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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高而宽阔,将周围扫一眼,地上这些红红白白的东西,他自己都不愿多看一眼,何况她一个拿不动刀的,方才奋不顾身的时候不觉得,现在不已经开始发抖了吗?
不仅抖着,腿都软成面条了,走着走着便是一绊,“啊”的尖叫一声。
武松立刻扶住,往下一看,一具滚在地上的身体,穿得破破烂烂,身上戴着些白孝,似乎是吓昏了,鼻孔还在出气,吹着地上的沙子。方才李逵没来得及杀的最后一个。
他弯腰,将那油光锃亮的脑袋一扳,皱眉:“郓哥?”
轻轻拍拍脸,郓哥如梦方醒,这才明白自己还在阳间,哇的一声就哭出来,变声的嗓子,要多难听有多难听。扑翻身便磕头。
“呜呜,武都头……嫂子,饶命,饶命……小的真不是有意陷害武大郎……我、我是接了西门庆的钱,呜呜……可是、可是真没去,前一天晚上让那个姓刘的小丫头……呜呜呜,截住了……我也是惧怕西门大官人,其实不乐意的……嫂子以前待我那么好,我……呜呜呜……饶命,我给嫂子做牛做马,饶小的一命!嫂子救命,呜呜……”
昔日那怡然自得满口马车的金牌销售,眼下灰扑扑的满脸是泪,说话不成调子。这番惊吓着实不小,只怕要做上半辈子的噩梦。
武松用询问的眼光看看潘小园,得到一个肯定的眼神,这孩子说的多半没假。
自私自利的小人精儿,本质倒是不坏。武松没心情安慰他,口气冷冷的,“既如此,你赶紧回家去吧,你老爹要等急了。”
郓哥却哭得更厉害了:“我爹、我爹死了……”
潘小园忽然说:“带他去梁山。眼下山寨筹钱正忙,我需要些脑子灵光的人。”
这话虽然说得稳重果敢,语调里免不得还有一丝颤。
郓哥猛一抬头,眼睛里又是害怕,又是希望。
“我听嫂子的……”
从黑旋风的板斧底下被她救出来,小猴子心理创伤太重,这会子脑子还不太清楚,只知道跟着“嫂子”,似乎就能保命。颤颤巍巍站起来,腿比潘小园的还软,又差点坐下去。
武松轻轻将他一扶,感到那胳膊抖得跟地震似的,也叹口气,吩咐一个赶来的小头目:“给这孩子带回去安置。其余的尸首,都好好葬了,有家人的,给发抚恤。阳谷县贴安民告示,开库发钱粮,咱们只取一半。”
他已经恢复冷静,井井有条地安排下去。李逵作下的事,总要有个善后,免得臭了梁山的名声。
潘小园紧紧拉着武松的手,有点胆怯,问:“二哥,你……你不要和李逵一起带兵了。”
李逵一面杀人,一面哈哈大笑的情境,对任何正常人都是个血腥的刺激。潘小园现在才明白,李大哥憨则憨矣,率则率矣,骨子里大约是个反社会人格,做事没有任何道德约束。据说这种人格是个生理上的缺陷,大脑神经的构造异于常人,她也说不太清楚——总之,没法感化没法劝,这人一辈子就这样了。再让武松跟他离得近,迟早再出事。
武松眼睛垂下来,心中追悔莫及。他只听说过李逵手底下人命案多,毕竟没有亲眼见过江州劫法场那日,李逵那砍瓜切菜屠杀百姓的场面,否则无论如何也会对他多留个心眼。
但他和李逵带的是先锋队,眼下又多了一千五百人,是要马上行军至大名府的。要是两个带队的突然性命相拼起来,岂止是不好办。
正踟蹰,听得那边李逵愤怒地嗷嗷大叫:“哼,老爷还不跟你们玩了!不就是杀个把人,看俺亲到大名府去,提了那梁中书的头,杀他个血流成河,哼,用得着你们这些鸟兵马!”
一个黑影随着话音出来,板斧的刃在阳光下晃了晃,大摇大摆地走了。那边张青、孙二娘、王矮虎前前后后的追出来,叫道:“李大哥!”
黑旋风不停步,嘴里叫骂:“哼,叫武松这厮看俺黑爷爷的厉害!俺把那梁中书的人头直接带上梁山去!一兵一卒都不用你的!”
一队小头目愁眉苦脸地跑过来汇报:“大哥……”
武松冷笑一声:“走得好,不管他,让所有人听我指挥。”
一面说,一面瞥一眼李逵的背影,心里膈应到了极点。宋大哥怎么会收了这么个鸟人当心腹!闯了那么多次祸,每次大伙都是可怜他憨直率真,一次次的让他将功抵罪。不过这次,他横竖容忍不得,等到回山,非得狠狠给他一个教训不可。
处理好一切善后,时光已经近午。武松坚持让潘小园在军帐里休息,再不往外看一眼。
气氛压抑之极,张青夫妇、还有其他几个来增援的头目,目光跟着武松那张铁青的面孔移动,一个字也不敢多说。
还是潘小园首先打破了难堪的寂静,小心谨慎地提议:“要么我先……回山,请武二哥拨出几位人手陪送?……”
还没等武松反应,旁边一众大小人等立刻点头表示赞同,抢着接这个任务,巴不得武松尽快把刚才那事忘了,赶紧做些不痛不痒的决定。
武松点点头,末了却补充一句:“吃了饭再走。”
等到饭也吃过了,终于没什么再留她的理由,武松送了她几里路,拱手告别,最后嘱咐一句:“东平府、大名府,顺利的话也至少需要个把月。你放心,怎么打,我心里有底。”
这是告诉她,不会因为方才的变故而影响战斗的发挥。潘小园领这个情,跟他抿嘴一笑。
心里却有些酸酸涩涩的。自从上梁山以来,似乎是头一次,要跟他分别这么久时光。
武松看出她眼中有些闪烁,只道她心慌担忧,又微笑道:“你只管回山上好好等着,万一有事,休要逞强,等我回来摆平。”
潘小园赶紧说:“梁山上你不用担心,倒是……”
心思辗转一刻,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好。路边的一地尸体已经被清理完毕,只留下斑斑驳驳的血迹。
以及,凌乱的脚印,刀刃划过树皮,剥开脆弱的白芯。打斗的痕迹清晰可见。片刻之前,他曾跪在那棵断树跟前,靠在她身上,忍回眼中的泪。
她最后还是鼓起勇气,一鼓作气,跟他说:“倒是你别逞强,这一次怎么也算是一场硬仗,不是断金亭那种……”
还用她教他怎么打仗?武松笑笑,刚要说句宽心的,忽然见她面色转而凝重,一字一字地说:“你别让人给杀了,也请你少伤人命。”
武松笑容凝固了一刻。这两个要求,分开来,每一个对他来说都十分容易。但两军交战,刀箭不长眼,很多时候杀人才能自保,何谈独善其身?要他同时做到两样,无异于担上一份沉重的性命上的风险。
潘小园话说出来,也觉得太过强人所难,连忙补充道:“先保证第一个,再做第二个。”
武松眼角挑起一丝傲气。天底下还没有他不敢接的挑战。干脆利落地答:“依你。”
“还有……心里别有负担。今日你什么都没做错。”
他全身被太阳照得暖融融的,点点头,心里却有一个声音,质问他:真的吗?
“还有……”她轻轻咬着嘴唇,声音却突然沉下去了,嗫嚅着听不清。
武松余光往后看看。大部队都在不远处等他。急着听她最后一句话,俯下身,耳朵凑过去,“还有什么?”
没等到一个字,却看到地上那一双布鞋儿急促地踮了一踮。他的心思刚被那绣着鹅黄小碎花的鞋尖分散了一刻,便忽然觉得一股淡淡的馨香迅速欺近,右脸颊上被轻轻软软的一碰,像是带着露珠的花瓣一拂而过。
……
空地上集结的数千梁山军,以及带兵的大小头目,一个个望眼欲穿的往这边看。看到的是武松宽阔的背影,微微躬着,把他面前那个娇小的小妇人完全遮住了,只看到她的月白色褶裙儿,时不时的被风吹得飘起一个角。不一刻,那背影肉眼可见的剧烈一震,几乎是要摔倒。晃了好几晃,扶住了身前的人,这才恢复了平衡。
两个小头目紧张地对望一刻,就要去上前询问。让孙二娘懒洋洋地制止了:
作者有话要说: (赠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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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会儿出发,还不赶紧检查检查兵器衣甲,乱跑什么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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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松静静立着不动,上瘾似的盯着地上那双半新不旧的绣花鞋,好像要数尽那绣花的花蕊才罢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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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双鞋尖局促地挪动了两下,眼一花,数得前功尽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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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几乎是失魂落魄的,说话不走脑子,来了一句:“真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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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面前忍不住的嘻嘻一笑。眼中一亮,白皙得耀眼的粉雕玉琢,洒着阳光,抬头看他,眼角笑纹一圈圈淡下去,留下一双真诚的乌黑的瞳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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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是这一笑,方才束缚他全身的那只无形的茧,一点点分崩离析,他从茧壳里伸出一只手来,托上那泛着红晕的脸蛋,温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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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慢抚摸片刻,没敢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只是拇指摩挲着她右边脸颊上同样的地方,轻轻按出一个小坑儿,像是给她添了个恰如其分的酒窝儿,把那笑意又带出来一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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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低声说:“该走了。等我回来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