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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不是要留几分面子给慧嫔,大人本可不必免官坐牢的。”

    我不敢露出喜色,只小心翼翼道:“这话怎么说?”

    小简道:“陛下正用晚膳,忽闻长宁宫出了事,先是愣了一会儿,然后一拍龙椅,大笑不止。陛下说,一直以为大人冷得没心肝,没想到还有火气为婉妃娘娘出头,不枉从前赏赐了许多火器给大人,竟真的用上了。说实话,慧嫔的那点心思陛下心知肚明,只是懒得理会。这一次虽然龙胎无恙,但她散布流言中伤娘娘和大人,挑起后宫纷争,其用心险恶自不必说。陛下念她总管内阜院,多少要给她留着颜面,且婉妃娘娘也只是伤了脚,便息事宁人罢了。不过既然大人咽不下这口气,给她个教训也好,省得她不知天高地厚地四处生事。”

    我问道:“陛下去长宁宫了么?”

    小简笑道:“陛下正在鹿鸣轩和华阳公主说话,哪有闲工夫去瞧她?李师傅倒提了几次。大人安心在掖庭属住上七日,赔了银子,回宫来还是照旧。”

    我又问:“慧嫔如何了?”

    小简道:“太医费了好大力气才把弹子取出来,慧嫔疼得死去活来,这一只脚是残废了。”说罢嘻嘻一笑,“后宫那么多美人,陛下为什么要宠爱一个瘸子?大人说是不是?”

    我垂头道:“玉机惶恐。”

    小简道:“何必惶恐?陛下是秉公而断。”说罢作揖告辞,刚走出两步,忽又回转道,“大人现在就收拾东西去掖庭属吧,今天便算坐一日牢了。”说罢微微一笑,颠颠去了。

    芳馨、绿萼等人仿佛重获新生,人人涕泪纵横,纷纷抱头而哭。我亦深感庆幸,含泪向小钱道:“终究连累你为我受过。”

    小钱道:“做奴婢的本当如此。”

    芳馨道:“奴婢这就命人收拾东西去,一会儿内宫下钥,姑娘出不去,倒要多坐一日牢。姑娘且回屋去歇息片刻。”

    一时换过素色衣裳,竟有些腰酸背痛了,遂有气无力地歪在榻上。芳馨道:“陛下如此处置,姑娘倒不高兴么?”

    我叹道:“虽然有些意外,却也并非全然预料不到。”

    芳馨道:“莫非姑娘……”

    “从白云庵回宫的第二日,我便以升平长公主的‘金刚怒目’之语试探过圣意了,陛下当时没说什么,只是说升平长公主刚烈。”

    芳馨沉吟道:“既是升平长公主的意思,也难怪陛下不深加追责。如此,姑娘当放心才是,如何还面有忧色?”

    我坐起身,缓缓摘下玫瑰金环:“帝王之心,最是难测。我有些怕。”

    芳馨不解:“既然都在姑娘的预料之中,如何还怕?”

    “若不是他先偏袒慧嫔,今日我便不会去长宁宫。如今他又说慧嫔罪有应得,对她不闻不问,弃如敝履。姑姑说,来日他会不会像对慧嫔一样,旧事重提,将我重重治罪?又或是任由慧嫔报复,作壁上观?别忘了陆后崩逝之后诏书中提及的罪名……”

    芳馨神色一凛:“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我叹道:“不,是实实在在有罪的人,有罪不罚,与其侥幸,不如惶恐。”

    芳馨道:“姑娘总是能在幸事中察觉出危机。”

    “‘亡国之主自谓不亡,然后至于亡;贤圣之君自谓将亡,然后至于不亡。’[18]治国长思危亡,为人也一样,最不可倚仗的便是‘侥幸’二字。况且姑姑不是不知道,先前陛下对慧嫔何等宠爱,可说有求必应。数月之内从女御晋为媛,再晋为嫔,调度后宫一切事宜。照这个势头发展下去,封妃也并无不可。一朝重伤,竟连看也不看,何其凉——”忽而住口,他凉薄也好,深情也好,与我什么干系?

    芳馨一怔,笑道:“姑娘明明知道,陛下有借势与纵恶之意,并非真心宠爱。”

    我摆摆手叹道:“真心假意,随他去吧。东西都收拾好了么?”

    芳馨出去看了一眼,回道:“都好了,只是婉妃娘娘得知姑娘出事了,定然着急。姑娘倒不等娘娘来见一面再走么?”

    “不必了。来了也不过是哭哭啼啼的,难道要我对她说,我是为她坐牢的么?什么意思?”

    芳馨道:“奴婢知道,婉妃娘娘那夜不肯见姑娘,是伤了姑娘的心了,若不然,姑娘一向谨慎细密的人,怎么会做出那样惊世骇俗的事情?”

    忽有生无可恋的孤独绝望之感如迷雾翻涌,眉心抽动了两下,几欲落泪。我侧过头去,竟有些哽咽:“对慧嫔,我本应耐心些。但是我累了,已不想费心力应付这样别有用心的人。我不想玉枢再被人利用,每一次我都要费尽心神来哄劝她,生怕她哪里不痛快。”说着微微苦笑,自伤自艾,“却从没有人来理会我哪里不痛快。”

    芳馨含泪,正要宽慰我两句,我已起身擦干了眼泪:“走吧,我一个人去就好,不用人服侍。再去多拿些艾草和香囊,掖庭狱里蚊虫多。”顿了一顿,又道,“上次救我性命的那枚三棱小梭,不是命人缝了套子穿在青丝绳上了么?拿出来我戴着。”

    掖庭属得了消息,虽然单辟了一间牢房给我,却仍不清净。左边的牢房中传来女人的哭声和咒骂,右边的牢房有内监受刑后的叫喊和呻吟。虽然李瑞命人将牢房略作打扫,可被匆匆赶出去的宫女的脂粉气和汗酸味仍在鼻端。狱吏送了水进来,又点了艾草香,这才退了出去。我疲惫已极,披上斗篷,便靠在角落里睡了过去。

    夜深了,耳边传来极轻极细的呓语和压抑的哭声,我陷入一片白茫茫的迷雾之中。漫无目的地走了许久,迷雾忽散。极目远眺,北岸一大片红梅如血珠弥漫,梅林上清凉寺的朱墙黄瓦,都化作冰雕玉砌,突兀如天地间一方孤独阴冷的墓志铭。

    金沙池畔,我又回来了。

    低头一瞧,薄冰中有三张青白色的秀美面孔被我踩在脚下。我大惊,急退两步,却见雾霭四合。我发足狂奔,仓皇四顾,举目唯见皑皑雪原,漫漫浓雾,许久都不见一个人影。

    我的梦中终于只余我一人。

    醒来的时候哭声更盛,我心中大恸,也忍不住抱膝流泪。这里不是漱玉斋,我终于可以放声大哭。小窗上的木栏竖得均匀,只要我解下腰带,便能像当年的奚桧一样结束这无穷无尽的烦恼。

    我呆望了好一会儿,忽听耳边一声清啸,有东西噗的一响嵌入了土墙。我猛地惊醒,但见窗外一片深蓝夜空,并无异样。借着淡淡的月光,我看见左侧的墙上似乎有一件异物,于是慢慢地摸过去,用簪子凿了出来,放在掌心中轻轻抚摩。这件异物有我熟悉已久的触感,三道弧棱,一头尖一头凹,冰冷光滑,颇有分量。我忙掏出火折点燃油灯,将颈间佩戴的那枚三棱梭掏了出来,但见两枚梭的形状、大小与成色全然一样。

    我大喜过望,忙到窗下查看。但见明月高悬,星光闪耀,一个黑影如鹰般张开翅膀,刀锋般扯破漫天清辉,在我眼前一闪而过。我正要开口呼唤,他却早已不见。怔忡之间,我以为自己中夜醒来,饧眼昏花。唯有三棱梭刺得掌心微痛,它沾着我的血,渐渐温热。

    第二天清晨,我早早起身,等狱吏开门送我去劳作,却是李瑞亲自提着宫灯走了进来。我忙上前行礼,李瑞还礼道:“不敢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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