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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室里陈设简洁除了圆窗矮几便只一张卧床天女虽居陋室却也不改其志。她见对座男子迟迟不语便点燃了面前的香炉随即蜷起双腿收到榻上道:“杨大人您还没答我的问话您喜欢这个故事么?”
轻烟袅袅满室异香。方才说的故事叫做“靖江王阳”现下却像是“董永遇仙”眼看天女殷殷切切对座男子却是闭眼不动不言不答天女站起身来微笑道:“杨大人不想说话么?还是我该称你为”她朝书案走了几步道:“大掌柜?”
父老相传董永卖身葬父感动了玉皇大帝的女儿于是下降凡尘以身相许还替他织了三百匹布还债当真是大大赚了。眼看天女近身而来那男子却不为所动看他坐于案后左手握了串念珠右手处放了只算盘仿佛和尚拨算盘立地成佛。
良久良久这个“大掌柜”都是端坐不动听他鼻息沉沉却原来去梦佛祖了天女也不吵他了便悄悄朝案上察看只见他面前的算盘参差不一排做了一道数目。依序去瞧见是“一、二、九、三、八、七、七、一”。
天女多半不会拨算盘她们居于天上有的不食人间烟火平日吃点朝露就满足了有点飞来飞去点石成金人生喜乐至此又何必记帐做活?还好天女们大半聪明自也晓得算盘以十进位上排为五下排为一看这红木算盘多达十五排计数必达亿兆之多。
百百为万、万万以亿亿万为兆天上繁星无止无尽须以亿万为计可人世却有什么东西多达亿万呢?天女眨了眨眼低头去望桌上却见算盘旁还搁了一份奏章笔墨犹新或许藏了什么机密好容易“杨大人”睡着了忙抓紧时机低头来读。
“景泰三十三年秋全国官民田丈量总得地计四百二十二万八千顷夏税米麦五百八十五万石秋粮米二千四百万石。”
出来了原来人世间最大的数目字便是这些米粮收成只是天女身份尊贵一辈子不碰银钱乍然见到这么一大段数目字儿不免有些眼花缭乱。她定了定神低头再看下一段这回见到了一个心年号却是“正统”二字。
“正统六年秋全国二次通行丈量限三载竣事全国官民田共计七百另一万三千九百七十六顷夏税米麦三百八十五万石秋粮米一千二百九十三万石。”
公主眉心紧蹩喃喃而读虽说自己不懂算术可比较大小总是会的。看这奏章所载正统年间的耕地好似比景泰时多了一倍可不知为什么收成反而少了一半她满心疑窦低声自问:“耕地多了收成却少了这是什么道理”正纳闷间忽听一人道:“旱灾。”
天女抬起头来只见“大掌柜”含笑望着自己却原来睡醒了。听他解释道:“正统朝天下大旱是以地力锐减作物难活。耕地虽多了一倍收成却少了一半。”他见天女行近案边便提来了一壶热茶为她斟上。
天寒风冷热茶来到了杯中天女暖暖的捧着只觉全身也暖和了起来。她情不自禁地仰起头来细细打量着书案的主人。
眼前这人就是“大掌柜”吧?他是“镇国铁卫”的最高主人亦是一统朝廷三大派的大人物只是这人虽然是大家口中的坏人却比想象中来得客气。尤其他的肤色白皙生了双桃花杏眼一旦盯着人瞧便似能说话一般让人怒气全消。
两人面面相觑大掌柜道:“这几日委屈殿下了红螺塔还住得惯么?”天女低下头去轻声道:“我若说住不惯你会放我走么?”大掌柜横眸微笑道:“我若说会呢?您会信吗?”将茶壶放回了炉上左手向前握住了天女的玉手随即站起身来。
天女手中一阵冰凉却觉掌心里多了一样事物。低头来看手中晶莹灿烂却多了一颗红宝石清澈深邃大若鹅卵正是名闻天下的“帖木儿红宝”。
天女面色如常道:“这是给我的?”大掌柜道:“物归原主而已。”这宝石是个信物象征了西域第一大国、帖木儿汗的无上权威这点出天女自西天而来她随时能召唤西方的百万大军。当然大掌柜也做了些回应如今“帖木儿红宝”归于旧主之手说明两人已较量了一招。
天女点了点头便将宝石取了回来收入了怀中。大掌柜也不再多言只反身入座。
一片沉寂间忽听房门叩叩地响了起来道:“大掌柜宫中急报。”那“大掌柜”并不说话径自点头说也奇怪明明未作声房门却自行开启了一名黑衣人悄悄摸了进来模样好似一只猫儿只蹲到了主子腿边悄声说话。
大掌柜听了半晌颔道:“谁送进去的?”那黑衣人低声道:“这还不知道不过皇上把兵马调上山了”大掌柜点了点头道:“知道了下去吧。”那黑衣人忙道:“大掌柜您您不去看看么?”大掌柜咳了一声那黑衣人不敢再说便又悄悄转身溜出门外去了。
天女瞧在眼里忽道:“宫里出大事了?”大掌柜道:“是。”天女道:“你看来不怎么急是么?”大掌柜朝砚台倒了水自在那儿研墨道:“殿下您呢?你急么?”天女微笑道:“您都不急我急什么?”
说也奇怪眼前这两人不知何故望来竟有几分神似天女白肤柔肌虽说一身布袍便已透出满身贵气“大掌柜”亦然虽无官威排场却有王者之威。
二人对面而坐静默了半晌天女提起暖被披到了身上请声道:“杨大人你晓得我此行为何归国?”大掌柜头也不抬一面拨着算盘一面道:“殿下是来找人的。”天女微微颔道:“杨大人所料不错您可知本宫此行要找什么人?”
“殿下”劈啪算珠声中大掌柜淡淡地道:“微臣可以担保两件事。其一不论您找的是什么人臣都可以替您找到下落”伏案运笔自在薄本写了几笔画见是“浙江道”三字又道:“其二等殿下找到了人臣可以在江南安排一栋房子让殿下安心隐居。”
天女淡淡地道:“这么说来杨大人已知我此行要找谁了?”大掌柜道:“虽不中亦不远矣。”天女道:“你这么有把握?”大掌柜道:“殿下若是不信便请转过身去把窗子推开。”
天女哦了一声:“我为何要这么做?”大掌柜道:“打开窗子便会找到您要找的人。”
天女沉默低头并不打算听话“大掌柜”也不催促只见他提起了一只远筒亲自起身交到天女手里随即反身入座又在那儿干活了。
天女瞧了“大掌柜”几眼却又悄悄转过眼眸打量背后那扇小圆窗心里有些好奇不知窗外到底来了什么居然是自己想找的人?
满心迟疑中终于将之推了开来只见窗外一片寒雾白雪点缀苍翠什么也没有天女看了半晌正茫然间猛听窗外传来一声大吼。
“殿下!”苍凉雄浑的嗓音穿破层层雪雾而来天女张大了嘴急忙提起手上远筒凝神而观骤然间两手一震远筒一个失落便从宝塔堕落下去。
来了那是个男人他身穿褐衣布袍从高高的树上一跃而下便朝宝塔奔来。忽然脚下一顿挫摔跌在地似被什么东西缠住了层层叠叠仿佛树妖拦路、藤蔓即身让他苦苦挣扎。
“喔喔喔喔喔喔!”男人奋力狂吼如负伤野兽嗓音远远传了过来。天女紧握雪白的拳头正激望间却听“大掌柜”道:“殿下劳烦关上窗臣还在算帐。”
窗外吵得要命“大掌柜”算心再强、定力再深也不免耳烦眼花难保不写错字。眼看天女迟迟不肯关窗忽然门板喀地一声再次打了开来一名黑衣人小心走进关上了窗扉随后向大掌柜鞠躬致意便又悄悄离开。
“等等”大掌柜叫住了那人道:“取剪刀浆糊来。”黑衣人答应了朝门外说了几句话外头便送来一应家当全是户部的空白帐本。
轰地一声、又是一声、树林里好似起了隐雷杨大人却不知在干些什么。天女深深吸可口气双手微颤道:“杨大人你”正欲言语面前的“大掌柜”却已低下头去轻声道:“殿下请稍等”拨了拨算盘道:“臣即刻就来”
嘎嘎嘎、嘎嘎嘎“大掌柜”拿出剪刀从空白帐本上剪下一张纸写了几个字便又取出小刀从旧帐上割下一块烂的另把新剪的往上一贴竟然天衣无缝。
“好了。”大掌柜百忙中擦了擦汗道:“殿下有何吩咐?”话声一出窗外的怒嚎也骤然而止好似那男人气绝身亡了。天女微微一惊正想开窗去看却听大掌柜道:“殿下不怕他的武功极强倒不了的。”
茶壶喀喀作响水已要沸腾了屋内水雾弥漫温暖湿热好似来到了南天门、须弥山、天女娇躯微微颤抖双颊隐泛红潮也不知是担忧抑或是愤怒始终未曾说话。
大掌柜微笑道:“殿下天下虽大却没有微臣办不到的事。您说吧您要找谁臣立时将他带到您眼前。”说着取起了官印在印泥上沾了沾却于此时听得天女轻轻地道:“多谢杨大人的美意。不过本宫已经找到人了。”
大掌柜还等着盖印闻得此言忍不住停下手来眼中带着问色。天女轻轻地道:“我此番归国只为一人而来此人名叫”说话之间便从大掌柜手中接过官印旋朝奏章盖下。砰地一声过后奏本上便现出一个篆刻大印见是:
“守正文臣经筵讲官中极殿大学士兼管户部左侍郎”
满红一大套冗冗长长之后终于得回三字清爽正是大掌柜的名号佛曰:“杨肃观”。
屋中静了下来谁也没说话。“大掌柜”见了官印盖了便坐了下来啜饮热茶。天女也回到了榻上默默而坐。
“左日右月威伍文杨”正统朝第一武将是伍定远最年轻有为的大学士则是杨肃观此人是“经筵讲官”意思是他常在皇帝面前讲学“守正文臣”之意则是说他参与过复辟之变有过极大的功劳。
两人面面相觑杨肃观点了点头只管提起算盘再次忙了起来。天女轻轻地道:“杨大人你一直没告诉我你喜欢我方才说的故事么?”杨肃观头也不抬径道:“小泥鳅?”
“是。”天女尊贵而坐眼观鼻、鼻观心道:“杨大人不知您可喜欢这故事?”
“万恶淫为、百善孝为先”劈啪算珠声中杨肃观淡然道:“只要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故事臣全都喜欢。”天女低垂凤目:“照此说来小泥鳅后来得到善报了?”
“行善者善必得良报。结局自然光明。”杨肃观提起了红木算盘哗地一声让算珠归整又道:“反之为恶者恶凶人还得恶鬼磨他的下场注定黑暗。”
看杨肃观门口废话洋洋洒洒说了一大篇却是风马牛不相及天女听他言不及义只能低头饮茶道:“杨大人不如这样问吧您觉得小泥鳅是好人么?”天女打破沙锅问到底杨肃观却又埋帐本道:“殿下只能归返光明城者必是好人。”天女哦了一声道:“照你这么说小泥鳅去了光明城?”
“故事是您起得头。”杨肃观低头察看帐本淡淡地道:“该问您才是。”
推搪、敷衍、顾左右而言它面前的男子总有法子托辞不答。天女微起叹息活像遇上官府刁难的小妇人轻轻地道:“杨大人无怪您这么大的官儿真能推搪。”
“臣有罪辜负圣恩。”杨肃观抖开官袍正要站起听训天女却笑了笑:“杨大人青坐吧你着本必恭必敬倒似你是囚犯我是狱卒了。”
“谢殿下赐座。”杨肃观又坐洗啊了俯身打开一只木箱捧出更多帐本想里又要干活了。
劈劈、啪啪算盘珠儿又响了起来杨肃观查了查帐本沉吟半晌正要将数字儿抄上了帐本。忽然长眉一挑便从木箱抽出了一本帐簿上书“西川土司岁支实录”翻阅对照随即苦苦沉思起来。
天女忽道:“杨大人这些本子很急么?”杨肃观道:“是下午便得呈上。”说话间放落了那本“西川土司”另抽出了“成都府”的帐本细细比对。过不半晌又翻出了“北川道”、“上下川东道”桌上越堆越高连身子都快给遮住了。
四下孤冷阴寒唯有一叠又一叠的奏章陪伴眼前这位“大掌柜”。看他丰神如玉英挺过人照理也该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谁知此人不弹琴、不吹箫抛下了一切公子勾当却躲到奏章帐本之后消磨掉自己的大好青春。
眼看杨肃观又忙了起来天女也不说话了只从几上取起罗汉豆轻轻巧巧地吃了起来。
罗汉豆又称“胡豆”自西域张骞带回中原后已有千年历史。只因形如蚕茧有让中原百姓称为“蚕豆”。油炸浸酥之后香脆好吃没想天女这般尊贵之人也爱吃这些点心。
这边打算盘那边吃豆子两边喀喀有声此起彼落仿佛唱和似的天女提起暖被暖呼呼地铺在腿上不忘找来一本书左手捧读右手磕豆读到兴味昂然处不觉得嗤嗤笑了。
听得笑声杨肃观略略抬头自从奏章后向外瞧望却见天女手里的书册印了一行字见是“算命不求人”书背还印有一行小字:“华山吴天师神术推命秘法大公开每本五文”。
眼看杨大人望着自己天女嫣然笑道:“杨大人要吃胡豆么?”杨肃观躲回奏章之后头也不抬便又打起了算盘。
男人便是这样一旦忙了起来最恨女人一旁吵着可一旦觉女人另有专注却又要横加干涉。耳听算珠声缓了下来天女晓得可以说话了她直直伸出手来拍掉了手上豆渣淡然道:“杨大人你以前去过我父皇的内书房么?”
“不曾。”杨肃观放落了算盘从卷宗里找出了一串佛珠方才道:“臣昔年官职不到无权行走乾清宫。”乾清宫是皇帝的御书房却也是禁城的一道界限过了乾清门向北便是后宫朝廷里若非一品阁员谁也不能受召内书房更别说见到皇帝的天眷了。
天女点了点头道:“如此说来我若不回国你我便永无相见之日了?”杨肃观提起茶壶再次添了水送上了炭炉道:“那倒未必。臣虽不能入乾清门却有门路可进景福宫。”天女道:“是了柳昂天曾领你入宫拜见太后对么?”
“殿下高见。”杨肃观微微颔:“柳侯爷虽受太后器重却因性情刚武时有扞格逢得国中大事必命微臣陪同晋见以利劝说。”天女道:“太后很疼你吧?”
杨肃观欠身道:“天恩浩荡臣结草衔环犹不能报。”天女微笑道:“杨大人您可知太后她老人家为何疼爱你?”杨肃观恭敬道:“太后错爱臣终日惶恐至今仍日夜念念在心。”
天女道:“太后曾说你很面熟。他好象在哪儿见过你却又想不起来。”杨肃观咳嗽一声道:“色思温、貌思恭、言思敬是以忠信守礼之人必面善。”天女微笑道:“夫礼者忠信之薄乱之。杨大人以为如何?”
这段话摘自“道德经”意思是礼多失于伪反丧纯朴厚德。意思是杨大人满口废言可以省了。两人沉默半晌天女又道:“杨大人太后也曾说过一段话是关于你父亲的你想知道么?”杨肃观道:“为人子女岂感敢闻父母之过?”
天女微笑道:“杨大人这话就不是了您怎知太后所言是褒是贬?”杨肃观道:“是贬。”天女哦了一声:“为什么?”杨肃观道:“太后曾言景泰朝廷里最忠的是江充最果敢的是刘敬满朝文武的忠奸贤愚她心里都清楚。却独独只有先父一人她始终看不明白。”
天女微笑道:“是了你已经打听过了。那照杨大人的猜想太后为何说这话?”杨肃观道:“先父深暗老庄之道为官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是以反招上忌。”
天女微笑道:“说得好宠辱若惊贵大患若身。那照您说令尊一生无功无过那是聪明还是愚笨呢?”杨肃观道:“既是绝顶之聪明亦是无比之愚钝。”
天女道:“此话怎说?”杨肃观道:“宦海生涯即使狡猾如江充、精明似刘敬亦不能全身而退。先父盼自己不惹眼不出头但几十年做下来毫无伤反而是太惹眼、太抢眼了。”
天女微笑道:“是了人人都出锋头的时候却只有令尊没有。他这一声好像都在担心什么杨大人说是吗?”杨肃观道:“人生在世谁不忧恼?便不急于富贵亦不免急于生死。举世皆然岂独先父一人?”
天女听他这话暗蕴佛理不由笑了笑道:“杨大人听说你以前是个和尚?”
杨肃观伏案运笔头也不抬应道:“是。臣少年时曾剃度为僧十八岁艺成方得还俗返京。”天女道:“难怪你的仪容静得很一点也不如传闻里的风流。”
杨肃观抬起头来朝天女望了一眼便又低头写字不与置评。
小风流嬉皮笑脸大风流一脸深情“大掌柜”却乎两者之上看他一身佛门之气沉眉敛目之际颇有几分高僧风范定能使女子戒心尽去了。
天女道:“杨大人你的夫人呢?你不是答应了要带她来见我?”大掌柜道:“内子人在家中一早又有宾客不克来此拜见殿下。若有机缘晚间祈雨法会便能见到了。”天女道:“那就好。等我见到了她定要她把你的胡须剃掉。”
劈劈啪啪之声不绝于耳杨肃观右手拨算盘左手却不自禁抚了抚自己的短髭皱眉道:“这胡须有何不好?”天女道:“你这胡须好生难看和五官全然不搭我若是你妻子定要你全数剃掉。”
面前的杨肃观其实不像坏人只像坏男人看他号称“风流司郎中”形貌当然俊美肤色也很白皙虽是三十五六岁的人却与少年形貌相仿。可惜他的唇子上多了一抹短髭好似个醒目标记让他猛一下老了十来岁。
难得天女打趣调侃杨肃观忍不住也笑了他提起笔来低头抄写道:“殿下取笑了。臣这点胡须由来已久早在成亲前六年便已留在臣的唇上了。”银川哦了一声道:“成亲前六年?那是什么时候?”
“景泰三十三年。”杨肃观不再拨算盘了只喝了口清茶道:“臣兵败少林的那一年。”
听得是十年前的往事银川不由哦了一声道:“兵败少林的那一年?你也是那时候被逐出朝廷的是么?”杨肃观道:“殿下所言不错那年臣屡遭变故从此挥别轻狂步入中年。”
十年前杨肃观代理征北都督之位奉命出征却在少林寺打了一场大败仗此后惨遭皇帝罢黜贬为庶人。想来此事情对他打击至为沉重。银川点了点头道:“杨大人你恨我父皇么?”
杨肃观道:“回殿下的话微臣离开朝廷是迟早的事情先皇废不废我毋需萦怀。”银川凤目低垂道:“你既不恨我父皇又威吓打击如此之深?莫非你那一年还遭遇了别的事?”
“是。”杨肃观低头研墨悠悠地道:“那年臣与业师生死诀别他伤重垂死之刻我的青春也随即消耗。”景泰三十三年王朝末日此后天下风起云涌非只杨肃观被黜、柳昂天身死连景泰王朝也就此结束。从此柳门分崩离析人人都走入了中年。
十年过去了景泰朝永远不会回来了现下已是正统朝而当年的“败战将”也摇身一变成了眼前的“中极殿大学士”杨肃观。
屋中静了下来一男一女对面而坐天女托腮一手抚着柔柔的长一边打量着面前的男人忽道:“杨大人你可认得一个叫做‘杨刑光’的人?”
杨肃观放下了茶杯目光如电在天女面上扫了扫道:“殿下您想问什么?”两人静了半晌天女凝眸颔微笑道:“没事。只是想问问杨大人你信不信天理报应?”杨肃观道:“殿下臣已经说过了只要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故事臣都喜欢。”
天女含笑道:“这么说来杨大人是相信报应了。”
杨肃观道:“今生之业今生得受此即现世之报。臣既学佛便不会怀疑业报之说。”
天女微笑道:“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是吗?”杨肃观笑了笑道:“应该是吧。”天女含笑道:“既然如此那照杨大人看来你日后受的是善报?还是恶报?”杨肃观默然半晌忽道:“殿下别总是问我那您自己呢?您银川公主现下受的是善报?还是恶报?”
天女原来叫“银川”听得此言她居然跌坐榻上神色怔怔过得好久方才道:“你说呢?我我受的是善报还是恶报?”杨肃观道:“殿下太后曾有评语于您不知殿下想不想听?”银川低头剥着罗汉豆轻声道:“太后怎么说我?”
杨肃观道:“太后曾言银川是她最心爱的孙儿心地之善良好像是观音菩萨一般可惜这孙女就是太过聪明了故而没人救得了她。”
这银川公主端庄秀——
丽坐在榻上白衣白袍真如一尊活菩萨也似听得说话便慢慢仰起头来轻声道:“杨大人我听不懂你的话。既然本宫是聪明人又何需被谁解救呢?”
杨肃观道:“太后说了正因银川公主太聪明了读了太多书想得也太多所以一生下来她就觉得自己有罪也因此他命中注定会被剥掉女人最珍贵的东西遭受天罚。”
银川公主端坐如常望来还是那尊菩萨可脸上却滑落了两行泪水。
杨肃观俯身弯腰轻声道:“殿下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臣不是多话的人生平也绝少做什么承诺可一旦把话说出了口就一定会做到。你的业报在你自己的手中。”
逝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先前“大掌柜”曾做了两个允诺一是答应为银川寻人二来担保她日后的平安。只消公主愿意江南江北海阔天空任其遨游。纵使“须弥山”的帝王遣使降罪那也无须担忧因为公主的背后也有人撑腰那便是“摩婆娑宫”的阿修罗王。
良久良久忽听银川道:“杨大人你可知红螺天女的故事?”杨肃观道:“臣听说过。”银川轻轻地道:“那你告诉本宫吧天女最后去哪儿?”
杨肃观道:“返回天上去了是吗?”银川幽幽地道:“你说对了。天女从何而来就该回去哪儿这就是她的宿命。”杨肃观默默听着忽道:“殿下你知道臣如何看您吗?”银川轻轻地道:“杨大人请说。”
杨肃观道:“您是佛六道中的大施主肉身布施普济诸穷苦。”
银川叹了口气低声道:“那你呢?你也是大施主吗?”杨肃观道:“殿下您也许不知道臣初读佛经时就好生佩服一位神明您可知他是谁吗?”天女淡然道:“我不知。”
“修罗。”哗地一声大掌柜提起算盘将之归整了随即俯身过来凝视着她的眼眸静静地道:“因为六道之中只有他敢质疑佛。”
听得如此忤逆言语银川娇躯微颤一时间也不知是怕、是惊。杨肃观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凝视着她。两人相距咫尺呼吸可闻半晌银川忽然伸出手来捧住杨肃观的俊脸轻声道:“杨大人你可知我第一次见到你是在什么地方?”
天女总是如此举止一定出人意表杨肃观挣脱了她的手并未回答却听银川道:“是在西域。”杨肃观眼中现出错愕银川微笑道:“杨大人你没去过西域是么?”
杨肃观默默听着突然提起手来敲了敲桌子道:“六当家。”话声一出却听脚步声响房门外行入一颗光头陪笑道:“小的在。”杨肃观起身离座穿上了外袍道:“把奏本送到祖师殿其余全带回府中。”
那六当家忙了起来只将帐本分门分类但见“上下川东道”、“川西道”、“川北道”层层叠叠全是“大掌柜”方才忙活儿。
杨肃观起身了什么都没说银川也不多追问她静静坐着只见那个“六当家”不住回避自己的目光想必也认识自己。她察看半晌忽道:“你是罗摩什是吗?”那光头吃了一惊忙道:“殿下殿下认错人了臣臣确实是罗摩什可又不是罗摩什”银川听不懂了:“什么意思?”那光头咳嗽道:“以前的罗摩什已经死了现下这个是新的”
听得罗摩什的胡言乱语银川忍不住笑了:“罗摩国师当个坏人其实也不容易是吗?”罗摩什默然半晌忽地叹了口气:“殿下活着这件事本来就不容易。”
来者正是罗摩什昔年号令万军算无遗策还打算把公主活活烧死何等气势格局如今年岁已老却成了这等凄凉模样。眼看罗摩什低头不语银川道:“你们帐都算好了?”
罗摩什醒觉过来赶忙哈哈陪笑:“外外帐好了。”银川秀眉微蹩:“什么意思?”罗摩什嚅嚅啮啮不敢擅言杨肃观便道:“给皇上看的帐称为外帐。”
银川沉吟道:“那内帐呢?”杨肃观伸手一指只见罗摩什分好四川烂帐便又从案上拿起更多帐本山西山东、河南湖北数之不尽便一一收入木箱之中扛到肩上如苦力般走了。银川道:“这些帐本不用给皇上看么”杨肃观道:“不了这种东西我一个人看行了。”
烂帐一堆、混帐一群。省以下有府、府以下有州有县只消一位布政使的帐目错了举国粮饷总数便跟着错了。看这“西川土司”交来的帐目八成哟误害得杨肃观焦头烂额算了大半天总算察出了错便又在那儿剪剪贴贴至于剩下的大堆烂帐怕还有得编了。
银川静静看着忽也醒悟过来。这世上若有报应这些人早已在亲身领受了。正沉思间左手却让“大掌柜”握住了听他轻轻地道:“殿下咱们该走了。”银川低沉眉宇:“去哪儿?”
杨肃观道:“去见下一任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