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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这里,吴敏一番话才算是收煞。语音犹自袅袅,震动着节堂之内的空气。
节堂当中诸官面面相觑,谁也没有想到。这位一副使相气度,平日里看起来文雅自矜,俨然以重臣自许的吴敏吴安抚,居然说得出这么一番话来!
抛开那些避重就轻,叠词粉饰,空言许诺,以利诱之之外。本意就是吴敏想将他们这些地方官吏,和自家捆在一起,承担这个他吴敏自家惹出来的大麻烦!
河东事河东了,若是有河东一路官吏为吴敏背书。朝廷未尝不能让吴敏在位戴罪图功。先不论打不打得赢。如果功成,吴敏还能有什么罪过?以他的背景资历,朝中奥援。怎么也就轻轻滑过去了。说不定还能更进一步,回转中枢继续做他的使相,继续被人尊称为相公。大家了不得分润点这场大功的残渣。
与之相对的就是风险却大到了极处,现在河东路神武常胜军已经与吴敏势同水火。其他可用之兵就算能调来,还不知道什么时侯能到。要是给吴敏捆在一起,在这里苦挨,说不定就是全路溃决之势。到时候追究责任,就不只是吴敏一个了,大家全都跑不了!吴敏曾任使相,朝廷说不定还有一分体面。自家这些人,编管远恶军州,那几乎是确定不移的事情。谁得了失心疯,才听吴敏这一套,去贪将来不知道在哪里的什么大功!
吴敏想垂死挣扎一下,大家能体谅。可是这般侮辱大家的智商,就有些是可忍孰不可忍了。
在座诸官,有的人气得已经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了。当官也要有当官的道德,这种自家倒霉要拖一群人一起下水,这是在官场当中最忌讳的事情。
就是吴敏的那些幕僚,不少人也神色尴尬。这些都是吴敏才和吕存中议定的事情,还没来得及知会他们。现在一听之下,人人忍不住都有些懊悔。大家在汴梁好好的,就算还在选海沉沦,就是日日在流内铨外听鼓,也好过来河东路跳这个火坑!
诸官对望一眼,还是当中地位资历最尊一些的河东路转运使孙敞隐然为诸员之首,这个时侯再沉默不下去,冷然开口:“安抚之意,我辈都已明悉。此时此刻,该得对朝廷有所正式奏报了............拖到此时,其实已经有些迟了。不过安抚一定要探明边地实在情形,再对朝廷有所回报,想必中枢诸公,自然对安抚有所体谅。”
孙敞一开口,就不阴不阳的刺了吴敏一句。吴敏神色不动,看着孙敞,只有眼神稍微冷了一点。
“............安抚所言,河东事河东了。下官无能,诚不知此事如何了?本司管的就是转运之事,在这上头还有点心得。一旦兴兵大战,就得有粮有饷。圣人即位以来,各地封椿已经大半转运入汴梁,地方积储,已然匮乏。伐燕战事不过年余前的事情,河东路又支用了许多。库府空虚,本路所用,已然是寅支卯粮。假使用一万兵,五千骡马,五万民夫。一个月就是一百万贯以上的开支,河东路本地,连零头都拿不出来!就是河东路诸官都喝风捐俸,本地驻泊禁军,厢军,仓场,牢城,驿递,道观,养济............全都停支,大家都等着挨饿。还是连一半都凑不出!下官实不知道,这河东事如何河东了?”
河东路提举常平使是个就等致仕的老头子了,这种时侯也懒得说话,不如多留点元气。一直闭着眼睛养神,谁知道他睡着没睡着。
可同来的提举常平副使却是个四十多岁,精力正旺,看起来颇为精明能干的中年官吏,当下也扬声道:“安抚明鉴,这地方粮秣积储,也是不足!河东路本来山多田少,出产不足。本地支用粮秣还有南面各路接济,现在全路积谷帐册上不过只有三十二万石之数——此刻说的都是实在话,这帐册上的数字,什么时侯又做得准了?如轩公所言,以一万兵,五千骡马,五万夫役计。人日食两升,骡马日食六升。一月之数就是四万五千石!这还不计损耗。河东积谷,不足支用大军数月所用。这河东之事诚不知如何河东了?”
在场之人,还有一个河东路驻泊禁军副总管。此刻本路总管之额并阙,这副总管名义上就是河东路驻泊禁军的最高长官了。他张张嘴也想说话,最后还是没开口。
倒不是这位倒霉副总管有把握河东事河东了。而是他所能动用的军事上面的力量更加可怜。比管财管粮的转运使常平使还不如。
河东路兵备废弛到了这等程度,火山军和岢岚军倒是有点能战之兵。可是又归陕西四路节制。真正河东路现在能调动的驻泊禁军,名册上倒是还有两三万。可是多年转调分遣逃亡甚或自家吃空额之后,实际数字七八千还不知道有没有。这七八千中,能勉强上阵敢战的精壮————还是不要去算了,越算越寒心。
在座诸官,也从来没有用河东路驻泊禁军来打这仗的心思。
神武常胜军遣来戍边,虽然这位副总管完全无法节制神武常胜军。可是他也乐得清闲。真正领兵上阵,驻营巡边,他也吃不来那辛苦了。反而庆幸有神武常胜军代了他的责任,天塌下来不用他去顶了。
现在算来算去,河东路要用兵,本路事本路了的话,现成能用的无非就是神武常胜军。可这话头他如何敢提起?谁不知道这是吴安抚的逆鳞?现在他还在位,逼得他恼羞成怒了。他是一个武臣,安抚使砍他脑袋都敢。还不如就闷声发大财罢。反正在座之人,人人都知道他和他的麾下无用,自己安心当这个无用之人倒也挺好。
想到这里,这副总管干脆眼睛一闭,随这些士大夫们自家吵去了。
吴敏听着本路两名监司在那里叫苦,一副不肯替自己背书的样子。反而沉住了气,淡淡笑道:“河东本地积储不足,本官也未曾说不向朝廷请粮请饷啊?本路今年所收,大可全部截留,不必朝中枢转运。这责任本官一力承担了就是............河东路一年转运中枢的资财约有二三百万贯,朝廷再调拨些,勉强也够敷衍了。至于粮秣,在陕西诸路积储尽有,就近调拨也算方便。更是不必太过于担心............两位,这般处置,还济得事么?”
转运使孙敞冷哼一声。吴敏这般算,就是硬咬紧腮帮子不改口,非要将大家一起拖下水了。
河东路本地收入其实不算少,此处有盐监有铁监,往日与辽人边地榷关收入也不是一个小数字。可是随着北面兵火连绵,河东路本地收入已经少了许多。就算全部截留,也不过就是一百五十万贯的数字。粗粗一算,想了结河东路兵事,不必说直进云内诸州了。都要千万贯级别的开销——伐燕战事中枢地方加在一起,两年就消耗了亿贯之数。这一千万贯的盘子基本算是恰如其分。
至于粮秣,陕西诸路的粮秣是陕西诸路的东西,谁不知道现在陕西诸路隐然有自成一体的架势?他们的东西就是他们的,别人难得打主意。到时候一句西贼犯边,一粒粮食也调不出来。最后还不是得指望汴梁那里调拨。现在朝廷手里还有多少家底?
其实钱粮之事,还不是最关键的,最要紧的是,是这兵从哪里来?真正可以拉出去打仗。在这奇寒的天候里面冲锋冒雪,拼死血战的能战之军,到底从哪里来?
原来有个神武常胜军,还不是你吴安抚逼得这支军马再不肯出力?若不是你吴安抚这般举措,又怎么会有河东路边患之事发生?
孙敞很想跳起来,干脆将老底揭干净,大家闹个一拍两散拉倒。最后还是咬咬牙耐住了,扬起头干脆看向另外一边,再不接吴敏的话了。
吴敏却犹自不肯罢休,冷冷道:“朝廷用我辈服官此处,当为君分忧。一旦有事,全指望圣人决断,则朝廷用我辈又济得什么用场?一旦边地稍有警讯传来,则人人束手,建白无一。本安抚领一路之责,却是要上本的!看朝廷该如何处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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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句话一出,在场文臣,无不冲冲大怒。
吴敏这是一定要拖大家下水!还想将罪责推给他们河东路本地官吏。若不遂他心意,他真做得出来,先告恶状!
激怒之下,就有几人想跳起来翻脸。可隐隐又难免有些忧惧。这几年在河东路服官特别是领实际责任的,在大宋朝堂谈不上有如何深厚的背景。原因无他,河东路与陕西诸路同为边地,可是金山银海都朝陕西四路送,河东路却什么好处也落不下。伐燕战事也主要在河北诸路打,河东路同样也摊不到什么好处。
夹在中间,还得两头承担后勤转运的责任。事情得做,责任得担。升官发财却是别人的事情。而且河东路临边,兵事却废弛已极,大宋其时也只能顾陕西诸路和河北诸路两头了。一旦有敌人入寇,在这儿服官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要不是大宋边境防御体系有这么大一个缺陷,怎么也弥补不过来,赵佶也不会捏着鼻子容忍了神武常胜军,甚而让其作为一个整体北上,去河东路填补这个大漏洞了。正常来说,这么一支强力野战集团,大宋早就将其分化得不象样子。韩世忠和岳飞能掌握在手中的基本武力,最多不过千余军马之数。还得大小相制层层节制的搞一大套。哪有全军北上,让他们可以号令上万军马这么爽的事情发生。
阙不好,来为流官的背景就不见得多硬,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相对于他们,吴敏的背景却是硬得不能再硬,虽然他惹出的祸事如此之大,常理而言怎么也躲不过去。可是架不住别人在京中有奥援,曾任使相。到时候真把罪责推给下面,他却轻易过关,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吴敏都不要脸将出泼皮手段了,大家还真不能不忌讳个三分!
大家一面寻思一面迟疑,节堂中局面一下给吴敏镇住了。有些人忍不住在心中发狠,直娘贼,我等在汴梁也不是全然识不得人。赶紧遣人去沟通联络,吴敏耍泼,咱们也要有所预备。总不能最后当了冤大头!
其他人被镇住,河东路转运使孙敞却不怕吴敏。他位置也足够了,虽然背景没有吴敏深厚却也相当稳固。已然算是大宋文臣体系当中的高层了,唯一所差的就是一个使相资历而已。文臣到了他这个地步,就算是吴敏使泼告恶状,也尽可以从容应对。而且他在三司高屐那里也是说得上话的,高屐背后,可是老公相蔡京!
在座上他冷笑一声,正欲开口反驳。就听见节堂之外脚步声疾疾响动,来得又重又快。转眼之间就看见一名安抚使衙署旗牌官满脸大汗的踏入节堂。
吴敏正在殚精竭虑的压服诸官,面上闲雅心里面早就纠结成了一团。正是紧张到了万分的时侯,看见这旗牌官闯入当即冲冲大怒,喝了一声:“节堂重地,岂能擅入?左右拿下,随后发落!此刻可算战时,当本安抚是书生,行不得军法么?”
节堂外侍立的元随亲卫顿时就有两人应声而入,就要将那旗牌官拿下。那旗牌官通的一声跪了下来,重重磕头:“末将也是谨遵安抚号令,府城但有骚动,须得及时回报于安抚座前。在府城北门,因兵火逃难而来之人与守门门军起了冲突,还动起了手,门军被殴。城外所集,有千百人之数。到处都在找江副总管与王县尊。末将得讯,不合一时情急,擅入节堂,还请安抚恕罪!”
这旗牌官也是倒霉,他在安抚使衙署的责任就是通传承宣要紧消息。直入节堂都不需要等人通传的————他就是干这事情的,还要谁来替他回禀?
安定太原府城民心之事也是至重,吴敏也嘱托过他,但有不稳情事,随时回报。而且管门军的河东路驻泊禁军副总管,负有太原府城治安责任的首县阳曲县令,这个时侯都在节堂当中议事。到处寻不到人,只好都禀到安抚使衙署来,还有不少人着急上火的在安抚使衙署大门之外等候呢。这旗牌官知道事情重大,不敢耽搁,一头就撞了进来。结果正撞上吴敏满心纠结,火气都朝着他撒了过来。还好能做旗牌官的,都是伶俐之人,嘴皮子来得快。不等人来拉扯,哗啦啦的就将紧要几句话全倒了出来。
吴敏一怔,这治罪的事也就再进行不下去了。挥挥手让两名亲卫退下,转头向着那江副总管和阳曲县王县令看过去。两人都是一激灵避位行礼:“属下等这就去城门处排解,必然不让来人生事!”
吴敏皱眉想想,今日他要压服诸官和他一起下水。本路驻泊禁军副总管和阳曲县令也算是有份量的人物了。放这两人出去,其他人再找什么借口避位而去。今日一番准备,岂不落空?下次再召集诸官,他们有了准备,说不得就托词不来了。什么事情还都是趁热打铁罢!
他摆摆手,故作淡然:“巡城亲卫去了没有?”
那旗牌官知道自家躲过一劫,汗都出来了,回话也就加倍的小心:“据说屈将主领巡城亲卫已经赶去了,实在详情,还未曾见回报。”
吴敏哼了一声:“屈盖还算勤谨............先下去。城门处有门军,还有本官元随亲卫维持,一时间生不出什么事来。来人都是逃难之民,其情可悯。遣人通传于他们,暂且稍候,本安抚事毕将亲去抚慰他们。就这样罢。”
在吴敏想来,有门军,有自家披甲持兵的巡城亲卫,来人再多也要受到震慑,不敢生出什么事来。此间事了,自己再去抚慰安置一下。逃难而来之人就该感恩戴德了。这般处置,已经是至矣尽矣,要不是此刻不愿放阳曲县令和那副总管离开,自家还不必如此屈尊。要紧的还是赶紧在这里将最要紧的事情敲定,拖着本路大小官吏一起背这个黑锅,看能不能死中求活!
安抚一声令下,旗牌官哪敢多说什么,行了一礼起身就退了出去。走出节堂老远才长出一口大气,擦擦额头冷汗:“运道不好,安抚今日气性恁大!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要是神武常胜军还在,哪里有这些鸟事?大冬天的,俺们正好安稳剪门吃酒。”
他又朝外望望,眯着眼睛摇头:“也不知道安抚怎么看重这屈大傻子,他去搅合,没事也能生出事来,反正俺已经知会得明白,到时候须怪不到俺头上。”
这旗牌官却哪里知道,他的嘴这么硬,差不多就是一语成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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旗牌官去后,节堂当中正欲爆发的气氛又算是缓了下来,孙敞孙运使竭力平住气息坐在自己位上,只等再敷衍一阵,随便找个什么托词就告辞出去。然后和这位安抚使永不见面。倒看吴敏能不能将自家罪责推到他孙运使的头上。
没想到他不发作,吴敏今日不得一个结果却是绝不罢休的,在首座上皮笑肉不笑的扯扯嘴角,缓缓环视全场,又逼问了一句:“诸君以为如何?在座之人,一体具名回奏朝廷,报于圣人。边疆有警,然则本路事本路了,以一路之力,克复失土,甚而挥师云内,保河东未来数十年长治久安............一旦功成,利是诸君,害是吴某。话已至此,诸君也该有个决断了罢!”
别人还默然不语,还在心思紧张转动,盘算着其间利害得失。孙敞却再忍不住,一下跳起来。
他本来就才将将四十的年纪,当日也是少年高第,东华门唱出,金明池琼林宴簪花。榜下捉婿配的也是世家,当年也巴结上了蔡京。要不是因为蔡京当日被王黼攻下位来,他性子又太高傲一些,恐怕已经非一路运使位置可以局限的了。
他所在的派系,本来就和吴敏出身的旧党清流一脉不大对付,再加上眼中向来无人。这个时侯终于忍不住跳了起来,大声冷笑。
“............河东事河东了,却是好,却是好!财计粮秣,就算如安抚所言,还有解决之道。可是军马呢?军马呢?本来尚有一支神武常胜军,可是现在这神武常胜军,只怕再不会听安抚调遣了罢?有宋设一路安抚使以来,武臣不受抚帅号令,并与抚帅切骨成仇。而抚帅也拿武臣辈无法,吴安抚乃第一人耳!百年之后,吴安抚必饮高名!
............神武常胜军不可用,然则何军可用?永宁军朝廷绝不会使之轻离河北。西军疲敝,再做征调,也极为难。难道就指望本路驻泊禁军,甚或都门驻泊禁军?或者安抚曾掌西府,大宋还别有精兵强将,随安抚一声号令,立朝发夕至?
............等安抚百般筹谋,拼凑出可以用以一战,可以北上所向皆捷的军马出来。却不知道要多少时日!学生斗胆问一句,其实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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