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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邦有媛兮 不让须眉

    秦武王的葬礼完毕,咸阳刚刚松了一口气,旋即又紧张起来。

    这次是甘茂与魏冄起了摩擦,先是小别扭,接着起了冲突,相互都坚持着要罢黜对方。嬴稷刚刚即位,两眼一抹黑,夹在中间不知如何是好,索性闭门不出以静制动,只是等芈王妃回来。

    说起来,这次是因了秦武王的葬礼。秦武王年轻暴亡,一切都没有预先谋划,甘茂与魏冄便在诸多细节上有了歧见。甘茂主张按照最隆重礼仪安葬秦武王,朝野举哀一月,行国葬大礼。魏冄则认为秦孝公秦惠王尚且无此等铺排,秦武王无功暴死,咸阳举葬足矣,不当扰民一月。两人当殿争辩,大臣们个个骑墙,唯独咸阳令白山支持了魏冄,甘茂只有无奈让步。接着为安葬墓地又起争端。秦国君主向来安葬在雍城老墓园,老秦人称为“雍州国公陵园”。自秦孝公开始,秦惠王随同,都葬在了咸阳北阪的松林塬,莽莽苍苍,气象自然比雍州陵园大为宏阔。秦国朝野也都将咸阳秦陵看做秦国大功君主的墓地。甘茂感念秦武王知遇大恩,一力主张将秦武王安葬在咸阳北阪。也是心里有气,甘茂不与魏冄商议,便用大印发下丞相书令:咸阳北阪即时动工兴建陵园,限旬日完工。修建陵墓要咸阳令征发劳役,白山觉得工程太大期限又太紧,便来找魏冄商议。魏冄秉性刚烈,一听怒火上冲,对白山说一声:“此事你莫再管!”便带着嬴显来丞相府找甘茂理论。

    两人在丞相府国事堂吵得面红耳赤。魏冄说,雍州有现成一座陵园,何须再劳民伤财?甘茂说,公墓在雍州,王墓在咸阳,不能乱了国家法度。魏冄说,秦法无私,嬴荡误国无功,当回到祖宗面前自省,不当在咸阳陵园充数。甘茂揶揄冷笑说,若不是嬴荡无功,你魏冄岂有今日?此话一出,连新君嬴稷也隐隐包了进来,旁边的嬴显也涨红了脸。魏冄勃然大怒高声吼道,天下为公,唯有才德者居之;大臣不思国家艰难,只在王宫做工夫,枉为名士也!于是两人各不相让,相互讥刺,各自黑着脸拂袖而去。甘茂深悔自己当初不慎,将一个狂妄不知感恩的霸道小人引进了朝堂,于是连夜上书嬴稷,坚执请求罢黜魏冄的栎阳令之职,否则“臣将归隐林泉”。魏冄也是无法平息怒火,同样连夜上书嬴稷,坚请罢黜甘茂此等“不知理国,唯知钻营之误国奸佞”!

    这番波浪一起,给本来动荡不宁的咸阳更添了几分乱象。朝臣惶惶,无人敢于主事。嬴稷无奈,夜访樗里疾求教。这个老丞相毕竟睿智,听完嬴稷一番叙说,点着手杖嘿嘿笑道:“做事,魏冄在理;做人,甘茂在理。老臣敢问我王:此番即位,做事第一,做人第一?”嬴稷板着脸道:“老秦规矩,几曾做人第一了?”樗里疾目光大亮,笃笃点杖道:“既如此,没有解不开的死结。我王明日朝会便是。”

    次日朝会,嬴稷申明只决一事——先王如何安葬?余事一概不论。甘茂魏冄各自慷慨陈情,殿堂又是一时沉默。此时,樗里疾带着一班白头元老上殿,异口同声地请求将秦武王安葬回雍州陵园。樗里疾没有嘿嘿一声,点着手杖黑着脸道:“武王在位两年余,丢弃连横,不修国政,仗恃一己武勇而无端树敌于天下,一朝暴亡,正见天道昭昭。若得配享孝公、惠王之侧,奖功罚过之秦法何在?老臣一言,我王定夺。”这番话一出口,举殿肃然无声。甘茂尴尬得无从反驳,一怒之下,拂袖去了。

    安葬难题解决了,急需整肃的朝政却是谁也不敢下手。嬴稷又求教于樗里疾,老丞相又嘿嘿一笑:“急不得,急不得,没有杀伐决断之力,还是等等再说。”嬴稷虽是聪明睿智,但想到这些权臣在朝野都是盘根错节,不得死士襄助如何能去触动?叹息之下,索性深居简出了。

    此时,芈王妃回到了咸阳。

    旬日之间,芈王妃的小小寝宫门庭若市。先是甘茂捷足先登,单独与芈王妃会谈了整整一个白天。接着是魏冄,又与芈王妃整整说了一个通宵。没得休憩片刻,芈戎、嬴显又相继前来密谈,直到暮色降临。夜来正要歇息,又是白头元老们三三两两地前来拜谒,一则探望这位多年不见的昔日王妃今日太后,二则便是漫无边际的絮叨。偏芈王妃丝毫不见疲态,来一拨应酬一拨,笑脸春风人人满意。如此三五日一过,又是昔日的老宫女老内侍们见缝插针络绎来见,人人都要说一番思念之情,都请求再回到太后身边。芈王妃好耐心,对这些下人分外在心,一一接见抚慰,多少都要赏赐一些物事,能留则留,不能留便安插到宫中作坊做个小头目,又是皆大欢喜。与此同时,元老大臣们的妻妾也一茬一茬地来了。这些妻妾们不言国事,带着各色珍贵礼物,带着年少的儿子女儿,有亲情的叙亲情,无亲情的诉说仰慕之心,熙熙攘攘絮絮叨叨,芈王妃照样一团和气,人人皆大欢喜。

    嬴稷自然是天天要来拜望母亲,可每次来都逢母亲与人说话,不是密谈,便是宾客满堂,白日如此,夜晚如此。旬日之间,嬴稷竟没有和母亲坐下来说一句话。好容易插得一个空儿,母亲却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刚刚看得嬴稷一眼,便伏在座案上睡了过去。嬴稷大是生气,下令楚姑守在寝宫门口,不许任何人晋见太后。说也奇怪,楚姑提着吴钩往宫门一站,三日之中竟无一人求见,与前些日的热闹相比,几是门可罗雀。芈王妃也是不可思议,三日大睡,不吃不喝,直到第四日方才醒来。

    “母亲如此拘泥于俗礼酬酢,委实令人不解。”嬴稷实在忍不住,第一次对母亲生了气。

    “你何时能解,也就成人了。”芈王妃没有生气,微笑地看着儿子,径自梳拢着长长的黑发,“还有几个人没有来过,得我去看望了。”

    “还有人没来过?”嬴稷不禁惊讶了,“人流如梭,门庭若市,还有谁没来?”

    “老丞相樗里疾、咸阳令白山、前军主将白起。晓得了?”

    嬴稷笑道:“樗里疾是老疾不便出门,白山是不想凑热闹,白起刚刚迎接母亲回来,来不来有甚要紧?母亲倒是计较。”

    芈王妃看了儿子一眼:“你懂个甚来?好好学着点儿。这三个人才是柱石,一个是元老魁首,两个是大军司命,若是白氏生变,你那兵符也不值几两!”

    嬴稷不以为然道:“此次大事由舅公执掌运筹,丞相兼领上将军甘茂镇守咸阳,此两人才是柱石。”

    “稷啊,不能勘透人事者,何以为君?”芈王妃叹息了一声,“你舅公魏冄才具宏阔,但秉性刚烈,霸气太过,可靖难平乱,可治国理民,却不可长期秉政。甘茂者,志大才疏,机变有余而心胸狭隘,分明无兵家之才,却领受上将军要职,看似权兼将相,实则一权难行。否则,他何以要将这场功劳拱手送于你舅公?这便是他的虚荣处,既无根基,又无大才,却总想在权衡折冲间建功立业。此等人物可维持朝局,不可开拓大功。嬴荡以甘茂为柱石,下场如何?你又视甘茂为柱石,想重蹈覆辙么?想落万世骂名么?”

    嬴稷惊讶了。在他的心目中,母亲从来只是个智慧贤良心志坚韧的女人而已。为了儿子的安危,母亲可以惊人的耐心在燕国周旋。然则,那是母亲的护犊之情,嬴稷从来没有将这些作为往才能方面去想,甚至本能地觉得,一个好母亲该当如此。母亲极少谈论国事,更没有过条分缕析地臧否过人物朝政,反而是对嬴稷在艰难的人质日子里经常冒出来的雄心与见解,一概地大加褒奖。于是,嬴稷更加认为母亲只是一个慈爱贤良的母亲而已,从未想到过她能在国事上有过人见解,等候她回来,原本也只是指望她稳住那些白发元老而已。正因为如此,嬴稷对母亲回到咸阳后的多方应酬才生了气——见见老人消消郁闷便行了,如此来者不拒,真是妇人之仁!这种生气埋怨在燕国也是常有,尤其是在乐毅来访之后,嬴稷几乎每次都要生一阵气。然则,母亲对他的埋怨生气似乎从来不放在心上,总是一句话一个微笑轻轻荡开,依旧我行我素,从来不多说。今日母亲破例了,一席话使嬴稷深为震撼。对舅公,对甘茂,母亲的评点简直是入木三分,自己内心隐隐约约的念头,母亲三言两语点个通透。

    嬴稷天赋极高,本来就是罕见的少年早成,如何掂不来其中分量?想想自己的柱石之说,不禁大是惭愧,对着母亲深深一躬:“母亲所言大是,稷受教。”

    “稷,我是这般想。”芈王妃似乎根本没有在意儿子少有的郑重恭谨,从铜镜前站了起来道,“咸阳大势初定,目下要务是理清这团人事乱麻。这种开罪于人的事,你不要出面,娘替你料理了。日后朝局纳入正轨,你去建功立业便了。”

    “母亲所言,稷所愿也!”嬴稷轻松地长吁了一声,“我要多读书,多看一阵,心里才有底。只是累了母亲,儿心难安。”

    芈王妃笑了,亲切地拍了拍少年嬴稷的头:“哟,一朝做了国君,长大成人了。说得好!你是要多读些书,多经些事。你幼时离开咸阳,离开父王,对朝局大政所知甚少,是要多看看多想想,学会如何做个好君主。晓得无?你父王当初也是远离国政多年,回到咸阳后跟商君历练了五年国政,才放开了手脚。”

    “知道了。稷定然像父王那般沉得住气。”嬴稷说了句教母亲高兴的话,低声问,“母亲以为,从何入手可理乱象?”芈王妃笑道:“这便开始学了?听着了:釜底抽薪,从宫中开始。”嬴稷大是愣怔,略一思忖惊讶道:“母亲是说,惠文太后?”芈王妃点点头:“对,她是嬴壮的主根,是元老们的指望。有她在,后患无穷。”

    嬴稷心中一颤,默然无对。按照宫中礼法,惠文太后是他的正宗母亲,芈王妃是他的生身娘亲。虽然秦国不像中原列国那样拘泥,但在名义上还是如此这般的。况且惠文太后端庄贤良,对每个王子都是慈爱有加督导无情,只是因了芈王妃坚持要自己抚养嬴稷,且宁肯离开秦惠王也要陪着儿子去燕国,否则,嬴稷可能也会在惠文太后的身边读书长大了。虽然嬴稷不曾在惠文太后膝下生活,却也对惠文太后有一片敬慕之心,乍听母亲一说,不由自主的心中冰凉。

    这种默然如何瞒得过芈王妃眼睛?她看看嬴稷一声叹息,声音却是冰冷清晰:“稷啊,王权公器,概无私情,古今如此。要做大事,要立霸业,便得扫清路上的一切障碍,纵然是你的骨肉血亲。有朝一日,娘如果成了绊脚石,你也必须将娘扫开。这便是公器无私。既做国君,这是铁则。谁想做仁慈君主,谁就会灭亡。”

    “娘……”嬴稷不由自主地一抖,喃喃道,“先祖孝公,不是威严与仁慈并存么?”

    芈王妃冷笑道:“谁个说的?孝公终生不用胞兄嬴虔,却为何来?纵然嬴虔始终支持变法,临终之时,孝公还要处死嬴虔。若不是嬴虔以秘术假死,岂能后来复仇杀死商君?你父王更不消说,车裂商鞅,架空嬴虔,远嫁栎阳公主,用亲生爱子做人质,又是所为何来?往远说,虽是圣王贤哲,为了维护权力,也照样得铁了一颗心。舜逼尧让位,禹逼舜让位,伊尹放太甲,周公挟成王,哪朝哪代没有权力相残?你只记住一句话:王权是鲜血浇灌出来的,没有鲜血浇灌,没有王权的光焰!”看着目光惊愕的儿子,芈王妃冰冷的面容绽开了一丝笑意,“自然,娘说的只是一面之词。历来国君之大者,功业自是第一。有了富国强兵的大功业,君王的铁石心肠也才有得落脚处。否则,千夫所指,众口铄金,你也就只是个人所不齿的暴虐君主而已。”

    嬴稷终于松了一口气:“娘是说,铁着一颗心,为的是建立帝王功业。”

    “哟!侬晓得了。”芈王妃不自觉冒出一句吴语,表示了对儿子的衷心赞赏。

    嬴稷一走,天落黑了。芈王妃三日睡来,精神大振,草草进过晚饭,立即唤来楚姑一阵低声叮嘱。楚姑点点头回到自己的寝室准备去了。大约三更时分,一道纤细的身影飞出了这座庭院,从连绵屋顶悠然飘到了寝宫深处。

    在整个后宫的最深处,也就是最北面,有一座独立的庭院,背靠咸阳北阪,面临一片大池,分外清幽。这便是秦国独一无二的太后寝宫。此刻,除了宫门的风灯,宫中灯火已经全部熄灭。但这里却有一点灯光,透过白纱窗洒在静静的荷花池中,在月黑之夜分外鲜亮。在这片隐隐光亮之中,一叶竹筏无声地穿过密匝匝的荷叶,飞快地逼近了亮灯的大屋。在竹筏靠近岸边石栏时,一个纤细身影倏忽拔起,轻盈地飞上了亮灯的屋顶。

    高高的一座孤灯照着宽敞简约的书屋:一圈本色木架上码满了竹简图策,一座剑架立在书架前,横架着的一口长剑已经是铜锈斑驳了,书屋正中的大案上有一副紫红色的秦筝,筝前端坐着一位白发如雪的老者,若非那撒开在坐席上的大红裙裾,谁也不会从那枯瘦的身躯看出这是个女子。她肃然端坐案前,手中拨弄着秦筝,时不时长长地一声叹息。

    “惠文太后,因何烦恼?”一个吴语口音的甜美声音在幽静的大屋荡了开来。

    “是芈八子之人么?”白发女子依旧肃然端坐着。

    “太后明锐,小女子无须隐瞒。”甜美的声音飘荡着。

    “一朝掌权,痛下杀手,芈八子何须出此下策?”白发女人舒缓地抚弄着竹简。

    “太后年高,无疾而终,当是上策。”

    “请转告芈八子:她可以杀我,然不可以误秦。”白发女子的声音突然严厉,“否则,她将无颜见先王于九泉之下!”

    “小女子谨记在心。”

    白发女子站了起来。那座剑架轻轻地摇晃了一下。灯光下,她是那样枯瘦衰老,仿佛全部的血肉都干涸在了那副嶙峋的骨架里。一副瘦骨高挑着空荡荡的大红长裙,衬着雪白的长发与苍白的面容,在影影绰绰的灯光下森森可怖。若在平日,任谁也想不到这是昔日风韵倾国的惠文后。她空洞的眼神盯住了那座剑架,叹息一声道:“姑娘,你站在那里给我听着:嬴稷虽是芈八子所生,但更是先王骨血,是秦国君主。本太后,给嬴稷留下了一件镇国利器。芈八子,一定要妥善地交付于他。”说罢走到屋角一口大铜箱前轻轻一叩,“这口铜箱。这是钥匙。”当啷一声,一支六寸长的铜钥匙丢在了箱盖上。

    “小女子谨记在心。”甜美的声音微微发颤,依旧是那样恭谨。

    白发女子转身,背负双手,坦然发问:“说,想教本后如何去法?”

    少女似乎有了一种感动:“太后请坐。小女子当报太后谋国之心。”

    白发女子走到大案前席地就座,猛然挥臂而下,秦筝突然间叮咚而起,沙哑的嗓音发出激越悲伤的吟唱:

    幽幽晨风 莽莽北林

    未见君子 钦钦忧心

    如何如何 忘我实多

    隰有桃李 山有松柏

    未见君子 荡荡痴心

    如何如何 忘我实多……

    战国乐谚:激哀之音,莫大秦筝。这种乐器原本是驰驱马背的老秦部族所发端,因其激越悲怆而又急促浑厚似兵争之象,故名之为筝(争),时人称为秦筝。此等激哀之器夜半大作,更有心碎待死之绝唱相伴,激越回荡,令人心痛欲裂。

    秦筝歌声中,剑架后走出了一个黑色的纤细身影。只见身影在惠文后身后遥遥推开,双手虚空按摩一般,一团淡淡热气生出扑向秦筝,浓浓热气中闪烁出一束极细的七色光芒,直贯入惠文后脑后。惠文后迷惘地呻吟了一声,似乎怀着甜蜜的梦幻微微一抖,随即扑倒在了大案上,满头白发顿时撒满了秦筝,只听轰然一声大响,秦筝弦断声绝。

    纤细的身影颤抖着走到案前,纳头一拜,倏忽消失了。

    次日清晨,甘茂接到宫中长史急报:惠文太后不幸薨去。此时新君方立,一切大政事务还都是甘茂的丞相府料理处置。虽然这是宫中事务,但太后丧葬历来在国事之列,须得有外臣主理。甘茂立即下令知会太医令、太史令会同前往,以定死因,以入国史。

    日上三竿,三方会齐,方才进了王宫。及至太医令仔细勘验完毕,甘茂便问是何病因?太医令摇头叹息道:“面如婴儿之恬淡,无疾而终。以情理推测,当是忧喜过度,心力交瘁而亡。”甘茂松了一口气,转身问太史令:“如何刻史?”太史令拱手道:“秦王嬴稷元年七月十三,惠文太后薨,无疾。”甘茂点头道:“惠文二字,原是惠文王谥号,做了太后名号倒也贴切,便是这般了。”转身吩咐长史,“即刻通会秦王与芈王妃,勘验之后再定葬仪。”长史匆匆去了。

    片刻之后,秦王嬴稷与芈王妃匆匆来到。进得太后寝宫书房,却见物事齐整,除了那一头不忍卒睹的白发与那干瘪的身躯,太后伏案如安眠一般祥和。芈王妃一见,扑上去抱住了惠文太后的尸体放声痛哭:“姐姐呀!芈八子正说要来看你,你却如何匆匆去也!”一阵哽咽窒息,当场昏了过去。一时人人感慨唏嘘,哭声一片。

    好容易芈王妃苏醒过来,甘茂便会同诸臣并国君王妃勘验遗物。这也是例行公事,以确定遗物归属而不致生出争端。若死者对诸般遗物没有明确遗命,则由长史分类清理,上报国君处置。对于与国君同礼的太后,最重要的自然是书房,所以先行勘验书房。及至一件件看过,并无特异之处。正要移到寝室,长史却道:“禀报丞相:屋角尚有一口铜箱。”甘茂道:“打开了。”长史拿起箱盖钥匙一捅,铜箱“嘭”地跳开,箱面赫然一方白绢,暗红的血字触目惊心:“嬴稷谨记:《商君书》国之利器也,长修之,恒依之。弃商君之法者,自绝于天下也!慎之慎之。”拿开白绢,是整整一箱捆扎整齐的竹简。

    嬴稷从长史手中接过白绢,面色苍白,一声哽咽:“母后!嬴稷来迟了……”已软倒在了铜箱上。芈王妃抹着泪水笑道:“秦王挺起来。这是惠文太后的遗愿,岂能以泪水没了?”嬴稷踉跄站起,捧着白绢转身对着惠文后尸体深深一躬道:“母后,嬴稷记住你的话了。”

    甘茂大是感慨道:“秦王不知,老臣曾听惠文王说过,这《商君书》共八十卷,是先王姑母荧玉公主于二十年前秘密派人送来也。举世唯此孤本,连老臣也是第一次得见。只是这,这……”甘茂突然尴尬地打住了。

    芈王妃笑道:“丞相是想说,这《商君书》为何没有留给先王嬴荡,是么?”

    甘茂大窘。秦武王嬴荡已经被朝野看做蛮勇君王,虽不能说坏了商君之法,却也是没有弘扬秦法大业的荒诞君主。秦惠文王没有将《商君书》传给嬴荡,分明是一件尴尬的事。加之甘茂历来受秦武王重用,几乎是人人皆知的事实,话到口边生生缩了回去,却又被芈王妃一语道破,更是难堪。

    嬴稷没有理睬,肃然一挥手道:“长史,立即护送《商君书》到政事堂秘室。”长史匆匆去传唤甲士了。芈王妃微微一笑,仿佛刚才只是一句笑谈而已,看着甘茂道:“丞相,惠文太后大德大功,当以王礼隆重安葬,如何?”

    甘茂慨然拱手:“臣亦赞同!秦王下书,臣立即发丧。”

    次日,秦王嬴稷书告朝野:惠文太后薨,旬日之后行国葬。此谓发丧,也就是将死亡消息通告国人。按照春秋时期诸侯国葬礼仪,发丧之后,是朝野举哀,禁止饮酒举乐;死者尸体要在榻上停留几日,而后入殓进棺;进棺之后再停留五日,称为殡;殡后再停留五个月,而后送葬入土。这一整套葬礼走下来,几乎是整整半年,还不说葬礼之后的守陵长短。“在床曰尸,在棺曰柩,动尸举柩,哭踊无数”,整整半年之内,生者天天都要痛哭无数次,任你多么重要的事体也得停下。唯其如此,到了战国时期,这种耗时耗财摧残生者身体的葬礼已经大大简化,各国都是据实而行,不拘长短。

    目下正在盛夏酷暑之日,纵有大冰镇之,尸体灵柩又能停留得几日?甘茂当机立断,将停尸三日改为一日,再加太医令勘验证实死者确实不能复生,方才入殓进棺。之所以如此,在于这丧礼环节中“停尸三日”是关键,其他环节的压缩往往容易被人接受,停尸日期的压缩则往往会招来朝野指责。其中缘由,便在这“停尸三日”来源于古老的对起死回生的祈盼。

    古人以为,人死之后,魂灵尚在飘荡,孝子亲属的哀哀痛哭,往往能使死者还魂再生。事实上,也曾经有过死而复生的故事。于是,停尸三日以祈祷死者还魂再生,便由祈盼变成了葬礼必须遵守的环节。《礼记?问丧》备细解说了这种缘由:“死三日而后敛者,何也?曰:孝子亲死,悲哀志懑,故匍匐而哭之,若将复生然,安可得夺而敛之也?故曰:三日而后敛者,以俟其生矣!三日而不生,亦不生矣,孝子之心亦衰矣。家室之计,衣服之具,亦可以成矣。亲戚之远者,亦可以至矣。是故圣人为之决断,以三日为之礼制也。”

    甘茂精明,同时将太医令对惠文太后的勘验诊断与太史令的刻史断语,专发了一道丞相文告于各官署郡县。秦王嬴稷行亲子大礼,麻衣重孝,辞政守尸,哀哀之情令朝臣下泪。芈王妃也是一领麻衣,亲自看着女巫为惠文太后入殓,并亲手将秦国王室最珍贵的一件雪白貂裘放进了棺椁,白头元老们无不为之动容。旬日之后,咸阳再次举行国葬大礼,惠文太后被安葬在北阪秦惠文王的山陵一侧,这件事终于告结束了。

    国葬一毕,嬴稷除去重孝,一头埋进书房揣摩《商君书》去了。回咸阳半年,他实实在在地觉得自己的器局才具大是欠缺,不说人事难以勘透迷雾,便是国事,也断不出利害根本,若有几次大错失,这王位也未必坐得稳当。这是战国大争之世,外战频仍,内争迭出,几个大错下来,不是外战亡国,便是内争失政,要想建功立业做真霸主,先得自己精刚刚一身是铁。否则,这天下第一强国的王冠不是枷锁,便成坟墓。与其此时毛手毛脚地坐在王座上发号施令,何如潜心打造自己?从母亲回来后对咸阳朝政的评判料理看,母亲完全有魄力坐镇国政,自己急吼吼上前,非但不足以服众,且可能画虎不成反类犬焉。想得明白,嬴稷便深居简出,除了礼仪需要,整日的在书房与典籍库里徜徉。

    芈王妃大大地忙了起来。惠文太后安葬之后,樗里疾等一班老臣上书,请尊芈王妃为惠太后,名号自然也从的是秦惠王了。甘茂闻讯,别出心裁地上书,请为太后另立名号,以示大秦新政之发端。此举得魏冄芈戎嬴显白山白起等一班新锐呼应,又经秦王嬴稷首肯,便进芈王妃为太后,定名号为“宣”。宣者,大玉也(璧大六寸为宣),布新也,合起来是“大玉布新”之意。于是,芈王妃成了宣太后。

    名号既定,宫中之患已了,宣太后放开了手脚。她先秘密探访了老丞相樗里疾,安定了一班元老重臣,再探访了咸阳令白山,与白山密谈了整整两个时辰。过了两日,宣太后一辆辎车直奔蓝田大营,在已经回到军营的前军主将白起的大帐里盘桓到天亮。回到咸阳,宣太后召来魏冄、芈戎与嬴显三人议事。魏冄一看全是芈氏族人,不禁皱眉道:“当此非常之期,老姐姐召来家人在宫中聚商,不怕物议么?”

    宣太后冷冷道:“但为国事,何惧物议?此处没有姐姐,只有太后,侬晓得了?”

    芈戎怕魏冄生硬,打圆场笑道:“太后有事便说,左右我等听命便是。”

    宣太后点着手中那支碧绿的竹杖:“我先说得明白,芈氏入秦二十余年,今日始有小成。能否成得气候,便在我等事秦之心。”

    芈戎点头道:“我等芈氏,与楚国王室芈氏相去甚远,在楚国已经没有根基牵连,自然是以秦为家为国,太后何虑之有?”

    “话虽如此,却也未必。”宣太后板着脸道,“只怕手中有了些许权力,有人便要胡乱张扬了。”

    魏冄目光一闪,慨然道:“太后所虑者,魏冄而已。我今日立誓:但有不轨,任凭处置!”

    “单单立誓不行,我要与你等三人约法三章。”宣太后郑重地站了起来,每说一句竹杖重重一点,“其一,不得与楚国王室有任何来往。其二,不得与秦国王室任何人为敌。其三,但处公事,不得相互徇情枉法。你三人想想,若做不到,当下说话!”辞色凌厉,与平日的满面春风大不相同。

    一直没有说话的嬴显吭哧着道:“只是这,这第二条难办。儿臣纵然容让,王室有人硬是与我纠缠,如何计较得清楚了?”他是宣太后从楚国接来的儿子,本姓芈,入秦而改姓嬴,虽是小心谨慎,却也多有王室子弟冷嘲热讽说他是“隔山王子”,有此顾虑,原也平常。

    宣太后冷笑道:“只要你心在功业,是非自有公断,何来个不好计较?原是你心中出鬼。”丝毫地不留情面。嬴显还想辩驳,终究没有开口。

    “太后之言,是为至理。魏冄遵从。”最是桀骜不驯的魏冄率先认同。

    “芈戎遵从。”

    “儿臣听命。”嬴显虽心有顾忌,还是明朗地表示了认可。

    “这便好!”宣太后笃地一点竹杖,“我芈氏一族,也将刻进大秦国史。”

    三日之后,咸阳举行了新君即位后的第一次盛大朝会,秦王嬴稷与宣太后并坐高高王座,主旨只有一个:论功行赏,理清朝局。秦王当殿颁布王书:擢升魏冄为丞相,恢复樗里疾右丞相之职,二人总领国政;封芈戎为华阳君,兼领蓝田将军;嬴显为泾阳君,兼领咸阳令;白山为栎阳君,兼领栎阳令;白起为左更,兼领前将军。王书宣读完毕,举殿欢呼,一片生气。

    颁布王书之后,宣太后说话了,虽然是满脸带笑,话却扎实得掷地有声:“我有两句话说。历来新君即位,都要大赦罪犯,都要满朝加爵。然我大秦从商君变法起,便废除了这两个旧规矩。这规矩废得好,国法如山,虽君王而不能移。耕战晋爵,虽王族而无滥封。功劳爵位是要自己挣的,不是凭改朝换代混的。方才擢升之臣,职是实职,爵,却都是虚爵,没有封地。因由何在?是他们功劳还不够。‘无功之爵,加身犹耻!’这话是白起说的。大秦爵位二十等,依白起之大功,左更前将军才第十二等,谁不说小?可白起历来是无战功拒晋职爵,连左更都连辞了三次。这是大秦臣工的楷模!因了白起风范,我已经事前对方才擢升之臣言明:任职半年,无功即行罢黜。大争之世,无功便是过!晓得了?人都说‘主少国疑。少做事,混功劳’。错也!谁指望在老身这双老眼下翻云覆雨,混个高爵,你便来试试。”

    一席话落点,举殿肃然无声。宣太后谁也不看,点着竹杖笃笃去了。

    最惊讶的还是甘茂,他确实愣怔了。丞相没有他,上将军呢,似乎还挂着个虚名,但仔细一想,有了白起这个左更前将军,他这个上将军还不明是个摆设?何时拿掉,已经只是个早晚了。回到府中,甘茂愤懑之极,觉得自己总算也是楚人,宣太后如此做法未免太过无情,当初假如不是自己稳住秦国局面,而是与嬴壮同谋,岂有宣太后母子今日?然则,这便是权力官场,关涉的只是实力与利害,自己又能如何?多年来,自己一心只在宫廷经营,既没有朝臣人望与庶民根基,又没有军中实力,虽说是权兼将相,可从来都没有统摄过国政一日,一朝被半罢黜半冷落,没有一个实力人物为自己说话。如此秦国,难道还要耗在这里么?郁闷在心,甘茂交了政务,称病在家了。

    过得几日,忽然传来一个惊人消息:齐国要起兵灭宋!甘茂心思灵动,立即上书秦王,请求出使齐国。甘茂自然知道主政的是宣太后,但他已经从宣太后的作为中看出:宣太后不会公开主政,一切国事都还是以秦王的名义处置;虽然是上书秦王,然首肯此事,还得宣太后。

    果然,上书次日,宣太后在东偏殿召见了甘茂。宣太后亲切地抚慰了甘茂,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表示歉意的话,竟容不得甘茂诉说。自然,也是甘茂不想多说。他知道,越是诉说,越是讨人嫌。末了,宣太后笑着切入了正题道:“齐国灭宋,与我井水不犯河水。上将军出使,这国书如何写法?”显出一副全然不谙邦交的样子。

    甘茂心中明白,正色拱手道:“齐国灭宋,看似与我井河无犯,实则大大相关。齐本强国,若再灭宋,国土人口骤增,顿时独大中原而无可抗衡。其时野心膨胀,也必然成为合纵抗秦之中坚,秦国连横当大受挫折。万一有差,秦国被再次锁于函谷关之内,岂非前功尽弃?唯其如此,臣以斡旋齐宋冲突为名,实则寻求遏制齐国之策。太后以为然否?”

    宣太后点头笑道:“是个事,也没那么厉害。想去便去,走走转转开开心也好。”

    “敢问太后:上将军印暂交何处为好?丞相府还是前将军?”

    “放我这里了,也免他等与你聒噪。”

    甘茂便这样轻而易举地得到了宣太后的允准,心中空荡荡的更觉得人情萧瑟。及至到丞相府办理国书,署理公务的却是老丞相樗里疾。这个须发已经雪白脸却依旧黝黑的老臣子坐在大案前没有起身,只是嘿嘿一笑道:“尊驾不愧文武全才,这回又要做纵横家,老夫实在佩服也。”说着伸出长长的手杖,一点对面的书案,“尊驾久为长史,公案老吏了,自己动手。老夫出不得手了。书吏动笔,只怕未必入尊驾法眼。”叨叨几句,甘茂不好推脱,也不再多说,坐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羊皮大纸,略一思忖挥毫疾书,不消片刻,国书已经拟就。甘茂看看老态十足完全没有起身意思的樗里疾,捧起羊皮纸起身放到他面前笑道:“老丞相看过了。”樗里疾嘿嘿笑道:“看甚?用印。”一名年轻的掌印吏捧来一方铜匣打开,在羊皮纸的留空处盖下了鲜红的阳文方印。

    甘茂笑道:“多谢老丞相。我进宫盖王印去了。”樗里疾嘿嘿笑道:“左右是公事,尊驾歇息便是,教后生们多跑跑腿。”甘茂自然知道,这原本便是丞相府的事务——特使一旦奉命,一应文书皆由丞相府之行人署办理。他之所以想亲自进宫,实际上是想见秦王一面,看能否在最后时刻改变自己心中的那个决策。此刻见樗里疾如此嘿嘿嘿将这桩公事揽了过去,却不知这头老狐的虚实,想想也不能妄动,就座笑道:“好!我陪老丞相说番闲话。”

    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几句,甘茂突然问道:“老丞相识得孟尝君否?”樗里疾嘿嘿笑道:“你说孟尝君?此等贵公子,老夫如何识得?”甘茂又道:“老丞相以为,目下齐国何人当道?”樗里疾又是嘿嘿道:“齐国齐国,自然是齐王当道,用问么?”甘茂摇头道:“只怕未必,齐王田地乃新君,能左右孟尝君田文、上将军田轸、上卿苏代一干权臣乎?”樗里疾恍然笑道:“尊驾所言极是,入齐必得从此三人着手。”甘茂不禁哈哈大笑。

    片刻之间,掌印吏返回,甘茂带着国书并一应关防文书走了。

    甘茂刚走,魏冄匆匆回到丞相府来找樗里疾。魏冄说了一个重要消息:边地斥候密报,甘茂妻小家眷已经于三日前出了咸阳,正随楚国商人的车队南出武关!魏冄之意:立即禀报太后,命蓝田大营派出一支铁骑追回。樗里疾摇摇头笑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去。”魏冄急道:“甘茂多年将相,若通连外国,秦国岂不尽失机密?”樗里疾嘿嘿笑道:“塞翁失马,安知非福?太后原是有意放甘茂一马。此中深意,日后便知。”魏冄思忖一番,似乎也揣摩出了其中道理,不再提说此事了。

    暮色时分,甘茂的特使车马出了咸阳,太阳升起时出了函谷关,向东面的齐国辚辚去了。

    二 临淄霜雾浓

    秋风一起,黄叶萧瑟,齐国便是“中酉”节气了。

    齐国文明素来自成一格,与中原有很大的不同。就说这历法节令,中原各国是二十四节气,齐国一年却有三十个节气。按照春夏秋冬四季分,齐国的春季从正月到四月上旬,有八个节气:地气发、小卯、天气下、义气至、清明、始卯、中卯、下卯;夏季从四月中旬到六月底,有七个节气:小郢、绝气下、中郢、中绝、大暑至、中暑、小暑终;秋季从七月到十月初,有八个节气:期风至、小酉、白露下、复理、始前、始酉、中酉、下酉;冬季从十月中旬到腊月,有七个节气:始寒、小榆、中寒、中榆、寒至、大寒之阴、大寒终。如此一来,春季、秋季分别是三个月还多一旬,夏季、冬季分别是两个月又两旬。

    这种节令划分,从春秋时期的老齐国就开始了。老人们说,这是当时齐人不善耕作,首任国君太公望为了整齐民俗,便将农耕收种与官府政令按照次序细致编排为三十个节气,使农人有章可循,官府督耕也大为方便。一年中最重要的是春秋两季。春季地气发,准备春耕;小卯,下田出耕;天气下,春耕完毕;义气至,修理门户庭院;清明祭奠先祖;始中下三卯,婚娶时日。秋季期风至,准备收藏;小酉,秋收;白露下,秋收结束;复理,谷粟入仓;始前,交纳赋税;始中下三酉,婚娶时日。始寒,官府断刑决狱,朝野进入窝冬期。

    官府政令也随节气划分,每季五政。春季五政:抚恤孤幼鳏寡,赦免罪犯,督民整修沟渠平整道路,裁决地界纠纷,禁止随意捕杀狩猎;夏季五政:开挖古墓以泄地之阴气,打开菜窖以使干燥,禁止戴斗笠操扇子以顺自然,督促种菜,整修园圃;秋季五政:禁止民人赌博,禁止口角闲话,催督秋收,修整仓库城墙补缺堵漏,准备过冬物事;冬季五政:断刑决狱,抚老恤幼,祭祀祖先,捕捉奸盗,禁止迁徙。

    虽然是细致繁难,却也是政久成习,官府与平民都觉省心。战国时期的新齐国,也就延续下来了这种节令之政。于是,就有稷下学宫的士子们做了考究,说齐国时俗是:“明国异政,民人殊俗,不及天下。”也就是说,齐国的节令时俗是一种“异政”,没有流布天下,是独一无二的。在中原各国都大力移风易俗简化时政的大势下,齐国却依旧是这种古老的三十节气,还当真有些特立独行。

    甘茂很熟悉齐国,知道一过“始寒”便是齐国人的窝冬季节。其时朝野尽皆蜗居,几乎任何大事都要等到来年春季的清明之后。这“中酉”到“始寒”,只有一个多月的时日,若走动顺利,心中所想之事大体上还是有个定准的。要想在齐国施展,甘茂反复思忖,还得先见苏代这个显赫人物。

    一进临淄,甘茂的特使车马直驶上卿府。门吏说,上卿拜望孟尝君去了。甘茂精于应酬,送给门吏一袋十个装的秦国金币,提出请见诸侯主客。这诸侯主客是齐国掌管外事的官员,是邦交大臣的属吏。目下,上卿苏代执掌着齐国邦交大权,诸侯主客是上卿府的属员,虽然不是大臣,却执掌着迎送安排外国使节一应活动的实权。寻常时日,使节必得先行拜会邦交大臣,而后由邦交大臣根据使节的国书使命及来使身份确定来使等级,再下令诸侯主客办理接待事宜。而今门吏揣着一袋沉甸甸光灿灿的金币,自是高兴万分,当即将甘茂领到了诸侯主客的小官署。

    甘茂一瞄这个目光炯炯干瘦黝黑的主客吏,便知是个不好相与的能吏。门吏一走,甘茂立即捧出一口一尺多长的短剑笑道:“文事当有武备,阁下看看这口胡人猎刀如何?”主客吏一看那酱色牛皮鞘陈旧暗淡,嘴角一撇冷冰冰道:“齐国尚武之邦也,此等破刀出得手乎?”甘茂笑笑也不说话,只走到厅中剑架前取下那口三尺余长剑:“此乃齐国武士的天池剑了?”主客吏冷笑道:“大人不入眼么?”甘茂说声“拿着”,将天池剑塞到了主客吏手中,然后左手一搭牛皮鞘,一道细亮的青光闪烁,胡刀业已出鞘。

    主客吏目光一闪,心下明白,随手一顺天池剑呛啷出鞘,不用看便是个剑道高手。这天池剑是齐国骑士的统一用剑,因了铸剑作坊设在临淄以北的天池边,用天池水铸剑,所以叫做天池剑。此剑精铁铸就,虽没有独铸剑的那种慑人光芒,却是长大厚重,威力惊人,非常适宜骑兵马上砍杀。主客吏有此等长剑,显见原先是一个骑兵将军。他右手长剑一伸,嘴角一撇,左手向甘茂一勾,傲然站在了小厅中间。

    甘茂微微一笑也不说话,光芒一闪,胡刀从下往上向天池剑轻轻一撩。只听噌啷一声金铁交鸣,天池剑断为两截,前半段已经大响着砸在了青砖地面上。

    主客吏大惊,连忙向甘茂深深一躬:“小吏有眼不识利器,实在惭愧!”甘茂已经将胡刀入鞘,亲切自然地塞到了主客吏手中道:“此刀名虽胡刀,却是春秋时胡人南下中原,用战马与吴国铸剑师交换的。听说,也只十多口,大都在胡人头领之手。此刀遇你,也算异数。”主客吏惶恐笑道:“受此大礼,小吏何以回报?”甘茂笑道:“我听上卿说过,主客吏曾为孟尝君门客,高义武勇,心尝爱之,何求回报也?”主客吏谦恭拱手道:“在下夷射,蒙大人奖掖,敢不效命?大人既为特使入齐,夷射先护送大人在驿馆安歇。上卿但回,自当立即前来拜会大人。”

    甘茂原未指望如何,只想先在上卿府的这个要害官署通个关节,以便日后经常走动方便;如今见这主客吏夷射如此口气,竟能使苏代来拜会自己,便知此人定然是个人物,心下自是庆幸,豁达笑道:“恭敬不如从命,听阁下是也。”

    “来人!”夷射一声吩咐,一名书吏走了进来,拱手听命。夷射利落下令道,“先行到驿馆号定头等庭院,迎接秦国特使!”书吏一声答应,先行去了。夷射立即办理了甘茂出使的一应文书勘验盖印,片刻完成了使节入国的各道关口,然后亲自护送甘茂到了驿馆,住进了最为华贵的特使庭院。一阵寒暄,夷射匆匆去了。

    掌灯时分,甘茂正要出门再到上卿府,却闻庭院门前车马辚辚,门吏一声高宣报号:“上卿大人到——”甘茂大是惊喜,连忙静静心神迎到院中。池畔的石板小径上,一盏风灯悠悠飘来,灯下一个红袍高冠三绺长须面白如玉的长身男子,遥遥看去,在夹道花木中仙人隐士一般清雅。甘茂遥遥一躬:“下蔡甘茂,恭迎上卿。”红袍男子拱手朗朗笑道:“丞相上将军名满天下,苏代何敢当‘恭迎’二字?”甘茂已经迎上前来拱手道:“苏子纵横列国,叱咤风云,岂是甘茂虚名所能比之,惭愧惭愧!”苏代爽朗大笑一阵道:“人言甘茂权兼将相,威压天下。如此谦恭,岂不折杀苏代?”甘茂豁达地笑道:“此一时彼一时也。请上卿入内叙话,甘茂自当倾诉心曲。”说罢拱手一礼,将苏代让到了前边。

    苏代原是傲岸之士,与其兄苏秦相比,虽厚重宏阔不足,敏锐机变却是过之。苏秦以长策大谋纵横天下,一介布衣开合纵先河,鼓动六国变法强国,为战国第三次变法潮流做了皇皇基石。苏代却是个讲求实在的人物,当初一心要将兄长的“空谋”变成实在,在燕国跟随子之夺权谋政,想与子之合力开辟战国“强臣当国变法”的大功业。不合子之是个志在权力,而只将变法愚弄国人的野心家,使苏代陷进了泥潭,几为子之殉葬。在最后关头,苏代大彻猛醒,逃出燕国,跑回洛阳老宅隐居。苏秦遇刺后,苏代又到了齐国。齐宣王敬重苏秦,重用苏代做了上卿,专司齐国邦交。几年下来,苏代利用苏秦之声望,加上自己的机变谋略,折冲中原,使齐国的邦交斡旋大是增色,名望鹊起,成了苏秦张仪之后的又一个最享大名的纵横策士。齐国新君即位,苏代依然是齐国的赫赫权臣之一。

    甘茂出使来齐,苏代自认不出两端:不是结盟齐国,便是阻挠齐国灭宋,心中早已谋划好对策。不期今日一见,甘茂却是如此谦恭,身为丞相上将军,比他的官爵显然高出一等,却对他一躬到底。他没有还此大礼,甘茂竟毫无觉察一般,一点名士尊严也没有。邦交使臣,最讲究礼仪对等,甘茂才智名士,如此谦卑大大地出乎预料。苏代敏锐机变,顿时疑惑起来,面上却依旧谈笑风生不着痕迹。

    进得正厅,甘茂将苏代让到了面南上座。按宾主之礼,苏代来到驿馆是尊贵宾客,坐于上位也不为过。于是苏代也没有谦让,笑着入座了。一时童仆上茶完毕,甘茂掩了厅门入座,慨然一叹,道:“十余年前,甘茂曾与尊兄苏秦有过几次交往,倏忽苏兄亡去,令人扼腕也!”苏代拱手一礼道:“多谢丞相念及昔日交谊。家兄泉下有知,亦当欣慰。”甘茂打量着苏代又是感慨道:“甘茂素来敬慕苏氏三杰,虽与上卿初识,却是如对春风,心下倍觉甘之如饴。”苏代笑道:“素闻丞相风骨凛然,如何来到齐国多了些许柔情,在下如何消受得起?”言语之间,显然露出一丝讥讽意味。

    甘茂面上不禁微微一红,站起来对着苏代深深一躬道:“甘茂落难,上卿救我。”苏代不禁悚然一惊,上前扶住甘茂笑道:“丞相何出此言?秦齐邦交,苏代敢不效力?”甘茂一声哽咽道:“非为邦交,实是一己琐事。”苏代更是困惑莫名:“公乃强秦将相,天下第一权臣,有何等一己之难?”甘茂又是一躬道:“上卿且坐,容我分说。”苏代落座,甘茂便从一年前进攻宜阳说起,一宗宗一件件地备细诉说,直说到自己被罢黜相职及虚空上将军,末了感慨唏嘘涕泪交流。

    苏代原是邦交纵横人物,对秦国的大变化自然知晓,然而对其中的细致冲突却是不甚了了,如今听甘茂说来,秦国这场内乱竟是惊心动魄,心中不禁怦然一动,似乎朦胧地捕捉到一丝亮光。虽则如此,面上浑然无觉,只是深重地叹息了一声:“公之处境,人何以堪?”再没有了下文。

    甘茂一阵唏嘘,突然抬头问:“君为达士,听过‘借光’一说么?”

    “苏代孤陋,未尝闻也。”

    甘茂一抹眼角泪水,微微一笑道:“甘茂昔年居楚。村社一女家贫,无夜织灯光。邻家有富人女,与贫家女同在溪边漂布。贫家女对富人女说:‘我家无钱买烛,而你家烛光有余。你若能分我一丝余光,既助我夜织,又无损你一丝光明,岂非善举?’富人女点头称是,于是两厢得便,富人女成名,贫家女脱困,成一时佳话也。”

    “在下愚鲁,愿公点拨。”苏代依然困惑地眨着眼睛。

    甘茂心下明白,一咬牙道:“目下甘茂困境,君却如日中天,且必将出使秦国。唯愿君有善举,以余光振甘茂于困窘之地。此中大恩,不能言报。”

    苏代目光一闪道:“公如何知我必将出使秦国?”

    甘茂笑道:“齐国要灭宋,宋国却亲秦,齐国不通秦国,如何灭得宋国?”

    “如此说来,阁下使齐,使命是遏制齐国?”苏代目光骤然凌厉。

    甘茂悠然一笑:“名义如此,实则避祸,君当见谅。”

    苏代沉吟不语,手中捧着茶盏,眼光只是看着甘茂。默然片刻,甘茂决然道:“君若助我,我必助公!”苏代笑道:“公无余光,何以助我?”甘茂叹息笑道:“虽无余光新织,却有陈年老布,如何?”苏代大笑起身:“好!公且安歇驿馆,过得三两日,夷射自会引公晋见齐王。”甘茂顺势问道:“一介主客吏,竟能越过上卿,直然面君?”苏代一挥手道:“公但在齐,日后自知,何须心急?告辞。”说罢飘然而去。

    甘茂难以安枕,在庭院看着天上明月反复转悠。看来,自己日后要做逃国之臣了。虽说此等事自春秋以来屡见不鲜,单是那个犀首,就先后在十多个邦国任职,反倒是名望越来越高。但甘茂明白,大凡如犀首那样的逃国名士,多半是因为大材小用而走,走得理直气壮,自然落下了大才高风之口碑,他国重用也会毫无忌讳。然则,像自己这种做了丞相上将军还要逃国的权臣名士,却是少而又少,战国以来,也只一个吴起而已。但吴起却是一个特例:文可安邦治国,武可开疆拓土,出走楚国依旧是令尹权臣,数年变法使楚国强盛,率军大败中原诸侯而使楚国大出天下。如此千古难逢的大才能臣,纵然逃国,各国也视若珍宝。与吴起相比,自己不值一提,既没有治国业绩,又没有名将战功,凭甚他国要再次重用你?对苏代折节相求,也实在是无可奈何也。苏代似乎愿意帮他脱困,然看苏代样子,似期待他必须有所回报。甘茂也清楚,苏代此等人物,不是几样珍宝所能回报,他要的是功业襄助。往好处说,他甘茂必须辅助苏代建功立业;往不好处说,他甘茂必须做苏代手中的棋子甚至是工具,听凭他的摆布。拒绝么?自己何处安身?接受么?真是心有不甘……反复琢磨,甘茂还是心乱如麻,理不出个头绪,不知不觉间天已亮了。

    囫囵睡到午时,老仆匆匆来到面前道:“禀报家主:诸侯主客夷射留下一书走了。”

    “夷射?他来过?如何不叫醒我?”甘茂懵懂间颇见惊讶。

    “主客吏不教叫醒家主。这是留书。”老仆是从下蔡老家带出来的老人,不管甘茂做多大的官教,他只叫甘茂做家主,绝没有第二种称呼。

    甘茂一看这个竹管带有“诸侯主客”泥封,认定是官文公事,及至抽出羊皮纸一看,眼睛顿时放出了光彩。纸上两行大字是:“孟尝君闻公入齐,欲与公晤面一叙。晚来时分,夷射当接公前往。”甘茂连着在大厅转了几个圈子,才回过神来仔细揣摩这件事的意味。

    苏秦死后,孟尝君很是被年老昏聩的齐宣王冷落了一阵子,只有回薛邑封地带着一班门客终日狩猎校武。新齐王田地即位后,孟尝君却又成了齐国柱石。中原流传的说法是:这个新齐王雄心勃勃,决意一统天下,是以重新起用孟尝君为丞相总领国政、苏代为上卿主理邦交、田轸为上将军担征战大任,加上新君齐湣王这匹辕马,齐国这驷马战车要踏平天下。

    可甘茂断事,历来不看大政征候,而是更重视那些隐秘的背后纠结。秦惠王曾经说他“权谋为体,非正才大道”,所以虽有张仪举荐,甘茂也只做了长史。但不管别人如何品评,甘茂却坚信这些隐秘的利害联结是权力分割之根本。在有心离秦之后,他派出了秘密斥候打探齐国内情,报来的消息说:本来齐国的几个老臣都反对孟尝君为相,理由是孟尝君不善治国理政;可齐湣王秉性武勇刚烈,喜欢交结猛士豪客,更喜名车骏马与美女,与深谙此道的孟尝君意气相投,竟不顾老臣反对,一力起用了孟尝君。

    甘茂据此推测:不管真相如何,孟尝君目下都是齐国第一个炙手可热的权臣无疑;他与苏秦休戚与共,与苏代自然也必是交谊深厚,此两人同盟,又必是以孟尝君为根基。如此一来,孟尝君的权力只会更加稳固,唯一缺憾是没有军权。而齐国的军权自田忌孙膑之后,历来都是国君亲掌,上将军只是战时带兵打仗而已,对国政的左右没有多大力量。就实而论,孟尝君的权力比齐宣王时大出了许多,甚至可以说,孟尝君就是半个齐国。

    如此一个孟尝君,为何要在公事法度之外见他?按照齐国法度,使节来往,由执掌邦交的大臣处置,大事不决,可报丞相或国君。苏代目下是邦交大臣,已与自己晤面,也知道了自己的处境,在没有妥当谋划之前,苏代当不会将自己直接推给孟尝君。看境况,只能是夷射报给了孟尝君,而孟尝君自己决意要私下会晤甘茂。

    思忖良久,甘茂心中一亮,顿时有了谋划。

    屋顶的一抹晚霞刚刚褪去,轺车辚辚驶到了驿馆门前。驿丞大为惊喜,还没进头等庭院,尖亮的声音就传了进来:“孟尝君驷马轺车到!有请特使大人——”甘茂从容含笑,赏赐了驿丞两个金饼,带了两个护卫骑士来到驿馆大门;抬头一看,一辆锃亮的青铜轺车停在车马场中央,车厢宽大,伞盖六尺有余,四匹一色的火红色骏马昂首嘶鸣,在暮色中分外鲜亮精神。再看驭手座上,竟是夷射亲自驾车。

    见甘茂出门,夷射将轺车一圈,辚辚来到面前拱手道:“小吏夷射,恭迎丞相。”

    一看如此车马,如此迎客吏,甘茂便知孟尝君仍然将自己做秦国丞相礼遇,心中一热,面上却只拱手淡淡笑道:“多谢诸侯主客。”向侧门出来的两名护卫骑士一挥手,跨上了宽大舒适的轺车,手扶伞盖,脚下轻轻一点。夷射一抖马缰,四匹火红色骏马同时出蹄,轻盈走马,沓沓马蹄伴着辚辚车轮,平稳得令人心醉。甘茂心中不禁喟然一叹:“大丈夫者,高车骏马也。如此日月,不知能有几多?”

    轺车始终行驶在没有车马行人的僻静小巷,拐得几个弯子,进了一条幽深的石板街,来到一座石砌门楼前停了下来。门前没有甲士,也没有车马场,只有一盏无字风灯孤零零地挂在门廊下。夷射跳下车拱手道:“丞相请。”便伸手来扶。甘茂自然不会教他扶着,利落下车问了一句:“孟尝君府邸如此简朴?”夷射笑道:“这是孟尝君别居,等闲人来不得也。”

    正说话间,门廊下走出一位精瘦黝黑的长袍汉子,向甘茂一拱手道:“贵客请随我来。”夷射道:“丞相请先行,我安置好车马便来。”说罢一圈驷马,轺车辚辚转了回去。甘茂觉得这条小巷总透着一种蹊跷神秘,却也不能出口,跟着长袍汉子进了石门。借着门廊下风灯的微光,绕过一座将门厅视线完全遮挡的巨大影壁,面前豁然开朗。秋月之下,迎面一片粼粼池水,四岸垂柳,中央一座茅亭,不见一座房屋,极是空阔幽静。长袍汉子领着甘茂走下一条深入到水面两丈余的石板阶梯,便见石板梯旁泊着一条悠悠晃荡的独木舟。长袍汉子脚下一点,轻盈飞上了独木舟,回身拱手道:“贵客但请登舟。”甘茂对舟船尚算熟悉,随声看去,那方才还悠悠晃荡的独木舟,此刻纹丝不动地钉在水中,不禁大是惊讶,跨步登舟,脚下如同踩在石板路面。

    “壮士好水功!”甘茂不禁由衷赞叹一声。

    长袍汉子不说话,竹篙一点,独木舟箭一般向中央茅亭飞去,片刻之间靠上了茅亭下的石板阶梯。甘茂刚刚踏上石板,便听岸上一阵笑声:“远客来矣,维风及雨。”抬头望去,只见石板阶梯顶端站着一人,朦胧月光下宽袍大袖散发无冠,恍若隐士一般。甘茂遥遥拱手一礼:“为君佳宾,忧心悄悄。”岸上人又是一声长吟:“君子之车,驷马猎猎。”甘茂喟然一叹吟诵道:“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说话间拾级而上,深深一躬道,“下蔡甘茂,见过孟尝君。”散发大袖者笑道:“丞相纵然有困,田文何敢当此大礼?”如此说法间却只是虚手一扶,竟任甘茂拜了下去。甘茂老实一躬到底,直起身突兀道:“赫赫我车,一月三捷!”对面孟尝君愣怔片刻,方才拱手笑道:“田文得罪了,请公入亭叙谈。”

    方才这番对答,是春秋以来名士贵胄应酬与邦交礼仪斡旋中的一种特殊较量,叫做赋诗酬答。究其实,是借着赋诗表明自己的意向并试探对方。春秋之世,赋诗对答的风习很是浓厚,但凡邦交场合或名士贵胄聚宴,都要在涉及正事前的饮酒奏乐中反复酬答,若有一方酬答不得体,赋诗未完便会不欢而散,连涉及正事的机会都没有。所谓赋诗酬答,是以《诗》三百篇为大致底本,先由主人指定宴会乐师奏其中一首,然后自己唱出几句主要歌词,委婉地表达心迹。宾客听了,重新指定乐曲并唱和诗句,委婉表明对主人的回答。当初,晋国的重耳,也就是后来的晋文公,在逃亡中寻求列国支持。进入秦国后,在秦穆公为重耳举行的接风宴席上,秦穆公先后奏了四曲并亲自唱诗提问。重耳在学问渊博的赵衰指点下,每曲之后唱答的诗篇都恰到好处。秦穆公大是赞赏,非但将女儿嫁给了重耳,且立即派重兵护送重耳回国即位。

    进入战国,此等拖沓冗长的曲折酬答几乎完全销声匿迹了。纵是一些特立独行的名士贵胄,也至多只是念诵一两句《诗》表达心曲而已,且未必全部都是《诗》中语句。方才孟尝君与甘茂的几个对答,孟尝君第一诵主句是《诗?小雅》中的《谷风》,隐含的意思是:远方来客啊,像春日的风雨。甘茂酬答的主句是《诗?小雅》中的《出车》,隐含的意思是:做您的佳宾实在惭愧,我有深深的忧虑难以言说。孟尝君第三句是《诗?小雅》中的《采薇》,隐含是:没有觉察啊,君乃风光人物。甘茂酬答的第四句同样是《诗?小雅》的《采薇》,隐含是:我的路途风雨泥泞,忧思重重。最后一句突兀念诵,主句“一月三捷”也是《采薇》名句,隐含是:我有实力,能使君大获成功。正因了这突兀一句,孟尝君才惊讶赔罪,甘茂才获得了眼看就要失去的敬重。

    进入茅亭,没有风灯,一片月光遍洒湖中斜照亭下,倒是另一番清幽。甘茂笑道:“素闻孟尝君豪气雄风,不想却有此番雅致,佩服。”孟尝君一指石案两只大爵笑道:“雅致不敢当,此处饮酒方便而已。请。”

    甘茂在阔大的石案前席地而坐,只一瞥,见月光阴影里满当当码起了两层红木酒桶,不禁惊讶笑道:“孟尝君果然英雄海量,甘茂难以奉陪也。”孟尝君大笑道:“论酒,你确是没此资格。这些酒桶,是当年我与张仪一夜喝光的,留下,只做个念想了。”说罢喟然一叹,“英雄豪杰如张仪者,此生难求也!”甘茂不禁默然,想那张仪苏秦纵横天下,一个豪饮惊人,一个烈酒不沾,却都一般的英雄气度,无论为敌为友,都与孟尝君这天下第一豪客结下了生死之交。心念及此,甘茂一声感慨长叹:“然也!张仪明与六国为敌,却是邦交无私情,交友不失节,英风凛凛,赢得敌手尊之敬之。此等本领,甘茂实在是望尘莫及也。”

    孟尝君笑道:“公有此论,尚算明睿。田文便不计较你这个张仪政敌了,来,先饮一爵!”也不看甘茂,径自汩汩饮尽,酒爵“当”的一声蹾到石案上,收敛了笑容,“公言一月三捷,何以教我?”甘茂放下铜爵拱手道:“锁秦、灭宋、做中原霸主,算得一月三捷否?”孟尝君顿时目光炯炯:“三宗大事,公有长策?”甘茂悠然一笑:“纵有长策,亦无立锥之地,令人汗颜也。”孟尝君爽朗大笑:“公若能一月三捷,何愁一锥之地?”甘茂立即跟上:“天下皆知,孟尝君一诺千金,在下先行谢过。”孟尝君却不笑了:“直面义士,田文自是一诺千金。公为策士,以策换地,却是不同。”甘茂拍案道:“好个以策换地,孟尝君果然爽利。甘茂亦问心无愧了。”说罢从大袖皮袋中拿出一卷羊皮纸递过,“此乃甘茂谋划大要,请君评点。”

    孟尝君接过羊皮纸卷,哗地打开,就着月光瞄得片刻,不禁微微一笑:“只是这锁秦一节,还需公拆解一二。”甘茂一听,心知自己的谋划已经得到了孟尝君认可,顿时大感宽慰,站起来舒展一番腰身,在月光下踱步侃侃,备细说明了秦国的朝野情势、权力执掌与目下的种种困境,一口气说了半个时辰。

    “以公之见,目下是锁秦良机?”孟尝君径自饮了一爵。

    “正是。主少国疑,太后秉政,外戚当国,战国之世未尝闻也!”

    “秦国君暗臣弱,良相名将后继无人?”

    “正是。”甘茂感慨良多,评点之间激动得有些喘息,“秦王秉性柔弱,魏冄刚愎自用,芈戎嬴显纨绔平庸,樗里疾虽能,也是老迈年高受制于人。大军无名将统帅,唯余白氏一班行伍将领掌兵。宣太后纵然精明强干,无大才股肱支撑,也是徒然。”

    “我却听说,白起谋勇兼备,颇有大将之才。公不以为然?”

    “白起者,卒伍起家也。”甘茂微微一喘,“其人不读兵书,不拜名师,千夫长擢升前军主将,全然因魏冄一力举荐,并未打过任何大仗,何论兵才?就实说,此等人物战阵杀敌尚可,率数十万大军决战疆场,必是败军之将也。”

    孟尝君默然片刻,站起身来一拱道:“三日之后,请公晋见齐王。”

    残月西沉时分,甘茂回到了驿馆。听得雄鸡一遍遍唱来,甘茂难以安枕,独自在庭院漫漫转悠。眼看着浓浓的秋霜晨雾如厚厚帷幕落下,天地一片混沌,甘茂心中也是一片混沌。恍惚间,甘茂觉得自己看到了咸阳,看到了自己的丞相府,不禁一声高喊:“秦国秦国,甘茂何负于你,落得受嗟来之食!”心中一阵颤抖,在大雾中放声痛哭了。

    三 东海起大蛟

    节令还在中酉,距离始寒还隔着一个下酉,临淄王宫已经一片忙碌了。

    所忙碌者,多方准备窝冬物事也。在齐宣王之时,这种忙碌只是在始寒到来时才有几日。如今大大地提前了,忙碌的做派也更大了。牛车络绎不绝地运进木炭,工匠昼夜连轴地修缺补漏,内侍们脚步匆匆地给每座殿堂安装外挂厚棉布帘的木架,侍女们则忙着给所有的门厅、长廊、房屋安置生火的燎炉。执掌王室事务的大夫,则忙着从官市上购进名贵的皮张,好教齐王在始寒那日给每个后妃赏赐一领上好的皮裘。而随时进宫的官员们则免不了一番评点,时不时指出各种纰漏,甚或亲自给齐湣王提出种种奇思妙想的建言:燎炉应当装上轮子,木炭不当有丝毫烟气,棉布帘应当亮色,王座下当有暖裆的小燎炉,等等。齐湣王一高兴,会站出来高声号令一番,而后便是种种奉命修葺奉命更改,忙得不亦乐乎。如此一来,王宫进进出出,川流不息,俨然一片生气勃勃。

    这番从未有过的王室气象,全因了太庙巫师的一则龟卜。

    当初,齐宣王刚刚即位,王后便生下了一个儿子。侍女急急报来,齐宣王竟撇下了正在议事的群臣,风风火火地赶到后宫探望。王后说,临盆之时,她分明看见一条无角青龙从云中向她飞扑下来!齐宣王大是惊愕,立即赶到太庙请大巫师占卜。鹤发童颜的大巫师破例选择了古老的钻龟之法,来占卜这则非同寻常的预兆。当那支红亮得几乎发出黄白色的尖锐契柱刺进龟甲钻孔时,“咔”的一声轻微炸裂,龟甲便有了粗细不等的裂纹。老巫师一阵端详,良久愣怔不语,之后对占卜官断然下令:“再钻!”如此连烧九支契柱,刺灼九片龟甲,裂纹走向竟是大体不差。老巫师大皱眉头,对守候在外室的齐宣王喟然一叹道:“九钻如一,未尝闻也!此兆上应天河青蛟,吉凶难明也。”

    齐宣王疑惑不定,将稷下学宫的阴阳家大师邹衍秘密召到宫中求教。邹衍思忖一阵道:“拆解龟纹,国师为上,邹衍不敢妄言。然则史有先例,商汤灭夏,钻龟七十二而龟纹皆同。以此证之,当为吉兆无疑。且齐居东方,青龙之位也。天河青蛟垂于王室,正应齐国大兴之象也。”邹衍学问渊深,为阴阳家之大宗师,对天文星象、堪舆占卜、命相术数、阴阳五行,几乎都有精到揣摩,一番广博论证,齐宣王大喜过望。

    这个上应天河青蛟的王子,正是目下的齐湣王田地。因了这则大兴之兆,田地在满月之时,便被破天荒地立为齐国太子。及至二十岁即位称王,当初的青蛟之兆又沸沸扬扬地在齐国复活了。于是,种种与青蛟对应的规矩,也就不期然地蔚然成风了,种种与龙蛇相关的神话也悄悄地弥漫开来了。譬如冬令为龙蛇蛰伏保养元气的季节,王宫便要分外铺排地准备窝冬,而且一切都要沾上潜龙征候才算上上功夫。

    青蛟之说,是被齐国的方士们大大散播开来的。齐国本是方士的生发之地,逢此良机,方士们精神大振,四处奔走传言:蛟、虬、蜧、蝹四神蛇,都是无角之龙,蛟居四神蛇之首,青蛟又居诸蛟之首,几乎与龙同样神圣尊贵,且蛟性善战,比龙更为凶猛,正是东方青龙的霸主之象。秘闻随着口舌流淌,齐王在国人心目中成了天授霸主,方士们自然也成了王宫的座上佳宾。

    秘闻归秘闻,这个齐湣王田地,也实在是与常人大异。

    从总角小儿开始,田地就深信自己生具龙性霸气,言语敏捷,举止刚烈,虽是昂昂童声,却是大有做派。上马,要内侍跪伏在地做上马石;下马,要选白嫩侍女跪伏在地高翘肥臀做下马石。但有闪跌,立即一剑砍翻。做了二十年太子,宫女内侍被他杀了六十余人。五岁一开始读书,田地更显才气过人,生生赶走了两个蒙学老师。后来,齐宣王亲自请来稷下学宫以论战辩才著称的名士田巴为太子傅。第一次未及开讲,田地便高声发问:“敢问先生,何为五怪?”田巴一怔,正色答道:“治学以经典为本,何言怪力乱神?”田地咯咯笑道:“不知便不知,世间有怪,不能说么?”田巴大窘,红着脸道:“太子便说,何为五怪?”田地昂昂高声道:“水怪为罔象,石怪为魍魉,木怪为夔,土怪为羊,火怪为宋无忌!”田巴哭笑不得:“此等学问,在下没有。”说完拂袖而去,立即辞了太子傅。从此后,齐国放着一个天下名士渊薮的稷下学宫,却无人愿做这太子傅。后来,田地索性拒绝任何老师,自己读书,自己习武,不要任何教习,竟然练得了一身本事,强记善辩,勇武过人。如此一来,朝野哗然,“青蛟天授”的秘闻更传得令人咋舌了。

    即位称王之后,齐湣王大刀阔斧地开始了青蛟霸业。第一道王令是加收赋税一倍,府库大是充盈。接着是征发精壮三十万成军,连同原来的三十万大军,齐国骤然有了六十万大军,一举成为七大战国之首。然后是一连串的秘密谋划,只在选择一个蛟龙出水的恰当时机。

    正在这杀气弥漫的时日,孟尝君禀报说:秦国失意权臣甘茂到了。齐湣王听甘茂失意入齐,一声冷笑道:“权臣既败,便当一死了之。来齐国滥竽充数么?”孟尝君一番密语,齐湣王方才有了笑意:“好!见见这支滥竽。”此刻,齐湣王在大殿廊下来回转悠,眼前王宫广场川流不息的送货牛车与宫女内侍们忙碌的身影,恍然化成了呐喊驰骋的千军万马,山呼海啸般杀进函谷关,无数的秦国黑旗望风披靡,齐国的紫色大旗一举冲进了咸阳,齐湣王不禁纵声大笑……

    “禀报我王:孟尝君与秦国甘茂已到宫门!”宫门司马的声音又高又急。

    齐湣王厉声呵斥:“身后有盗么?慢点说!”宫门司马还没回过神来,齐湣王已经转身下令,“来人!拿下这个不知礼仪的竖子,宫门斩首!”

    这一下宫门司马大惊,一边在甲士圈中挣扎一边大喊:“我王明鉴!是我王立规:青龙之威,震彻天宇,宫中武士不得低声——”

    齐湣王狞厉地一笑:“时令已变,青龙蛰伏,万物噤声。不知罪么?”

    宫门司马目瞪口呆,绝望间声嘶力竭:“巧言无常,君道何在!”

    齐湣王大怒,顺手抽出腰间长剑当胸直刺,“噗”的一声闷响,鲜血飞溅数丈,当面的齐湣王顿时一身血红。一圈甲士手足无措,一齐抛开矛戈跪倒低头,谁也不知该说何辞。血红的齐湣王站在甲士圈中,骤然大笑道:“冬令见血,来春大吉!宫门甲士,人各晋爵一级。”甲士们惊慌失措,参差不齐地大叩其头,“谢我王恩”的声音却嗡嗡一片全无气力。齐湣王厉声呵斥:“青龙卫士,力道何在!没吃饭么?”甲士头目连忙惶恐叩头:“青龙蛰伏,万物噤声。小军等无敢违背。”齐湣王狡黠一笑:“蛰伏之期,将到未到,但凭龙心断之,可知法度?”甲士们恍然,一齐高声大喊:“我王神明!万岁——”齐湣王哈哈大笑道:“好!如此甲士,堪成本王大业。”甲士们又是一声齐吼:“多谢我王褒奖,万岁!”连忙爬起,手忙脚乱地收拾尸体去了。

    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被刚进宫门的孟尝君与甘茂看了个清清楚楚。孟尝君嘴角抽搐着要上前劝谏,被甘茂一把扯住了衣襟道:“且慢。‘将到未到’,莫找难堪。”孟尝君一咬牙,拉着甘茂又到了宫门外等候。甘茂低声笑道:“君有悟性,尚可自全。”孟尝君黑着脸一句话不说,只石人般伫立在肃杀的秋风之中。

    片刻之后,宫中遥遥传出洪亮的宣呼:“伯父携秦使晋见——伯父携秦使晋见——伯父……”波波相连,连绵不断。甘茂不禁一笑。孟尝君大眼一瞪道:“笑从何来?”甘茂低声道:“六宣大礼,天子之志,甘茂敢不笑颜?”孟尝君却沉着脸道:“忒多聒噪!走,上殿!”甘茂又扯住了孟尝君大袖急促道:“君听我言无差,以六宣大礼晋见!”孟尝君瞬息犹豫,已经被甘茂扯着衣袖拜倒在地齐声高呼,孟尝君呼的是:“伯臣来朝!我王万岁——”甘茂呼的却是:“外臣来朝!万寿无疆——”呼罢连叩头六次,方才起身。接着一名礼宾官前来导引,孟尝君前行,甘茂随后,进了一片忙乱的王宫。

    方才这一番折腾,却有个原委:齐湣王喜欢出其不意地显示学问才能,若臣下或使节不知应对,便很难说是何种结局了。举朝之中,除了孟尝君与苏代没有遭遇过这种尴尬,越是有才名的臣子,越是常遇离奇诘难。时日一长,齐国臣子入宫晋见或例行朝会,都是提心吊胆了。寻常时日,搜肠刮肚地揣摩稀奇古怪的礼节与书缝旮旯里的学问,生怕一旦被问倒,便有杀身之祸。今日齐湣王本来心情颇为平和愉悦,可那个宫门司马喊破了他的大梦后,又骤然焦躁了。及至杀了那个宫门司马,齐湣王又突然变成了那个顽劣不堪酷好恶作剧的少年王子,于是才有了这番早已进入坟墓的六宣大礼。

    六宣大礼,是周天子接见诸侯的觐礼。周礼规制:与王族同姓的大诸侯通称为“伯父”,同姓小诸侯则通称为“叔父”,异姓大诸侯通称为“伯舅”,异姓小诸侯则统称为“叔舅”。总归起来,无非是宣示君臣血缘之礼法。诸侯要听宣叩拜,方可进宫。宣呼也有讲究:大诸侯六宣,由天子出令,由殿口的“上摈”第一次宣呼,再由殿门的“承摈”第二次宣呼,殿阶下的“末摈”第三次宣呼,然后是王宫车马广场到宫门的下介、中介、上介(合称三介)依次做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宣呼,直到声浪达于宫门候见的诸侯。这便是在战国早已销声匿迹的六宣大礼。

    孟尝君乃齐国王族,于是有了“伯父”的高宣。可惜孟尝君一代豪士,最是蔑视那些已经作古的腐朽礼节,哪里知道此中讲究?听在耳中只觉得怪诞累赘,在甘茂面前又要维护齐湣王的英主名声,要拉着甘茂长驱直入。可甘茂却是天下一等一的杂家名士,一听便知此中奥妙,也才有了慌忙扯住孟尝君的举动。孟尝君毕竟精明机变,甘茂一扯之下,没有强项硬进,心中老大一股憋闷。

    进得殿门,甘茂又是一扯孟尝君。孟尝君心下恼火,大袖一拂,径自从中门昂昂进殿。甘茂叹息一声,低头拱手,从右边门轻步进殿,到殿中深深三躬,依旧低头。

    “叔舅抬头。”殿中浑厚一声,一片嗡嗡共鸣。

    甘茂这才一声高呼:“下蔡甘茂,参见齐王。”呼罢抬头,不禁一阵惊愕——六级王阶上肃然端坐着一位古装天子,身材高大,一脸蜷曲的连鬓大胡须蓬松到颈下胸前,使那张古铜色大脸竟似神灵一般。更为奇特的是,面前大案上赫然摆着一口裸身长剑,剑尖直指殿右。甘茂抬头一瞥,又立即低眉敛目,等待“天子”发问。

    “叔舅外臣,可知本王服饰之法度乎?”浑厚的声音又是一片共鸣。

    甘茂低头,双手执玉佩作拱道:“此为天子衮冕,为天子六服第二等。”

    齐湣王嘭嘭叩着左右两张玉几:“两几是何法度?”

    “此为古礼:神位设右几,人位设左几,天子至尊,设左右几。”

    齐湣王冷冷一笑:“本王这口裸身外向之长剑,是何礼法?”

    甘茂惶恐低头:“王心如海,不可尽知。不见经传之创举,外臣不敢妄测。”

    齐湣王突然轰轰大笑:“能如甘茂,终有不知,难为你也,入座!”

    甘茂更显惶恐:“外臣无知,尚请王言教我。”

    “好!”王阶上的声音充满兴奋,“本王明示于你:长剑出鞘,直向西方!记住了?”

    “外臣受教。”甘茂肃然一躬,走到与孟尝君相对的长案前就座。

    孟尝君看得大皱眉头,凌厉的目光盯着甘茂,透着显然的厌恶。甘茂正襟危坐坦然自若面含微笑,仿佛礼仪大宴上文质彬彬的君子佳宾。孟尝君终于收回目光,对着齐湣王一拱手道:“臣启我王:甘茂之谋,臣已禀报,尚请我王明断,臣当奉命实施。”齐湣王一拍王案笑道:“甘茂博古通今,谋划当无差错。来春青龙抬头,派苏代出使秦国。”

    孟尝君又道:“甘茂去留,亦当我王决断。”

    突然之间,齐湣王冷笑了几声:“一个逃国臣子,还想如何?随他去。”

    孟尝君正要说话,王座前老内侍锐声高宣:“散朝——”随着话音,四名侍女将那座绣有天子斧钺的大屏隆隆推将过来,齐湣王连同王座竟倏忽消失了。孟尝君大是愣怔,不禁愤然起身,要冲进去理论。“且慢!”甘茂一个箭步拉住了孟尝君,声音都有些颤抖了。孟尝君看了甘茂一眼,一声长叹,大步去了。出得王宫广场,孟尝君不由分说将甘茂扯到了那座幽静的别居。

    “你且说说,如何三番五次扯我?君有错失,臣子不当劝谏么!”孟尝君面色铁青,语气从未有过的凌厉。

    甘茂悠然一笑:“孟尝君莫得怨我,甘茂过来人而已。”

    “过来人?”孟尝君揶揄笑道,“你是齐王肚皮里的蛔虫?”

    甘茂一声叹息:“以君之见,目下齐王与秦武王可是一路?”

    孟尝君一怔:“此话怎讲?”

    甘茂苦笑道:“在下不才,发迹于秦武王,根基是在秦武王做太子时扎下也。嬴荡武勇刚烈,少时常有荒诞之举,与目下齐王颇有相似处。也是甘茂杂学小成,时不时以稀奇古怪之学问伎俩引导嬴荡,才稳住了嬴荡的太子根基。久而久之,对此等生于深宫的怪诞少年,甘茂便有了一些揣摩。除此之外,何得有他?”

    “倒也是。”孟尝君点点头,“以你揣摩,齐王与秦武王有何不同?”

    甘茂叹息一声道:“秦武王秉性刚烈,极端尚武,情急处人不能犯,然却没有戾气,在大错铸成之时尚能自省。齐王秉性怪诞暴戾,求奇求新,无常难测。甘茂今日进宫,也是诚惶诚恐做孤注一掷,侥幸得成而已。”

    “侥幸得成?”孟尝君打量怪物一样看着甘茂,“骂你逃国,你倒成了?”

    “孟尝君恕我直言。”甘茂淡淡一笑,“此等君主,一味只想显示其天威难测,使臣下慑服,故而风雷无常。前赞我才,后斥我行,无非使甘茂心怀畏惧而已,却无驱逐之意。适当时机,若有人进言,齐王必用甘茂。”孟尝君听得愣怔,细细一想却是分明如此,点头叹息道:“人云一物降一物,柳木降牛角,果然不差也。此等君王,唯甘茂可对了。”甘茂笑道:“此情此景,揣摩而已,何敢做人肚皮里蛔虫了?”

    “原是田文粗鲁,得罪。”孟尝君拱手一笑,却又骤然低声,“如此说来,唯有逆来顺受了?”甘茂一番思忖笑道:“至少,情急处不能逆鳞。譬如今日无端诛杀、突兀散朝,孟尝君若上前劝谏,必是言辞愤激,后果不堪设想也。秦武王并无此等乖戾,如张仪之能者,尚且退避三舍,何况齐王如此乖戾暴烈,孟尝君岂有他哉?”良久默然,孟尝君仰天长叹一声,向甘茂深深一躬,甩开大袖去了。

    次日清晨,孟尝君接到王室宣令:三日后秋狩阅军,丞相率百官并列国使节同行。孟尝君闷闷不乐,请上卿苏代知会各国驻临淄使节,吩咐属吏知会各个官署,自己却闭门不出整整大睡了一日。亲信门客大是惊讶,心知孟尝君必是遇到了前所未有的烦心事,守住了各个门口不许任何官员探访。一时间,门庭若市的孟尝君府难得地清净了两日。

    中酉最后一日,齐湣王的狩猎马队并随行百官使节浩浩荡荡地开出了临淄王宫。齐湣王一身青铜甲胄,一领紫红斗篷,身背最硬的王弓,箭壶中插着十六支上好的兵矢,腰间一口阔身长剑,脚下一辆驷马青铜战车,上下一团金光灿灿,直是天神一般。出得王宫,临淄国人潮水般涌来瞻仰青龙齐王的风采,“东方青龙!天下霸主!”的欢呼声响彻了连绵街市。齐湣王面对国人的狂热膜拜最有耐心,一路缓缓行来,还时不时地举起手中长剑于民安抚。车马仪仗好容易涌出临淄西门,已经是正午时分了。会齐城外列阵的六千铁骑,齐湣王一声令下,直向西北方向的济水河谷压来。

    翻过一道草木苍黄的山塬,辽阔的谷地旌旗飞扬金鼓震天人喊马嘶,直是战场一般。

    这段河谷临近济水入海处,山塬起伏,大海苍茫,林木葱茏,苇草荒莽,原是珍禽异兽龟蛇水鸟栖息出没的渊薮之地。每到秋草枯黄的季节,这里是临淄贵胄的上佳猎场。但是,自齐湣王即位以来,这片猎场却被圈做了王室禁苑。但凡出猎,非齐王亲笔王书,任何贵胄不得靠近。虽然做了禁地,齐湣王却从来没有来这里狩猎过。他即位的第二年,这片河谷变成了一座辽阔的军营。举国新征发的精壮男子,都全部集中到了这里。浩浩荡荡三十万,从此在这片水天相连的山塬地带开始了声势赫赫的大训。六年过去了,齐湣王第一次来到这片军营。

    凝望片刻,齐湣王高声下令:“号令田轸,整肃三军!”

    三十六支螺号呜呜吹起,王车后那座三丈六尺高的云车上的紫色王旗急剧地左右摆动起来。须臾之间,辽阔的军营里号角连绵大锣声声,四野旌旗向中央地带飞速聚拢。正在此时,一片烟尘大起,一支马队风驰电掣般卷来。倏忽之间,一片大将滚鞍下马,为首斗篷飞动者拱手高声禀报:“上将军田轸率军营三十六将,参见我王!”

    齐湣王向田轸一点头,大手一挥:“王师成列,进入军营!”

    王师大将令旗一摆,螺号吹动,顷刻间马蹄隆隆,六千护卫王师在王车仪仗之后列成了一个行进方阵。齐湣王脚下一跺,青铜战车轰隆隆飞出。田轸一摆手,三十六将一齐飞身上马,分列于王车两侧护卫疾进。

    谷地中央的校军场上,已经列成了一个巨大的扇形阵,扇形两侧的山塬也是紫蒙蒙一片。放眼望去,大军无边无际直与大海相连,从未有过的壮观。齐湣王虽是雄心勃勃,可也从未见过如此壮阔的军阵,不禁高声赞叹:“好!当真青龙天军!”话声方落,辽阔的谷地一片山呼海啸:“青龙天军——战无不胜——”及至战车直接驶上了建在一座小山头的中央将台,齐湣王鸟瞰谷地,只见方圆十数里的谷地山塬变成了茫茫无涯的刀丛剑树,战旗猎猎甲胄生光,不觉胆气顿生,不待田轸司礼前导,登上将台最高处一声高喊:“青龙天军将士们:尔等东海神兵,秉承天威。必将荡平四海,成我霸业!”

    又是一阵撼动天际的山呼海啸:“青蛟出海!齐国霸业!”

    齐湣王哈哈大笑,雷鸣般声震山谷:“好!来春蛟龙抬头之日,尔等大出之时!谁敢当我兵锋,教他死无葬身之地!”

    “青蛟出海!天下无敌!”

    齐湣王锵然拔出长剑直指天空:“苍天在上!青蛟奋威,尔等勇士,各显本领,高官显爵,本王不吝!”话音落点,突然转身对田轸下令,“开始校武!”

    本来,大军集结操演是一场繁难操持,其细密程度绝不亚于一场大战,更何况将三十万大军如此密集地排列在一片谷地,简直比打仗还难。可齐湣王就是要这种“亘古未有,气吞山海”的气势,又能奈何?连日来,田轸与一班将领精心谋划反复操练,才差强人意地将每个山头都站满了兵士,各种号令衔接也做了极为严厉的规定。可无论如何都是谋划赶不上变化,齐湣王率意即兴的阵阵发作,弄得田轸无所措手足。本来,操演与校武是两阵。操演在前,看的是阵列变化;校武在后,看的是士卒功夫。此时王命一下,竟要直接校武,田轸一阵愣怔,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孟尝君在旁看得分明,一个眼神示意,田轸恍然醒悟,挺胸一声:“嗨!”一劈令旗,“取消操演,即行校武!”中军司马一声应命,轧轧转动那面装在高大木架上的中军司命大纛旗,二十一只螺号“呜——”地响了起来,十六面牛皮大鼓也紧一阵慢一阵地隆隆发动。

    大纛旗发出的第一个号令是取消操演,螺号同时发出的号令是准备校武,牛皮大鼓却是指引各军的进出位置。三十万人密集集结,当真是无边的人山人海。本来谋划,是要借操演阵法一支支退到山上,空出中央校军场来校武。如今大军未退,却要参加校武的部伍就位,显然要相互冲突拥挤。且不说操演阵法与校武原是两套甲胄,操演之后卸去重甲大盾,方能展现齐军最为擅长的技击与射艺。此刻一变,校武部伍要忙着卸甲去盾,骑兵要忙着将显示声威的长矛大戈换成骑士用剑,而身边又是摩肩接踵的人群,找不到一个空间落脚。兵急将更急,一时呼喝连声,哄哄嗡嗡地乱了起来。

    田轸向谷中一瞄,知大事不好,眼见齐湣王嘴角抽搐络腮胡须翘成了大卷儿,不禁冷汗淋漓双腿发颤。正在此时,将台后的使节群中却有一人高声赞叹道:“争相瞻仰天威,齐军忠诚,天下无双也!诸公以为然否?”一班使节纷纷应和:“秦使言之有理,齐王上应天心,下顺民意,诚可敬也!”田轸猛然心中一亮,精神一振,赳赳大步走到齐湣王身侧拱手高声道:“军心敬王若天神,臣请我王矗立片刻,容臣调遣部伍依次通过将台,以瞻仰我王天神之威!”齐湣王骤然开怀大笑道:“好!忠者,德之首也。本王矗立竟日,也是无妨。”

    “我王神明!”田轸顿时精神大振,不禁冒出了一句平日羞于启齿的颂词,转身高声发令,“三军整肃,步先骑后,依次通过将台,瞻仰我王神威!”

    中军司马长吁一声,顾不得满头大汗,立即向战鼓螺号发令并同时转动大纛旗。随着号令大旗的红光,谷中川流不息的兵士们欢呼雀跃鼓噪欢呼。齐湣王伫立在高台大山巨石般岿然不动。饶是如此,兵马长河也一直流淌到第二天红日高升。最后的骑兵纵是呼啸飞过,这场瞻仰神威的盛大礼仪,也直到暮色再度来临时才告结束。

    暮色苍茫之中,只听中军司马一声惊叫:“不好!太医!”

    齐湣王面色苍白,一座铜像般轰然倒下了。

    王弓,古代弓箭中硬度最高的长弓,宜于战场远射。

    兵矢,镞头最粗长锐利的长箭,可穿甲破盾。

    契柱,龟卜工具,即削成尖锐形状的坚硬木材,烧红吹亮,灼入事先钻好的龟甲孔洞,使龟甲呈裂纹。)

    四 布衣柴门千里驹

    碧绿的秋水中,一叶独木舟漫漫漂游。

    孟尝君哭笑不得了。一场匪夷所思的狩猎大阅兵,变成唯独瞒住了齐湣王的荒诞笑料。大军的乱象与田轸的恐慌,骤然显出了这支“青龙天军”的根底。甘茂的救急与列国使节心领神会的应和,则分明透出了一种心照不宣的莫大嘲讽。身为丞相,孟尝君在那一刻简直羞得要找个地缝钻了。那日晚上,神圣的瞻仰刚刚完毕,孟尝君不由分说将田轸扯进了自己的军帐,夹头盖脑一通斥责:“天下可有你这等上将军?三十万大军,硬塞到一片河谷之地!谁教给你的?仗白打了,兵白带了,齐国耻辱也!田氏耻辱也!”田轸本是孟尝君同族晚辈,更兼性情宽厚,黑着脸一言不发,末了只硬邦邦一句:“叔父说,王命如此,该当如何?”孟尝君被噎得半晌无话,跺脚一声长叹:“呜呼上天!如此作践齐国,田文颜面何存也!”愤激难耐,竟破天荒地放声痛哭了。吓得田轸连忙扑上来抱住孟尝君,硬是将他拖进了后帐。偏是孟尝君恼羞成怒,一脚踹翻田轸,窝到后帐蒙头大睡去了。

    回到临淄,孟尝君称病不出,整日架着一叶小舟在后园大湖中飘荡。

    看看秋阳西斜,小舟悠悠荡到了西岸,却有门客总管冯守在岸边高声道:“禀报孟尝君:鲁仲连到了。”孟尝君懵懂抬头,随即大是惊喜:“谁?鲁仲连?在何处?快快有请!”话音落点,岸边黄叶萧疏的树林中一阵大笑:“鲁仲连来也!孟尝君好兴致。”随着笑声,一个红衣大袖手持长剑的英挺人物已经到了岸边。

    “仲连来得好!”孟尝君一声笑叫,从独木舟站起要跃上岸来,不料小舟一个晃悠,却一个趔趄结结实实跌坐到了船中。鲁仲连一阵大笑:“客随主便,我下来说话。”一个轻身飞跃,展着长衣大袖落到了方不过一尺的小小船头,小巧的独木舟纹丝未动。孟尝君兀自扶着船帮笑个不停:“好!好功夫。”鲁仲连已经跨步到了船尾,拿起竹篙只一点,一叶小舟水鸟般轻盈地掠了出去,三两点便到了湖心。

    “仲连此来,何以教我?”面对这个显然年轻的士子,孟尝君热诚坦荡中透着敬重,与甘茂面前的孟尝君判若两人。

    鲁仲连丢下竹篙任小舟游荡,坐到了孟尝君对面正色道:“齐国危如累卵,孟尝君当真无觉?”孟尝君惊讶道:“危如累卵?仲连何出此言?”鲁仲连道:“赋税加倍,民怨载道,财货缺少,物价日高,国人金钱却大肥了外商。甲兵六十万,空耗府库。法令不固根本,宣王苏秦之法日见流失。贵胄封地虽无增加,兼并之土地已远远大于封地,赤贫流民已经遍于国中。当此之时,倘有外战,定一发不可收拾。君为丞相,竟不觉危如累卵乎!”

    “仲连,纵然觉察,又能奈何?”孟尝君喟然叹息一声,沮丧非常。

    鲁仲连一怔,不禁红了脸膛:“曾几何时,孟尝君如此英雄气短?莫非那青蛟神话也使你懵懂了不成?”孟尝君摆摆手道:“仲连莫急,你是有些言过其实了,国势还没有衰颓,容我慢慢设法。”鲁仲连冷笑道:“孟尝君违心之言,天下还有何人可信?鲁仲连实言相告:孟尝君至少须得阻止齐国四面树敌。否则,十年之内,亡国之期!告辞。”一言说罢,霍然起身。

    “仲连且慢!”孟尝君连忙拉住鲁仲连衣襟,“来来来,坐了,听我说。”鲁仲连喘息着勉强坐下。孟尝君低声道,“仲连,托你一事如何?”鲁仲连道:“先说何事?”孟尝君微微一笑:“做一回无冠使节,如何?”鲁仲连目光一闪:“要我探察列国对齐动向?”孟尝君笑道:“果然千里驹!一点便醒。只是,不仅探察,还得斡旋,齐国之危,更在其外。”鲁仲连点头道:“齐国有一个死仇,一个强敌,半个盟友,其余三个非敌非友。齐国若不审时度势而强做霸主,只怕上天也无能为力。”孟尝君点头道:“是了。幸亏这个死仇目前尚无还手之力,那个强敌也似乎没有异常动静,半个盟友也还没有滑脱得很远。只要斡旋得当,该当还有转机。若能不战而消弭兵祸,国人之福也。”

    “孟尝君有报国之心,鲁仲连何惜驰驱。”

    “鲁仲连有救世之志,便是齐国根基。”

    “啪”的一声,两人手掌相击,一阵放声大笑。

    暮色时分,苏代来访,与孟尝君商议如何处置甘茂。孟尝君便将那日进宫经过以及与甘茂的对谈,对苏代备细说了一遍,末了道:“此人当得一头官场老狐,不须我等操持了。”苏代听得仔细,却摇头道:“纵然老狐,此刻也是雪中觅食之时。若无我等扶持,老狐必是冻僵饿死无疑。我只是要问孟尝君:此人若在齐国,可能为我所用?”孟尝君思忖一阵道:“甘茂虽非大才,也缺失正气,但却机谋多变,亦无大奸大恶之心。依我看,倒是可做你臂膀辅助。”苏代点头道:“甘茂本是楚人,斡旋楚齐邦交,倒是正选人物。”孟尝君笑道:“如此说来,你操这个心。若要我出面,说一声便是。”苏代笑道:“冬日将到,先安顿他做个客卿。来春我出使秦国,此事当有分晓。”孟尝君一拍掌:“便是如此!吐了这口痰也轻快。”苏代讶然笑道:“如何?甘茂如此讨嫌么?”

    孟尝君大摇其头,不胜感慨地一声长叹:“世间人事,鬼神难明也!按说甘茂至少不坏,对老夫还颇有启迪。然一见此人,我便胸闷如堵,忒煞怪也。可一见鲁仲连,老夫便高兴,便想大笑痛饮,此等快活,唯昔年张仪可比也。你说,这人之于人,为何如此不同?忒煞怪也!”苏代听得哈哈大笑:“田兄真道可人也。原是你秉性通达,与豪杰之士意气相投,岂有他哉!”孟尝君连连摇头:“非也非也。不是豪杰之士者多了去,若个个令人胸闷,岂不早死了去?忒煞怪也,忒煞怪也!”苏代笑得不亦乐乎:“好了好了,毕竟田兄性命要紧,日后我来应对甘茂便是。”

    一番笑谈,孟尝君郁闷大消,兴致勃勃地摆了小宴与苏代痛饮。

    应酬周旋之道,苏代与其兄苏秦大是不同。多年在燕国与子之一班豪士共处,苏代非但善饮,且酒量惊人,虽不能与张仪孟尝君这等酒神相比,却也是邦交名士中极为少见。再者,苏代诙谐善对,急智极是出色,往往对临场难题有出人意料的精彩对答,较之苏秦的庄重端严长策大论却是另一番气象。孟尝君对苏氏兄弟一往情深,更受苏秦临终之托,将苏代延入稷下学宫修习三年,脱燕国之困后在齐国做了上卿。以交谊论,孟尝君对苏秦敬若长兄,对苏代却是爱若小弟。但要说饮酒叙谈,孟尝君却更喜欢苏代的洒脱不羁,竟自常常酒后感慨:“兄债弟还。苏秦欠我酒账忒多,上天便赐我一个苏代了。”苏代举着酒爵大笑:“亏了二哥欠得多,否则一介布衣,苏代却到何处去找如此多陈年美酒?”

    也是憋闷了几日,两人饮得两桶陈年赵酒后,孟尝君海阔天空起来,说了不少猎场趣事,末了又回到饮酒,兴致勃勃地举着酒爵问:“三弟博学,可知酒德酒品之说?”

    “酒有三德。”苏代笑道,“明心、去伪、发精神,是为万世不朽。”

    “噫!”孟尝君惊讶了,“我原是说饮者之德,三弟却生发出酒德,大妙!想那女娲造出人来,原是不会说话,憋在心里要闷死人也。这一碗酒下肚,面红耳热滔滔不绝,不虚不伪,句句真心。若有危难,大呼奋勇!世间无酒,岂不闷杀人也?酒者,当真是万世功德!”

    苏代大笑:“田兄演绎得更妙!也许,酒就是女娲所造,补偿造人之疏忽也!”

    “正是如此。”孟尝君开怀大笑,“炼石补天,造酒补人,女娲神明!”

    笑得一阵,苏代慨然一叹:“虽则如此,豪饮而不为酒困者,唯孟尝君也!”

    “不不不!”孟尝君闻言大是摇头,“善酒而不乱心性者,前有张仪,后有鲁仲连。舍此二人,天下酒人不足论也。”这次苏代惊讶了:“张兄不消说得。这鲁仲连却是何人,竟能与张兄相比,得田兄如此敬重?”孟尝君哈哈大笑:“千里驹鲁仲连,苏代上卿竟然不知,当真孤陋寡闻也。”苏代悠然一笑:“我既不知,当是千里驹尚在马厩,可是了?”孟尝君笑道:“一旦出厩展蹄,此人便要叱咤风云了。”苏代思忖道:“此人当是齐国名士,否则,孟尝君不会如此上心。然则此人官居何职?身在何署?我竟一无所知?”孟尝君“啪”地一拍长案:“这便是千里驹之奇!不做官,不爱钱,高节大志,专一地救急救难。”苏代揶揄笑道:“不做官,不爱钱,又救急救难,除了墨家,还有了第二人?”孟尝君没有理会苏代的怀疑讥讽,感慨长叹道:“呜呼!与鲁仲连相处,我等直是污泥浊水也!”苏代这才认真起来,肃然拱手道:“田兄有此自比,足见此人必是奇伟之士,愿闻其详。”

    孟尝君大饮一爵,侃侃说起了鲁仲连的故事:

    即墨城多鲁国移民。到了齐威王时候,即墨鲁氏已经成了一个很大的部族。鲁人不善商旅,不谙官场,更不掺和那些莫名其妙的仇杀私斗,只在耕读两字上默默做工夫。族人个个知书达理,奉公守法,勤做善耕。几代人下来,鲁氏成了即墨城最有人望的大族。齐国官署但缺文职吏员,十有八九都到即墨鲁氏去找,随意拉一个出来,都极是称职。久而久之,有了一句民谚:“齐人粗,鲁人补,临淄十吏九为鲁。”也是文华流风久成俗,这即墨鲁氏便有了一个独特的规矩:族长与族中大事,不是长老议决,而是由族中布衣士子们公议推举。而要在鲁氏部族中成为公认的布衣士子,仅仅识字是不行的,还得通达《诗》、《书》、《礼》、《乐》、射、车,鲁族人呼为“六才”。也不知这六才是否得了孔夫子教习弟子的六艺传承,反正很是实在,前四样为学问才华,后两样为实用技能,无论从军征战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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