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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转头道:“你们先上车。”绿萼和小钱这才疾步向前,绕过大车,上了小车。小车先行。

    那车夫见小车已走,这才在大车下摆下木凳。上了车,推开厚重的棉布帘,但觉热气扑面而来。琉璃灯下,高旸端坐在前。我一惊,正要行礼,他却说道:“坐下吧。”

    车厢狭窄,我只得坐在他的下首,欠身道:“玉机拜见世子殿下。”

    兜帽掉在脑后,他皱眉道:“你怎的连头都没有梳?”说着看了看斗篷里露出来的葱白色小袄,道,“你是正在更衣预备去参加夜宴么?”忽听远远传来一阵脚步声,高旸将窗帘掀开一条缝,向外看了一眼,转过头来已是满脸讥讽与酸楚,“他在漱玉斋等你吧?”

    我心中一跳:“殿下如何知道?”

    他指了指窗外,我靠近一瞧,只见小简提着宫灯带着四个内监匆匆赶来。高旸道:“他若不是就在漱玉斋和你在一起,怎么能这样快得到讯息,还派人跟着你?”未待我回答,他吩咐车夫道,“走吧。”

    车动了。我问道:“今夜是除夕,殿下怎么来了?”

    高旸道:“孤说过,你每年出宫,孤都会来接你。孤绝不食言。”

    我黯然叹息,无言可答。马车走得又快又稳,灯火跳也不跳一下。高旸身着崭新的白色锦袍,脚下却是一双青金色锦靴,想来他为了接我,临时换上了衣裳,却来不及换鞋。他看着我的脸,我看着他鞋尖曲折繁密的云雷纹,心中茫然。

    车行许久,他问道:“你冷不冷?”我摇了摇头。他又道:“你还是先除下斗篷,一会儿下车的时候再披上。”我除下斗篷,细细叠好,放在一边。

    后来我们再也没有说话。直至车到长公主府门前,他才道:“孤先回府了。”说着拿起我的斗篷,要为我披上。我眼中一热,抢过斗篷挽在臂间,“多谢殿下。玉机告退。”说罢匆匆下车。

    绿萼和小钱早与长公主府的四个仆妇站在门口等我。绿萼展开一袭厚厚的斗篷将我裹住,又塞了一个青瓷手炉在我手中。小钱目送马车远去,扶起我道:“大人,这车中是谁?”

    我亦驻足远望,低低道:“是一位旧友。”

    刚进偏门,慧珠带着母亲和玉枢迎了上来。三人俱是全身缟素,鬓边别着白色绢花。先前我见高旸身着白袍,已隐隐猜到。现下见母亲和玉枢的装束,便知父亲已然去世。我心中大恸,潸然泪下。母亲奔上前,哭倒在我的怀中。

    众人俱流泪不止,纷纷上前来劝解。慧珠拿出一幅蔷薇色锦帕拭泪,右手无名指的红宝石戒指在火光下一闪,甚是刺眼。她虽然一身素衣,但发间金针灼灼,珊瑚色的锦履上绣着一捧杏花,明艳无匹。我冷冷地看她一眼,将母亲交予玉枢和绿萼扶着,上前道:“玉机甫一回府,本该去向长公主殿下问安。但如今热孝在身,恐不能去了。请姑姑代为上禀,改日定去磕头请安。”

    慧珠流泪道:“朱大人只管去料理。殿下命奴婢嘱咐大人,万不可太过悲伤,自己的身子是要紧的。殿下已点了十几个人轮流守灵,请大人务必好生歇息,不可劳累。殿下还有要紧事要和大人说。”

    我屈一屈膝道:“劳殿下记挂,玉机感愧。姑姑请回吧,除夕夜宴,姑姑要多饮两杯才是。”

    慧珠深深一拜,起身已换了一副威严的神色。她大声吩咐众仆妇道:“好生服侍朱大人,仔细守着灵堂,一应拜祭事宜、待客之道都不能简慢。横竖辛苦这几日,殿下必定好生赏你们。若有一丝不妥,教我知道了,有你们的好果子吃!”众仆妇都躬身应了,慧珠这才带着小丫头转身离去。

    回到旧时庭院,但见七八个人正在登高爬低地挂起白色帐幔。母亲的泪眼白花花地闪了一下,顿时大哭一声,仰头昏了过去。绿萼和玉枢没有扶住,幸好小钱在后面托了一把。众人连忙七手八脚地将母亲抬进了卧室。

    我也顾不得母亲,只叫住了一个中年女子问道:“父亲在哪里?”

    那女子道:“朱总管在灵堂东边的偏房里放着,只等棺木齐备了,就抬进去。”

    我抬脚就往灵堂里闯,绿萼连忙跟了上来。父亲已经穿好了衣裳躺在东偏房的胡床上,几个女人本来跪坐在锦垫上闲聊,见我忽然披头散发地闯了进去,连忙拿帕子掩了脸放声大号。其中一个站起身来,躬身道:“玉枢姑娘。”

    绿萼脸一沉,轻喝道:“无礼!这是宫里的朱大人!”

    众女连称该死,跪下叩头不止。我忙道:“大过年的……都回去吧,不必在这里了。”众女面面相觑,忽然哭得更厉害了,眼泪瞬时洇湿了帕子。那将我认成玉枢的女人道:“奴婢们奉长公主之命,为朱总管哭灵。大人若赶我们回去,便是绝了我们。求大人开恩,好歹留着我们。”

    我只得道:“那你们去灵堂吧,不必在这里了。”

    那女人迟疑道:“殿下吩咐我们好生哭,其他事不用理会……”

    我自小与这些奴仆周旋,早已深厌,于是闻言大怒,冷冷道:“都出去!若殿下说你们的不是,只管叫她来寻我。”众人听得我对长公主语出不敬,骤然止了哭声,站起身默默退了出去。

    我走到榻前,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只见父亲身着崭新的青布棉袄和青布靴子——就像我很小的时候在汴城西市的官卖场中第一次见到他那样。自那以后的三四年间,我一直在心中称他为青布靴子。直到六岁那年的寒食节,我恢复了生父的姓氏,才唤他一句“父亲”。那些年的任性与固执,都在他的宽和温厚的笑眼中,化作久违的父女之情。

    他也曾带着我和母亲去汴河边踏春,他也曾追着玉枢拨开青青的柳枝奔跑,他也曾凝视母亲嫣然如醉的笑意,他也曾在我头上捧放过迎春花环。到现在,我已经分不清我人生最早的记忆中,那个与我享受汴河春光的“父亲”,究竟是我的生父卞经,还是我的继父朱鸣。

    他们都已经“死”了。母亲说,“死”意味着永不归来。

    父亲教我写字念书,教我算珠计数,连作画也是他启蒙的。他给我明辨的勇气,使我敢在陂泽殿上非古谮孔,毫不畏惧地与世家小姐们辩论不休。日后在深宫中兵行险招、倾力周旋,皆始于他的教导。他给我宽裕优渥的生活,悉心照料我们姐妹十数年。他真心爱重母亲,给予她可贵的真情和世俗的名分。我和玉枢这一对罪臣的后代,才能托庇在“朱”姓下,以清白无辜的姿态,像从前那样无忧无虑地活着。

    我大哭了一场,痛呼父亲。我已经有四五年没有好好唤过他,如今再怎样也唤不回来了。

    绿萼跪在我身后,痛哭不止。良久,我拭了眼泪,吩咐绿萼将小钱叫了进来。我站起身,对绿萼道:“你去守着门口,一个人也不要放进来。就是我姐姐来了,也不准进来。”待绿萼出去了,我又对小钱道,“你来帮我将父亲的衣衫解开。”

    小钱一惊,道:“这……万万不可。奴婢不敢对老大人不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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