着船边儿汇报:“今天天气好,泊子东边派了一队人,应该能捕个三五十斤。寨子里鱼塘还是老样子,蔫不出溜的,今儿寨子里不开席,就不从里面打渔了。水寨南边昨日撒的网,兄弟们还没去收,估计有个二三十斤就不错,最近那地方风水不好,鱼都绕着走。大哥,不是兄弟们不尽力……”
他还当潘小园是上面领导派下来视察的呢,说完一番话,还不忘赶紧澄清一番,说今天的捕捞量没赶上平均水平,以往会稍微多一点。
潘小园默默记下了,又问:“南边有多少渔网?”
小七说:“带你去看看。”
也不知他是怎么操纵的小船,手里竿子一撑一点,小船优雅转向,几个弯曲,飞快地沿着芦苇丛生的水路蜿蜒而去,呼呼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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