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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乾清宫外。

    “这几日陛下小感风寒,你先与咱家说吧?”

    张诚一条磨着指甲,一面慢慢悠悠地对李俊言道。

    李俊身子瑟瑟发抖,将一本奏章双手捧上递给张诚。

    张诚道:“瞧你这副没出息的样子?”

    张诚接过奏疏扫了几行,神色巨变。

    “不许下文书房!也不许备档!”张诚言语中有几分仓皇道。

    李俊惊喜道:“老祖宗的意思,是要……焚掉此疏。”

    “焚掉?当今东阁大学士的奏疏,岂是你想焚就焚的,”张诚定了定神道,“立即让陈矩来此商量。”

    “但若是陛下问起来?”

    张诚斥道:“在陛下醒前,此事必须有了结,你还不去请陈矩!”

    不久后陈矩抵达,张诚将奏疏递给他,然后道:“你看看,你看看,林延潮这是犯上作乱啊!”

    陈矩默不作声看了一遍后道:“那么宗主爷的意思?”

    “你出面劝说,让林延潮撕掉此此疏,咱家可以此疏从没看到过,一旦陛下醒来,就木已成舟,事成定局了。到时候你我都要遭罪!”

    陈矩又读了一遍疏道:“宗主爷,退不得!”

    “为何?”

    陈矩悠悠言道:“林侯官这显然是效仿姚崇,姚崇以十事要说天子,而后辅政,顾不伟哉,这是当年欧阳修说的话。”

    “你!”张诚重重拂袖。

    陈矩将疏还给张诚道:“此事我实在办不到,还请宗主爷不要为难我了。”

    张诚冷笑道:“陈公公,在御前你多次替林延潮说话,若皇上见此疏盛怒之下必以为你与林延潮勾结犯上,呵,当然你要是作冯保,此话就当我没说过。”

    陈矩闻冯保的名字,不由色变,随即苦笑道:“宗主爷,你这是要杀了我,若是我真有办法,定让林侯官退出此疏了,可是实在是无能为力。”

    张诚面色铁青,心底却是欢喜极了:“到时候不要怪我见死不救。”

    陈矩这时候道:“宗主爷,今日我有句本不该说的话,再我大明朝,圣上,那帮大臣们,还有咱们司礼监鼎足而三。若是那帮大臣们由着皇上折腾,那皇上还要咱们干什么?”

    这会轮到张诚神色巨变。

    陈矩低声道:“宗主爷不要忘了,当年你是凭着抄张太岳的家方有今日荣华富贵的,若今日林侯官受重谴,以后那帮文臣们会饶得过你?张鲸之下场如何,你也看到了。”

    张诚正要反驳,陈矩道:“没错,咱们进了宫就是皇上的人,这条命早不是自己的。但这几年梅家给咱们明的暗的孝敬实在不少,这可多亏了当初林侯官搭桥牵线啊,咱们可不能忘恩负义啊。”

    张诚一犹豫,正在这时候一名内侍推门而出道:“宗主爷,陛下醒了。”

    张诚点了点头,正欲入内时忽停下脚步转过头来看了陈矩一眼然后道:“咱家没看错,你比田义出息多了。”

    说完张诚换了一副恭敬的样子,低下头弓着腰小步走入殿内。

    到了殿内,张诚但见天子半卧在榻上,头上扎黄稠丝巾,目光看着殿顶有些深邃。

    “张诚啊!朕方才作了个梦,梦见先帝了。”

    张诚一愣,不知如何接话。

    但见天子道:“先帝在位时多遭言官折辱,那个詹仰庇甚至一连三疏,先后以采买珠宝,不亲皇后,纵容宦官三事指责先帝。当时先帝十分恼怒,朕记得回宫后对着太后流涕。”

    “先帝乃宽仁之君,为天下所共知,不与小臣计较罢了。”

    “哦?张伴伴以往你到不会这么说。”天子随意一语,让张诚心底一凛。

    “朕卧榻休息休息这几日来,朝政如何?是了,林延潮进京了吗?辅臣入阁都要辞让一番,他的辞疏朕看看写什么,怎么?”

    张诚跪伏在地道:“陛下,老奴不敢进。”

    左右搀扶天子坐直身子道:“怎么林延潮此一疏比詹仰庇三疏还厉害吗?或许你是以为朕不如先帝远矣。”

    “老奴不敢,”张诚哆哆嗦嗦将疏奉上,“老奴担心陛下龙体。”

    随侍递给天子。

    “念!”

    殿中一片寂静,一旁火者给天子念文章。

    张诚牙齿微微发颤。

    文章数独停顿,最后念毕时,火者扑在地上发抖。

    而天子则从内侍取过奏章放在掌心。

    “好文章!如此文采真是苏韩复生,不过如此啊!”天子将奏章打开又复折叠合上,“张诚,朕本有些头晕眼花,但经此奏章一激,出了一身汗,反而好了许多,你说奇怪不奇怪。”

    张诚连连叩头。

    天子扯掉了头上的黄巾,手指着一旁念奏章的小太监道:“连一个小太监都知道此疏犯了朕忌,你们司礼监会不知道?此疏是何人在背后主事?是李俊吗?不,他没有这个胆子,会不会陈矩,或者就是张诚你了?”

    “回禀陛下,老奴怎么敢有这个胆子?”张诚跪伏在地带着哭音言道。

    “那必是有人商议,是不是皇长子授意的?来这图穷匕见,学荆轲刺朕?”

    听了天子一言,饶是张诚心底早有准备,心底也是七上八下。

    “当年林延潮替张太岳上疏求情,他分明就是张党余孽!”

    张诚闻言道:“回禀陛下,据奴才所知,林延潮与张居正并无瓜葛,当初还是他至张居正府上请之告老还乡,还政给陛下的!”

    天子闻言一愕。

    左右扶起天子从塌上起身,并披上罩衣。

    天子负手于殿中踱步:“依你的意思,此事无人指示,是林延潮一人的主意?”

    “陛下圣明,老奴代陛下掌握东厂,锦衣卫,眼线遍布京师,据老奴所知,这林延潮自己就是主谋!”

    天子道:“十余年来,宫里宫外也唯有林延潮一人敢在朕的面前提张居正的名字!”

    张诚道:“陛下,其实张居正死了十余年,早就没有余党了。且陛下当年已是下旨宽宥了,不仅饶了他的几个儿子性命,还让他们重新做官,甚至还赐给了张母一百倾田地以作养老之用,此事早有定论。”

    “林侯官旧事重提,欲折损皇上圣明,此实是大逆不道!眼中无父无君!”

    天子看了张诚一眼道:“张诚,你又如何替林延潮说起好话来了?”

    “老奴不敢!”张诚跪伏在地。

    天子冷笑道:“当初他劝张江陵归政,朕还道是他的忠心;后上疏平反,朕还道他是为了张江陵,今日……今日朕想来他或许是为了自己。张诚,你说林延潮当时上疏,即打算有朝一日入阁与朕分庭抗礼?”

    张诚也觉得不可能。

    “张诚,你退在一旁,宣中书官李俊!”

    张诚轻轻拭汗退至一旁。

    而李俊入内后,战战兢兢地在天子面前道:“内臣叩见陛下!”

    “你慌什么?朕问你,你传旨给予林延潮,他到底说了什么,一五一十地都告诉朕。”

    李俊当即将林延潮的话转述给天子,足足讲了一盏茶的功夫。

    张诚看见天子一直很认真地在听,没有出言打断李俊。

    “出则为帝者师,处则为天下万世师?真好大的口气,他还说了什么?”

    “当地知县还说了一句,他在内臣未至的迎诏之前,言了一句江河之中的日月与沧海之中的日月有何不同?似早有打算。”

    天子嗤笑道:“要在江河,还是沧海?他林延潮自己能做得了主吗?”

    张诚从乾清殿走出来时,长长舒了一口气。

    但见陈矩恭恭敬敬地立在阶下。

    张诚心道,陈矩此局将自己套进去,却没有把自己算死。

    待到陈矩抬头看来时,张诚微微一笑,与陈矩似没有半点隔阂,大有‘渡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的意思。

    “宗主爷,受惊了。”

    张诚笑道:“咱家这么多年,在宫里经历的风风雨雨了,这场面难不倒咱家。”

    “不知此局如何了结呢?”

    张诚道:“陈公公,你那么深谋远虑,不如试言一二。”

    陈矩笑道:“宗主爷,这是考校咱呢,那我斗胆试言一二,在旁人眼底林侯官疏入之后,最后此局不过两等。一是皇上受了此疏,恢张居正的名位,然后林侯官入阁。”

    “二是皇上不接受,然后林侯官辞命回乡。但这二者都遂林侯官之意。那么宗主爷的意思,是陛下偏不如他所愿,对吗?”

    张诚鼓掌起来道:“陈公公,你锋芒毕露的时候,还真是个人物。不错,皇上就是这个意思。方才皇上已下了一道口谕,让中书官李俊继续催林延潮立即进京入阁办事,但在圣谕上于张居正之事的绝口不提,你明白了吗?”

    陈矩一怔道:“陛下的意思,就是让林侯官既回不了乡,也不会恢复张居正名位。给他只有一条路走,那就是入阁办事!”

    张诚点点头道:“是了,你明白了吧,你跟谁斗,都别和皇上斗。既是进了宫,作了官,也就是入了局,这辈子都身不由己了!”

    说完张诚哈哈大笑,陈矩脸上流露出苦楚之色,这看似笑林延潮,何尝不是笑他们自己呢?

    而当中书官李俊给林延潮传天子口谕时,林延潮也算明白了天子此局。

    此局就类似于当年的入阁之李廷机。

    另一个时空历史上李廷机入阁时已是万历三十五年,当时东林党在朝堂上势力极大,李廷机被视为如王锡爵,沈一贯,朱赓之流的‘帝党’大员。

    当时东林党提出一个著名的政治笑话,以过去未来见在三身比喻王锡爵,沈一贯,朱赓。沈一贯是在位,王锡爵为过去,朱赓为未来。

    而李廷机则被视为王锡爵,沈一贯的接班人,于是遭来了东林党奏章攻势。

    其实当时李廷机是两头不靠,而且为官清廉,办事也很有手段,但朝堂上非齐浙楚,即东林,如此大臣依然逃不开党争。

    在众言官弹劾下的李廷机,知道即使有皇帝支持在内阁也办不好事,于是决定辞官。

    哪知道天子不肯,你李廷机以为一走了之就行了?

    李廷机上疏请辞达一百二十三疏,但天子就是不回复,而且东林党仍在狂骂不止。最后李廷机在京师进退不得,不得不搬到庙里去住,被人戏称庙祝阁老。

    林延潮也是此局,天子不允许你辞,你又不愿意去任怎么办?

    李廷机当时在庙里住五年后看皇帝还是装死不答应,最后也不打招呼自己跑回了晋江老家,当时就有言官说要把他抓回来杀头,幸好天子最后放了它一马。

    但林延潮若是敢回福建老乡,情况就不同了,天子正好有了口实,趁机重办!

    但林延潮入阁,就是话放出去了事没办成,也要颜面扫地。因此进退不得,李廷机是庙祝阁老,林延潮看来也要比他先一步达成‘驿丞阁老’的成就了。

    当林延潮告之家人可能暂无法回乡后,除了林器年纪尚小,懵懵懂懂不知情况外。林浅浅与林用都很是失望,在这个京师不是京师,家乡不是家乡的地方呆着是什么意思。

    林用对林延潮道:“爹爹,我读论语里,君子之道,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圣人与颜回有是夫。但眼下天子对爹爹是用也不用,舍也不舍,那我们又如何行与藏呢?”

    用舍行藏说得是读书人对于仕途一等态度,用我时则行,不用我时则藏。

    林延潮见林用明白这个道理,欣然笑着道:“你能知道君子之道,用舍行藏的道理已是很难得了。但人生之境遇,岂能用舍二字来形容。”

    林用点点头道:“爹爹的意思是,有人居庙堂之上却尸位素餐,如同在藏。有人居江湖之远却不在其位谋其政。”

    林延潮微微笑了笑道:“是啊,这些人都是不懂得用舍行藏的道理,算不上读书人。”

    因此天子不理会林延潮的请辞奏疏,林延潮也在这运河旁的驿站住下。

    因林延潮的奏疏被张诚等扣下,士林读书人不知林延潮为张居正之故,一时朝野上下不知林延潮为何不愿任宰辅,一时之间天下间流传着退缩畏难种种说法。

    运河边有二三小镇。

    虽没有江南小桥流水人家的景致,但因依托了运河这样商路往来的要道,倒也有几分繁华。

    驿站内衣食供给不缺,当地官员对林延潮自是不敢怠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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