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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万历二十六年正月。

    正月拜贺是官场上最热闹的时候。

    小官忙着拜贺上官,小臣拜贺大臣,官场上不免有些八卦好事之人,根据官员门庭人数多少推定其权势几分。

    杜甫曾有句诗‘炙手可热势绝伦,慎莫近前丞相嗔’,此诗讽刺的是杨国忠,说得是人家权势炙手可热,你可别贸然凑近去了让宰相不高兴。

    这也是古往今来为官的难处了,凑近了不行,远了更不行。

    明朝没有宰相,百官之中最尊当推内阁大学士。

    首辅赵志皋久病,传闻致仕在即,即便如此门庭也只是相对其他阁臣而言稍显冷清。

    京中最热闹之处当属次辅张位的府邸,虽说张位在朝中一直人缘不好,但从正月起前往张府上的贺客几乎把门槛踏破,甚至出现了三品京堂只能坐在门槛边喝茶的笑话。

    有些初入官场的新丁,见此权势气象不由眼热异常,生出大丈夫当如是的感触来,并在这一刻萌生此念头,并暗暗下定决心。

    正应了那句话‘天上神仙府,人间宰相家’。

    林府。

    林延潮身着襕衫,正在后院池边持卷读书,面前池中养着几十尾锦鲤。

    锦鲤在池间草木里嬉游,林延潮读书至得意处不由抚须点头,偶尔抬眼,即抓了一小把饵食丢进池中。

    此刻清风拂衣,竹声清绝。

    旁人看来倒似一位闲云野鹤的隐士。

    此刻林间小径传来脚步声,林浅浅看见林延潮正在池边读书,驻足片刻然后道:“满堂花醉三千客,相公,此刻贺客盈门,你却在此读书?”

    林浅浅虽是养媳,但出身商人之家,又兼自己父亲乃秀才,故而自小虽读书不多,但还是识字的,并非外面传的那般,身为林三元糟糠之妻,却大字不识。

    林延潮笑了笑悠然道:“贵逼人来不自由,龙骧凤翥势难收。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

    “当年吴越国有十四州,贯休和尚持此诗献钱鏐,故云一剑霜寒十四州。钱鏐见此诗后很高兴,却言需将十四州改为四十州才许贯休和尚相见。”

    “贯休和尚则答曰,州难添,诗亦难改。孤云野鹤,何天不可飞?”

    “相公,你又掉书袋了。”林浅浅埋怨道。

    林延潮哈哈一笑,从池边石上起身道:“我胡须乱了,你替我捋一捋。”

    林浅浅微嗔看了林延潮一眼,然后学着林延潮口吻道:“我早知矣。”

    林延潮莞尔道:“是了,用儿还在书院?”

    林浅浅林浅浅衣袋拿出小梳轻轻地给林延潮的长须捋顺,边捋边道:“他今年结业,课业繁忙,我担心他辛苦就让他不必回来了。”

    林延潮闻此沉默半响才道:“也是,京师此是非繁华之处,哪能潜心读书作学问。读书好!”

    林浅浅道:“官员们都来了,各自都在堂上议论着,陈管家忙与应酬着,都顾不过来了。你也该出面了。”

    林延潮闻言踱步道:“满堂三千客哪来贺我,不过来贺宰相的权势罢了。说来轻富贵容易,可轻富贵之心难矣。”

    林浅浅点点头道:“相公都说贵逼人来不自由,那么此刻避一避也是好的。”

    林延潮失笑道:“还是夫人知我,既济川应付不来,就让承宗,从哲二人替我从旁应酬。”

    说完林延潮又坐回池边。

    此刻林府大堂内外高朋满座,无一不是当朝大员,各部各寺各司衙门部堂,寺卿,首领官往来频繁,转桌参见,或道左相逢作揖寒暄。

    堂内外热闹非常,人声鼎沸。

    堂侧边走廊几十名仆役丫鬟手捧瓜果点心从外鱼贯而入,院落皆摆满了梅,兰等盆景,鲜花似锦,各自怒放,花香醉人。

    这等富贵景象,非亲眼所见,实难以想象。

    方从哲本坐在堂外桌上旁与李廷机,张汝霖二人及其他几位林党人士聊天。

    张汝霖资历尚浅,又兼人微言轻故插不上嘴,但身在官场多年感受得最多的就是世态炎凉,尽管有他岳父,林延潮名头可持,但也免不了看上官脸色,被穿小鞋。眼见老师贺客盈门,官员们那恭敬的模样,不能免俗地有些眼热羡慕。

    李廷机在这个场合将张汝霖一一引荐给相熟的官员。

    张汝霖很感激,上官是否拿你当自己人,就看他是否将自己的人脉介绍给你。

    当年申时行待林延潮就是如此。

    李廷机为人似当年王世贞对申时行的评价‘不近悬崖,不树异帜’,同时为官节俭,又勤于事,能见功。

    在张汝霖心底李廷机实有宰相之才。

    片刻后,方从哲行来与李廷机攀谈起来。

    面对方从哲,张汝霖心底倒是有些惧意。此人城府极深,谁也不知他在想什么,同时又长袖善舞,沈一贯与林延潮在阁有对峙之势,但他却左右逢源。

    随便说一句,方从哲升任侍讲学士继续为新民报主编。林延潮自入阁来,其门生故旧官都升得很快。

    不久几人坐下喝茶聊天,不时有官员来此向二人见礼。

    这时候但见堂上有两人突高声争论。

    争论是什么?乃管仲。

    张汝霖在旁听得是津津有味,大堂里不少官员们也是在旁听得很认真。

    事功学派发轫于王安石,立说于陈亮,叶适,兴于林延潮,再加上张居正,这几人学说主张都与林延潮有关,那么管仲又如何与林延潮扯上关系呢?

    这是起自林延潮当年在经筵时辩论,曾引用了孔子提及管仲一句话。

    孔子学生子路问,齐桓公杀了公子纠,其臣子召忽死之,而另一臣子管仲不死还降了公子白,这是不是不仁?”

    孔子说,齐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这都是管仲之力也。这当然是仁。

    如其仁就是孔子对管仲的评价。

    管仲不为公子纠殉节,仕二主是小节有亏,但是帮齐恒公九合诸侯,而不使用武力,这才是大节。

    当然孔子虽有赞过管仲,但也有批评过,比如管仲这人器量也狭小,为官也不廉洁,而且不守君臣之礼。

    对于儒家由小及大,内圣至外王,从修身到治国始终如一的标准而言,管仲显然只做到了治国,没有达到修身的境界。这显然不合于儒家圣贤的标准。

    但是经林延潮一提,不少读书人由此关注起管仲来,加之近来经世致用的学说盛行,其中管仲治齐,也是偏于经济,且比张,王变法更柔和一些,于是他的学问也慢慢盛行起来。

    张汝霖听到精彩处,对一旁与方从哲闲聊的李廷机道:“恩师,此二公这一番话真是高论,但以往却从未见过,不知是哪个衙门的。”

    李廷机闻言笑了笑道:“安心听着便是。”

    一旁方从哲则也是看了张汝霖一眼。

    这时但见林府一位下人来到方从哲身旁耳语了几句话。

    张汝霖见方从哲脸上喜色一闪而过,然后点了点头。

    待下人走后,方从哲对李廷机等官员道:“林相有事不能抽身,故让在下与孙稚绳代为招待。”

    几位官员闻此目光一亮,起身向方从哲道:“方主编尽管去忙。”

    方从哲道了声少陪,于是离桌离去。

    张汝霖知林延潮让方从哲代自己招呼宾客意味着什么,他本来以为只有孙承宗或在外为辽东巡抚郭正域有此资格。

    张汝霖目送方从哲离去,想起之前没有答应方从哲吩咐,不由心底发毛。

    张汝霖看向李廷机,但见他的老师却是一副早有所料的样子。

    张汝霖憋了一肚子话,而这时候方从哲,孙承宗二人联袂至各处招呼官员,众官员们都知道这二人是林延潮的左膀右臂,既是见不到林延潮,与二人攀上关系也是一样,于是争相上前。

    李廷机突然道:“肃之,你说管子之学是儒家,还是法家?”

    张汝霖道:“虽然管仲有利民之说,但却偏重变法,再说管仲辅佐的齐桓公虽有霸业,却未有王道,故不及三代以上圣王,行以霸道不为王道,因此只能说是法家之学。”

    李廷机失笑道:“那你从今日看出什么名堂?”

    张汝霖沉默不语。

    李廷机道:“近来管仲之学日益盛行,与林相主张的通商惠工之说有不谋而合之处,又兼之今年会试在即,林相可是这一科的大主考,必须引领天下士风学风,让考生专务起经世致用的学问来。”

    张汝霖有些明白了,当即问道:“恩师的意思是,林相要用管子之说为这一次礼部试取士。”

    李廷机笑着摇了摇头道:“林相如今已很少插手这具体事务,此事是下面的官员望风提及的。”

    张汝霖想起方才的一幕道:“是方主编……方才堂上之人也是方主编请来故意与我等说戏的。”

    张汝霖看着正满脸春风的方从哲,不少官员围绕在侧,随着林延潮入相,方从哲也迎来了他人生的一个巅峰。

    李廷机微微点头道:“管子之学,被视作霸道而非王道,故而一直为古往今来儒者摒弃。眼下中涵提出此事,就是投石问路,就如同当年林相在礼部尚书任上提出的荀子陪祀。”

    林延潮当年提出荀子陪祀,结果因官员反对而告吹。

    当然按林延潮对自己门生们的说法,是赞成反对各有其半,虽有不成,但也让天下读书人引起了一场讨论,不仅明白了他的主张,还加强了事功学派的影响力。

    但事实上林延潮往自己脸上贴金了不少,当时天下读书人有三分之二的反对荀子陪祀。包括东林书院的邹元标,赵南星等都是反对。

    当时士林舆论都不站在自己这边,林延潮见此也不坚持,最后退了一步,放弃了恢复荀子陪祀的主张。

    但见李廷机道:“这移风易俗之事,不可操之过急,不妨一步一步来,切不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之前荀子陪祀即是林相的投石问路,士心既不在自己这一边,那么再退回来行教化之道,也让我等明白了改革变法之艰难。”

    “而今过了这么多年,林相又入阁主政,兼之这一次身为会试大主考,中涵在这时候提出管子之辩,也是合于林相的心意。此事林相只需表一个支持或反对的态度就好,今日让中涵接待百官就是这个用意。”

    张汝霖点点头道:“学生明白了,当年世庙大礼议,表面上是议礼,但却是与百官的道统之争。而今荀子陪祀,管子辩儒也是道统,既是事功学派与理学争儒学正宗,也是变法与不变法之争。”

    李廷机闻言抚须笑道:“正是如此。务虚当在虚实之前,经义未定又如何定国策?”

    “恩师高论,”张汝霖发自内心的佩服然后道,“恩师,方主编心思深不可测,又兼时时能揣摩林相之意,相较之下孙讲官却是远远不如了。”

    李廷机淡淡地道:“林相的意思谁也看不透,你就不要乱琢磨了。”

    张汝霖见此当即不敢再言。

    师生二人说话之间,但闻听到外间来了一句‘林相到了’。

    但见此刻堂内堂外的官员都是涌去,师生二人自也是站起身来。

    此刻林延潮面带微笑,穿大红色蟒衣缓缓从走廊处踱出,而宰相家宰陈济川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

    但见满堂官员无不望风而动,匆忙离座躬身相迎。

    方才官员们东一处西一处聊天,犹如一盘散沙,此刻因林延潮到来而济济一堂。

    什么管仲,方从哲都被张汝霖抛之脑后,唯有从心底感叹‘宰相威势如斯也’。

    林延潮行至堂中,对迎上来的户部尚书杨俊民,礼部尚书于慎行等官员们笑道:“老夫骤然而至,可打搅了诸公聊天之雅兴?”

    说完满堂官员尽是笑声,气氛融融。

    但见户部尚书杨俊民回首对于慎行笑道:“我等都恭候阁老大驾于此不过随意聊聊,再说阁老三十六岁入阁,堪称乌发宰相,称老夫似太早了些。”

    “正是。”众官员都是附和。

    林延潮抚须道:“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此苏东坡之言,他三十余岁自称老夫,吾如此言似不为过吧。”

    众官员们又是一阵笑声。

    然后林延潮来至面南的太师椅坐下,足放脚踏之上,然后抬手虚按。

    满堂官员各归其位依次坐下,坐在前排的乃二三品部堂,再下来则是寺卿,至于门生们则绕堂而坐,连五品郎署官都只能坐在堂外。

    张汝霖依着林延潮门生的关系,故才坐在了堂内,朝前望去都是乌纱绯袍。

    高坐堂上,林延潮微微正色道:“老夫在山野时运甓习劳以励其志,今蒙天恩辞山登朝,方知人再如何勤勉,然光阴有止,方才于院中手书公文,怠慢之处还请见谅。”

    但见一旁于慎行等官员谨慎言道:“阁老日理万机,为天子服其劳,此为国家之幸。”

    林延潮道:“老夫方才在后堂听闻这里有人议论管子,本欲道与人不求备,但想来这些争议的话,还是不置喙为好。但此刻于朝政却不得不谈几句,圣人曾言,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古往今来能保衣冠,保社稷,功莫大焉。”

    “谈及社稷,这就犹如父母与子女一般,我等不能只提一个孝字,父母也需有个慈字,先有不慈何谈于孝。这天下与家事都一样,仓廪实而知礼节,若朝廷治下,老百姓平日连饭吃不饱,衣都不得穿,百姓又何谈报效朝廷呢?”

    张汝霖明白,林延潮出面支持方从哲了。

    次日。

    新民报连续三版刊载了管子学说的主张,顿时引来了官员们以及在京举子们的注目。会试在即,而新民报却刊载了管子学说,实在是令人浮想联翩。

    管仲的儒法之辩顿时引起了读书人之间的大争议。

    但管子之说不是起于一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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