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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立,茅茨土阶,竹门蒲牖。屋前一片葫芦架子,雪白的葫芦花含苞欲放,碧绿的葫芦叶洒下一片浓荫。左右用竹篱围着两片翠油油的菜地,左边是青菜叶,右边是萝卜叶。
草屋中走出一个白衣少女,抱着一团颜色鲜明的衣裳,搭在晾衣绳子上。浅紫的妆花罗蜷枝小黄菊的广袖长衣,在日光下泛起溶溶雾气。她小心翼翼地将衣裳抚平,动作缓慢得颇有几分郑重其事的意味,仿佛在与旧时光道别。素袖褪下,露出皓腕间一串鲜红的梅花香珠。她将香珠褪下,在葫芦架下掘了一坑埋了。因太过专心,她竟没发觉我已走近。
我故意放重了脚步,这少女方才转过身来。但见一张圆脸,眸色忧郁,正是松阳郡主。我恍然:“原来郡主在这里。”
松阳不想会有陌生人来,不自觉地向左右一望,语气狐疑而生硬:“君侯怎么来了?”
我施了一礼:“寂如师太授牒,下了帖子请玉机前来观礼。”
松阳看了我半晌,忽而醒悟:“我已不是郡主。君侯依然是君侯。”
想起那一日她只身来到新平侯府,以那串梅花香珠请见,求我查明弑君的真凶,搭救昱贵太妃与濮阳郡王的性命。临走之前,她面对无边无际的黑暗,头也不回道:“有人说你故意使苦肉计,栽害华阳妹妹和昱贵太妃。这样荒唐的话,我是不信的,就像我不信姨母会图谋皇位一般。”她说这话时,施哲还没有揭发朱云,她亦不敢直面我。不敢直面我,便是不敢直面自己的心。虽然如此,我心中仍旧感激她:“玉机深知有负郡主所托,甚是惭愧。”
松阳淡淡道:“不必惭愧。君侯的亲兄弟弑君,而君侯却是忠正之人,我知道。”
睿王不在了,她在这世上已是孤苦无依。虽与华阳姐妹一道逃了出来,但余生怎样度过,是比死更难面对的问题。今日,她终于作出了选择。我无暇理会她话中的讥讽之意,只笑道:“原来郡主便是寂如师太今日所收的高徒。寂如师太佛法深湛,郡主是有缘之人。恭喜郡主。”
松阳道:“多谢君侯。”说罢行礼作别,“茅舍简陋,不堪奉承贵客。君侯还是往前面安坐,用些茶饭吧。”于是我只得还了礼,带着银杏退出茅屋。
走得远了,银杏回望一眼,十分不满:“果然天下的公主郡主都蠢得很,她也不想一想姑娘因何来到此处。”
我笑道:“寂如师太请信王妃来观礼的意思,便是让她亲眼看着松阳出家,这样便不必抓捕她了。我既是信王的同党,自然也要来观礼。对松阳来说,我与信王妃是一样的。”
银杏道:“可不是每一个来观礼的人,都能来这后院里看她浇瓜种菜的。”
我笑道:“何必在意?能活下来总是好的。”
午斋后,启春匹马前来。一身牙白色宝相花纹窄袖交领长衣,乌纱点珠抹额,玉环束发,英气逼人。明明前些日子屠戮甚多,眉眼之间却无半分暴戾残虐之气,佛前参拜,更显虔诚与悲悯。我冷眼看着,一面不屑,一面又忍不住钦佩。熙平的眼光毕竟不错,唯有这样的信王妃,才能助高旸成大事。
未时已到,寂如由两个北燕女人推出来,亲自为松阳剃去满头青丝,松阳跪受度牒,行拜师礼。寂如为松阳披上缁衣,缓缓道:“尔被法服,而作比丘。独处闲静,乐诵经典。从此世间再无松阳郡主,唯有静虚。”说罢又授了佛经与法器,众尼席地,奉颂不绝。我和启春分站大殿东西,专心观礼,并不向彼此望上一眼。礼毕,寂如一言不发,由松阳推着往后面去了。
十六年前在益园初见升平长公主,长公主随手赠了一串梅花香珠给我,以为中选女巡的贺礼。后在端阳宫宴上,两岁的松阳郡主吵着要我腕上的香珠,于是我将那串梅花香珠转赠于松阳郡主。今日她二人由姑侄而成师徒,冥冥之中,自有缘法。
待众尼散尽,我方与启春见礼。启春笑道:“不想妹妹也来了。”
我笑道:“如此盛事,自是不能错过。”
启春笑道:“寂如师太请我来,是出自一片慈悲仁心。请妹妹来,又是为了什么?”罪家女眷,若非随男子一道诛灭或遁入空门,通常是没官为婢或于西市贱卖。寂如师太特意请启春亲眼看着松阳出家,便是令松阳借佛祖的慈悲苟活。缁衣蔬食,青灯古佛,永世居于白云庵,于松阳来说,与死了也没什么分别。于启春更是。她主动请启春前来,不但慈悲,亦有胆识。请我来,则是为了令我放心。
我笑道:“佛法云,众生平等。王妃与玉机,于佛祖眼中,都是一般。”
启春问道:“华阳和祁阳究竟在何处?”
我笑道:“这如何来问玉机?”
启春笑道:“也罢,我自己派人寻就是了。”说罢大步跨出,飘然下殿。
早有人牵过马来,启春一跃而上。我低眉垂首,端立在檐下恭送。启春正待扬鞭,忽而驻马。她侧头睥睨,口角微噙冷笑。我只作不见,姿态愈加温婉和顺。殿前槐荫森森,只听一记清脆的鞭响,惊起一树飞鸟。启春的身影如青云飞渡,一径下山去了。
自当日起,汴城内外对松阳郡主和华阳长公主姐妹的搜索戛然而止。启春赠了一大笔银子给白云庵,还给静虚送去了许多日常吃用之物。绿萼听闻后十分不解:“奴婢初听寂如师太请信王妃去看松阳郡主剃度,还以为寂如师太失心疯了。郡主好容易藏起来,师太倒把人往外推。不是说信王妃心狠手辣么?如何这般不声不响地就过去了?”
高旸听说我病了,命人送了许多药材与补品。为了打发李威,我特意一一看过,这才命人收起来。章华宫剪去的长甲慢慢长了起来,指尖一股浓重的药气,淹没了新染的凤仙花汁的草木清香。我笑道:“信王妃是心狠手辣,可是没有必要杀的人,她不会杀。越国夫人如此,松阳郡主亦是如此。只要她知道郡主在白云庵,一生念佛茹素,永远也逃不出她的掌心,这便足够了。”想了想,又道,“这样也好,信王妃轻轻放过松阳,也算示人以广。毕竟松阳一个女孩子家,能闹出什么动静来?再者寂如师太一辈子藏着松阳,也不是长久之计。置之死地而后生,方是寂如师太的性子。”
绿萼好奇道:“松阳郡主既藏在白云庵,那华阳长公主和祁阳长公主又去了何处?这些日子城中静了不少,信王妃不再寻她们了么?”
我慢条斯理道:“静虚既肯露面,华阳与祁阳必是藏得更加隐秘。华阳的功夫不弱,或许已远走高飞了,也未可知。”
“远走高飞?”绿萼先是愕然,随即醒悟,拖长了声音道,“是了!这样说起来,奴婢果然有好些天没见刘钜了。”
我用玉簪缓缓调弄白矾与凤仙花汁,望着窗隙中一缕盛夏的鲜翠,向往不已:“仗剑江湖,为博红颜一笑,不是比坐困愁城来得更好么?”
绿萼半信半疑:“姑娘真的让刘钜带着傻公主走了?银杏妹妹若知道了,还不知要伤心成什么样子。”
不错。我尤其不敢让银杏知道,我让刘钜带华阳姐妹离开了京城。这一去,我与他再难相见,我很想亲自去送一送,然而有李威跟着,我哪儿也去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