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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争取抗日救亡的言论,一浪高过一浪。马相伯、沈钧儒、章乃器等二百八十三人联合署名发表《上海文化界救国运动宣言》。

    1935年,国难日益深重,争取抗日救亡的言论,一浪高过一浪。

    5月4日,上海《新生》周刊发表易水(艾寒松)《闲话皇帝》一文。因语涉日本天皇,日方以“侮辱天皇”为借口,向国民党当局兴师问罪。国民党畏于其淫威,竟与日本沆瀣一气,查封《新生》,逮捕发行人杜重远,判刑一年两个月。酿成轰动全国的“《新生》事件”。屈膝媚日丑态令海内外所不耻。全国掀起声势浩大的声讨当局的运动,终以“图书杂志审查委员会”撤销而平息。但至7月,国民党又修正通过限制更多、规定更严苛的《出版法》,再次激起新闻界、文化界的抗议。北平、天津、上海等地纷纷批判《出版法》。

    邹韬奋办《大众生活》周刊,发表社会名流马相伯、沈钧儒、章乃器等二百八十三人联合署名的《上海文化界救国运动宣言》,要求“人民结社、集会、言论、出版之自由”。

    北平的张东荪、谢冰心、罗隆基及“对政治并无野心,但是对国事不能不问”的梁实秋,共同创办《自由评论》周刊。梁实秋发表《算旧账与新开张》一文,其中说:

    国民党自执政以来,最使知识阶级分子感觉惶惑不安者,即是其对于思想言论的自由之取缔干涉,且其设计之工、推行之广、手段之严,皆远过于北洋军阀统治时代之所为。

    梁实秋带有保守和清教色彩的新人文主义批评理论,基本上是反文学主潮又不失针砭的,他的这段话,比简单地骂几句国民党的反民主反自由的本质,要深刻得多,具有深远影响。

    7月,何应钦按照“何梅协定”,命令隐藏一切抗日纪念物,讨好日本。为在抗日中捐躯的将士所立的“大青山公墓”墓碑也遭到遮盖。胡适以诗《大青山公墓碑》讽之,他对中国战胜日寇的信心已十分明朗:

    雾散云开自有时,暂时埋没不须悲。

    青山待我重来日,大写青山第二碑。

    在争民主、争自由的洪流里,大学生也投入其中。清华大学、燕京大学等高校学生自治会声明,“著作乃人民之自由,而北平一隅,民国二十三年焚毁书籍竟达千余种以上……此外刊物之被禁,作家之被逮,更不可胜记”。

    冰心出版《平绥沿线旅行记》、小说集《冬儿姑娘》。朱自清编选《中国新文学大系·诗集》。沈从文发表小说《顾问官》《八骏图》《自杀》《新与旧》,出版小说集《八骏图》。胡适发表论文《今日思想界的一个大弊病》、政论文《敬告日本国民》《华北问题》等,出版《南游杂忆》《胡适论学近著》等书。林徽因创作小说“模影零篇”之《钟绿》《吉公》,写诗《城楼上》及散文《纪念志摩去世四周年》。萧乾出版《书评研究》一书。

    一身重病,宁死不屈——诗人、散文家朱自清与郭沫若

    岁月和人格,构成逝者的历史位置。

    朱自清是值得追思的。他的诗文有动人心魄的艺术魅力,他的人品也是清明高尚的。朱自清是我国现代文学史上最有影响力的散文大家之一。20世纪20年代,朱自清散文便被誉为“白话美文的模范”。是的,朱自清是极少数能熟练驾驭新文学语言,作品语言和结构均趋于完美的作家之一。他继承了中国经典美文传统,又发展了这一传统。

    朱自清于散文美学范畴,提出了“意在表现自己”的命题,并在其散文创作中执着地表现人生的态度和自觉的审美追求,是对现代散文美学的一大贡献。

    朱自清(1898—1948),江苏扬州人。早年在家乡就读,1916年进入北京大学预科。为提前投考本科,改原名朱自华为朱自清,字佩弦。次年考入北京大学哲学系。1919年参加五四爱国运动,加入北大新潮社。后又加入邓中夏主持的平民教育讲演团,到通县等地讲演,热情宣传新思潮。是年年底开始在《新潮》《时事新报·学灯》《晨报副刊》等报刊上发表短诗,如《睡罢,小小的人》《怅惘》《光明》《小草》等。

    1920年提前从北京大学毕业后,先后到杭州、上海、温州等地中学任教。他在上海中国公学中学部任教时,加入文学研究会,并与叶绍钧、刘延陵编辑出版中国现代第一个新诗刊物《诗》。他的《送韩伯画往俄国》,是一篇向往光明的诗作,把“红云”比喻苏俄,赞美追求光明的友人“提着真心”,“向红云跑去”。《光明》则表现了诗人积极进取、正视现实的精神,“你要光明,你自己去造”。当时,诗人并不知道怎么“去造”光明,因此《匆匆》等诗,不免流露出怅惘之情。

    1922年,朱自清浸透着寂寞空虚情感的长诗《毁灭》诞生。此诗收敛起幻想,鞭策自己继续追寻光明。两百多行的篇幅,由低抑到轻扬的律调,曲折顿挫地抒写自己的心境:

    从此我不再仰脸看青天,

    不再低头看白水,

    只谨慎着我双双的脚步;

    我要一步步踏在泥土上,

    打上深深的脚印!

    1924年写的《赠A。S.》等诗篇,表现了诗人反封建反帝的激情。而《血歌》是诗人在五卅惨案发生后,以“火山的崩裂”的愤激声讨帝国主义暴行的诗篇。散文《执政府大屠杀记》是诗人为亲历“三一八”斗争而写的揭露控诉军阀暴行的檄文。这时期朱自清写的散文《白种人——上帝的骄子》《生命的价格——七毛钱》等,都从侧面接触了若干重大的社会现实问题。

    1924年,朱自清结集出版了第一本诗文集《踪迹》。1925年,由好友俞平伯介绍,朱自清北上清华大学任教授,创作由诗歌转向散文,发表了《背影》《荷塘月色》等脍炙人口的散文名篇。

    代表朱自清散文较高成就的,大都收入《背影》《你我》诸集子里。《背影》写的是家庭发生变故的背景下,父亲送别儿子时的一番情境,作者以简约、朴素、亲切的笔触,表达对老父亲的怀念之情。《荷塘月色》是明净幽远、意境卓绝的写景散文。叶绍钧这样赞誉朱自清的散文:

    念起来上口,有时代口语的韵味,叫人觉得那是现代人口里的话,不是不尴不尬的“白话文”。

    1929年春,朱自清在清华大学开设了“中国新文学研究”课程,后来还到燕京大学、北京师范大学讲授“中国新文学研究”,一直到1933年。

    从现在的讲义内容上看,朱自清研究的是上自1898年,下迄1933年的文学状况。分总论和各论两部分,共有八章。1982年经人整理后,以“中国新文学研究纲要”为题,发表在该年第十四辑《文艺论丛》上。

    认真研究《中国新文学研究纲要》,会发现朱自清对郭沫若的文学评价甚高。朱自清与郭沫若年龄相当,又都是在二十多岁以写新诗在文坛暴得大名,更有趣的是二人都是从写新诗转向研究古代中国文化。但他们的人品性格、生活方式及人际关系却有着很大差异。朱自清先是文学研究会的骨干,后又执教于弥漫书香之气的清华大学国文系,乃典型的学院派文人。而郭沫若则不同,先留学日本,是创办创造社的中坚,后又投身北伐,身兼政府要职又能埋头创作、研究文史,是革命家兼学问家类型的知识分子。

    众所周知,创造社一直与其他文学社团都有过论争,与文学研究会也曾笔战不休。笔者在《民国清流2:大师们的“战国”时代》一书中,有过较多评述。参加革命活动的革命作家郭沫若,与自由主义的学院派文人,有着理不清的隔膜和矛盾。

    奇怪的是,革命作家郭沫若偏偏受到学院派文士朱自清教授的高度赞誉。朱自清在“中国新文学研究”讲义中,充分肯定了郭沫若在新文学发展中的重要地位,让文坛愕然。

    朱自清在“中国新文学研究”讲义第二章第七、第九两部分,都讲到了郭沫若。特别是在最后一部分中,重点介绍了郭沫若《革命与文学》中的公式:

    革命文学=F(时代精神) 文学=F(革命)

    “革命文学”口号酝酿于1923年,由共产党人邓中夏等人首先提出,1926年郭沫若与蒋光慈等人重新提出。在文学与政治之间画等号,使文学沦为宣传工具,根本不是郭沫若们的发明。在政治上,他们受制于当时党内的“左”倾路线;而文学观念上,则受日本无产阶级文学运动的影响。郭沫若们正是持这种违背马克思主义文艺观的“政治=文学”的错误观念,首先拿五四时期资深的作家如鲁迅、胡适、茅盾等人开刀祭旗,对他们进行“总的清算”。

    朱自清介绍郭沫若的《革命与文学》中的公式“革命文学=F(时代精神) 文学=F(革命)”时,未加以批判,这与朱自清作为20世纪30年代初的学院派的思想局限有关。比起在北平任教的朱自清对郭沫若诗歌的推崇,沈从文1930年在上海中国公学所开的以新诗为主要内容的新文学课中,对郭沫若诗歌的评价就相对客观。

    1930年下半年,沈从文的讲义改名为“新文学研究”,在武汉大学以线装发行。沈从文将此书寄给远在美国的朋友王际真,并在《致王际真》(《沈从文全集》第十八卷)中说:

    我那个讲义(《新文学研究》)或是你用他教书倒很好,因为关于论中国新诗的,我做得比他们公平一些。

    沈从文在讲义中,讨论了汪静之、徐志摩、闻一多、焦菊隐、刘半农、朱湘六位新诗诗人的诗作,没有提及“新诗祖宗”胡适,也没把写“完全脱离旧诗的羁绊”之《女神》的郭沫若列位其中。

    胡适对新诗的“尝试”,在诗体解放方面开风气之先;郭沫若的新诗充满“新的光明和新的热力”(《女神之再生》)。但是,在新诗的意象、境界、神韵方面却未见像样的成果。

    沈从文在讲义中,提到郭沫若,肯定了他“以更豪放的声音,唱出力的英雄的调子,以非常速度占领过国内青年的心上的空间”,同时还说,“用年青人的感情,采用虽古典而实通俗的词藻与韵律,以略带夸张的兴奋调子写他的诗,由于易于领会,在读者中便发生了无量的兴味”(《论刘半农的〈扬鞭集〉》)。

    沈从文对郭沫若的诗评,虽三言两语,却剀切中理。沈从文从郭沫若新诗的思想内涵分析其诗的特点,这也完全符合郭沫若“政治=文学”的文艺观。但有人就不高兴了,批评沈从文在评价郭沫若的新诗时,“更多流露出的是批评”,还说“沈从文推崇含蓄蕴藉,因此不满于郭沫若的夸张、不节制”,故怀疑沈从文所说的“公平”。

    文信公《正气歌》云:“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评论家的直笔,是正气的体现。以朱自清推崇郭沫若,便不准别人指点郭沫若,有些没道理,拉出正直、老实、干净的朱自清做挡箭牌,则更有些可笑。

    朱自清是个传统文人,性格的收敛或许注定了人生的低调,常常是于有所不为中有所为。他有《盛年自怀》一诗:

    前尘项背遥难忘,当世权衡苦太苛。

    剩欲向人贾余勇,漫将顽石自蹉磨。

    五四时期的知识分子,在时代的大潮中,各自寻觅出路,都在“蹉磨”中努力奋斗着。在一路选择和实践中,总会找到志同道合者,然后相知相惜。在教育、文学、出版领域的耕耘中,朱自清以其个性和文化人格,找到叶绍钧、丰子恺、刘半农、闻一多、俞平伯和沈从文诸正直善良,有着文人节制、淡泊人生态度的同好、朋友。

    朱自清或为郭沫若的才华所吸引,为他的文史成就所折服,此乃知识分子间惺惺相惜的表现。一个正直的文化人,是会公正地评价同类的。朱自清客观地推崇郭沫若,这很正常。但在感情、友谊的归属上,他的心与叶绍钧等老友是相通的。文化人不能脱离他的时代,只能以自己的方式、态度投入时代。朱自清寄怀于“自今以往当思以‘中材而涉末流’之戒”,给历史留下了深深浅浅的脚印。他怎会与革命高潮来时从政、革命低潮来时退到书斋著述的郭沫若成为莫逆呢?

    1937年,同在清华大学国文系任教的朱自清和闻一多因请郭沫若到清华大学任教之事,发生过不愉快。

    “我是以文学史家自居”的闻一多,也对郭沫若的新诗甚为欣赏。张春风在《闻一多先生二三事》一文中回忆说,闻一多平时讲课,总好称道郭沫若先生,在研究毛诗、楚辞及古代神话中,他多次引用郭先生研究金文的所得。他佩服郭先生的卓识和胆量,能创造。当时郭先生正在日本作逃捕,但闻先生就曾多次表示,为了学术研究,清华大学应礼聘郭先生来讲学。

    闻一多的新诗虽不如郭沫若激进,但他热爱祖国,同情人民疾苦,关心民族命运,甚至一度参加北伐军的宣传工作。同时,闻一多对历史和文学的研究也多有建树。这两点与郭沫若相近。他对郭沫若产生崇敬,倒也自然,非阿谀也。

    听说闻一多不仅在课堂上说,还向清华大学文学院院长冯友兰正式提出这一要求,朱自清在5月6日的日记中写道:

    冯(友兰)告以闻君意见。为商谈聘任郭沫若事,尚未做决定。闻直接向冯提出此请求,令余惊异。

    有人从朱自清的日记判断,朱自清对闻一多未与自己这个国文系主任商量,就向文学院院长提求聘郭沫若来任教,是对自己不尊重,于是“有些不快”。这实在是对朱自清的有意诋毁。朱自清温厚谦恭,人所共识,其一生从不计较人们对自己之毁誉短长,他岂为闻一多未与自己商量,就向冯友兰提出聘郭沫若而不快。

    不错,看朱自清这则日记,仅看“闻君”“闻”这样的称谓就会发现,他的确生气和“惊异”了。从朱自清的《中国新文学研究纲要》中,我们确实见到朱自清对郭沫若新诗的推崇,从后来的文字中,也发现他对郭沫若史学研究的高度评价。这表明朱自清有开阔的文化视野,有以科学的态度尊重每位学者的公正。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同意将任何人引到自己身边。非志同道合者,何必斜阳近巷,夜语昏灯?他要结交的是平常的耕耘者,而不是建功立业的斗士。他更情愿在寂寞中耽于心灵跋涉,而不热衷于在“独善”和“兼济”中纠缠。他要守住的是一贯的平实、正直。

    朱自清的确为闻一多的书生意气而不快。

    查朱自清日记,有关创造社的记载,最早为1924年8月15日。那是反帝爱国浪潮最为澎湃高涨的年代,也是二十五岁的朱自清反帝反封建、充满愤激的日子。他在该日日记中写道:

    刘蜚雄倾向创造社,他说金志超亦如此。我觉创造社作品之轻松,实是吸引人之一因:最大因由却在情感的浓厚。后者是不可强为,不是可及的。前者则自成一体,可否独占优胜,尚难说定也。

    1924年,文学社团蜂起,有五六十个,但最有影响力的、最有名气的文学社团,是新月社、语丝社、文学研究会,还有革命口号最响的创造社、太阳社。

    文学研究会于1921年元月成立于北京,发起人有周作人、郑振铎、沈雁冰、叶圣陶(叶绍钧)等人,后朱自清加入。文学研究会的宗旨是“研究介绍世界文学,整理中国旧文学,创造新文学”(《文学研究会章程》)。其会刊是《小说月报》。

    同年,创造社诞于日本东京,由清一色的留日学生郭沫若、郁达夫、田汉、张资平等结成。一开始主张“为艺术而艺术”,又提对旧社会“不惜加以猛烈的炮火”(成仿吾《新文学之使命》)。后来又倡导“革命文学”。其文学主张,自相矛盾。社刊先后有《创造季刊》《创造周报》等十余种。

    作为文学研究会骨干的朱自清,能公允地评价创造社的老大郭沫若,其不囿于流派意识的品格,为文坛所称道。

    朱自清在为良友图书印刷公司编辑的《中国新文学大系·诗集·导言》中,是这样评价郭沫若新诗的:

    他主张诗的本质专在抒情,在自我表现,诗人的利器只有纯粹的直观;他最厌恶形式,而以自然流露为上乘,说诗不是“做”出来的,只是“写”出来的……他的诗有两样新东西,都是我们传统里没有的——不但诗里没有——泛神论与二十世纪的动的和反抗的精神。中国缺乏冥想诗。诗人虽然多是人本主义者,却没有去摸索人生根本问题的。而对于自然,起初是不懂得理会;渐渐懂得了,又只是观山玩水,写入诗只当背景用。看自然作神,作朋友,郭氏诗是第一回。至于动的和反抗的精神,在静的忍耐的文明里,不用说,更是没有过的。不过这些也都是外国影响——有人说浪漫主义与感伤主义是创造社的特色,郭氏的诗正是一个代表。

    且不说朱自清此诗论是否经得起推敲。比如“中国缺乏冥想诗”,“又只是观山玩水,写入诗只当背景用”,就说错了,诗经、楚辞、唐诗里,冥想诗多得很,庄子、李白诸公从来都是情景交融,哪里“只当背景用”?庄子、楚辞不是多有“探索人生根本问题”的名篇吗?“看自然作神,作朋友”,更轮不上“郭氏诗是第一回”了。屈原的《离骚》融人、神、自然于一体,构成一幅异常雄奇壮丽完整的图画,象征诗人高洁的品德,早“郭氏”几千年。朱自清论郭沫若新诗时,对中国诗传统采取虚无主义,论郭沫若就失去根基了。

    请注意,朱自清在称赞郭沫若的诗的特点之后,特意加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不过这些也都是外国影响”。读到此,我们应该清楚朱自清对郭沫若的新诗并不只是赞誉。

    直到朱自清晚年,在他与叶圣陶、吕叔湘合编的《开明新编高级国文读本》中,对所编郭沫若《地球,我的母亲!》一诗解读道:“他的诗有两个新的主题,就是泛神论与二十世纪的动的和反抗的精神,由于前者,他把大自然看作神,看作朋友。由于后者,他要做个‘地之子’,地球的儿子。”重复了《中国新文学大系》中的观点,反倒对郭沫若的《十批判书》的马克思主义史学观,表达了钦佩之情,尽管朱自清尚未掌握马克思主义史学观,但这证明朱自清开始走近马克思主义。

    郭沫若的文字最早提到朱自清,是1922年7月,比朱自清日记中提到郭沫若早两年。郭沫若在《创造十年》中说,在上海的由马霍路迁到民厚南里的泰东书局编辑所,他经常与张闻天、汪馥泉等作家晤面。

    文学研究会的诗人朱自清也来过一两次,他完全像一位乡先生,从他的手里能写出一些清新的诗,我觉得有些诧异。他那右侧的颅顶部有一个很大的秃了发的疮痕,可更助长了他的乡先生的风味。

    “清新”二字,是他对朱自清诗的评价,看不出他多么欣赏朱自清。

    他们二人分别代表锋芒毕露、咄咄逼人的革命作家和淡泊处世、严谨治学的学院派自由主义知识分子。朱、郭二人不是战友,也不是朋友。在知识分子纷争激烈的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朱自清能出于公心,研究和评价郭沫若的新诗和文史研究,是当时学院派学者的科学态度。后来朱自清还与吴晗、郭沫若等人合作,编辑出版了《闻一多全集》。更证明朱自清与逝者闻一多的深厚友谊,以及他的虚怀若谷对待一切人的胸怀。

    有些论者,在谈朱自清推崇郭沫若新诗时说,“从一个侧面说明了民国时期学院派知识分子和有学问的革命家的互动”(《朱自清与郭沫若》)。这是说得通的,但是又说“朱自清对郭沫若的认同有力地证明了郭沫若在学院派知识分子中的巨大影响力”,就有悖于历史真实了。倘说郭沫若曾以革命者自居,以宗派主义蔑视、攻击鲁迅、茅盾等作家,包括胡适、叶绍钧、沈从文等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确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曾产生巨大的负面影响。

    1948年8月,朱自清为《闻一多全集》耗去太多的心血,在出版当月,朱自清胃病发作,不幸逝世。8月15日,二十多名留港作家联名致电清华大学,悼念朱自清。17日,中国学术工作者协会总会暨香港分会十九人,致电清华大学朱自清治丧委员会,“遥申哀悼”。9月11日,中华全国文艺协会也在香港举行朱自清追悼会。三次追悼会,郭沫若都参加了。他是代表共产党为朱自清先生举行追悼活动的,而不是以逝者朋友身份出席的。

    毛泽东对朱自清的评价是:

    一身重病,宁可饿死,不领美国的“救济粮”。

    这是毛泽东在《别了,司徒雷登》中的话,是对一生保持着光明正义的执着追求,在人生道路和文学作品中都显示出高尚人格的、正义的自由主义知识分子朱自清的崇高评价。该文收入《毛泽东选集》第四卷。

    “我是在新诗之中,又在新诗之外”

    ——闻一多探索新诗格律化中的是非

    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有著名的“新月派”(或称“新月诗派”)。它并不是纯文学艺术社团,而是当时上流社会部分学者、作家组成的俱乐部性质团体。成立于1923年的北京。主要成员有徐志摩、胡适、梁启超、陈西滢等。后来,从美国回来的闻一多、余上沅也参加了新月社的活动。新月社在文学创作,特别是文学理论上产生不小影响,贡献不俗。他们以徐志摩编的《晨报副刊·诗镌》为基地,发表诗歌创作和理论,具有鲜明的流派特点。徐志摩的诗歌前面已经介绍,不再重复。闻一多的《死水》为诗歌格律化提供了成功的例证。他的《诗的格律》进一步提出格律诗的音乐美、绘画美、建筑美的美学理论。闻一多和其他成员,开创了一个诗的流派,在中国新诗史上,具有不小的价值。

    闻一多是从“新月派”冉冉升起的诗人。徐志摩在《猛虎集·序》中,这样推崇闻一多:

    一多不仅是诗人,他也是最有兴味探讨诗的理论和艺术的一个人。我想这五六年来我们几个写诗的朋友多少都受到《死水》的作者的影响……看到了一多的谨严的作品,我方才憬悟到我自己的野性。

    徐志摩准确地概括了闻一多的诗歌创作和理论,以及他在当时诗界的地位和影响。

    闻一多与徐志摩在诗的艺术风格上有明显的差异,二人的性格、思想也迥然不同,如果说徐志摩的诗是轻盈潇洒的诗风,而闻一多的诗则更为深厚持重,但在用很高的诗艺术手段表达人生的思考与执着、爱的信念与深情方面,他们又有太多的一致。他们是共同地、缺一不可地呈现了“新月派”的诗风和精神,推动了新诗继承中国诗歌传统之格律化运动。这与郭沫若等过多借鉴、模仿西方诗风,放弃传统有所不同。

    闻一多(1899—1946),原名闻家骅,生于湖北省浠水县一个封建世家,父亲是清末秀才。闻一多自幼学习传统诗书,六岁入塾读四书,七岁习国文、历史、博物等课本。1910年入武昌两湖师范附属高等小学,两年后入国民公校及实修学校。同年夏,考入北京清华学校,改名多,1920年又改为一多。他曾在当时写的自传《闻多》中,风趣地说:

    好文学及美术,独拙于科学,亦未尝强求之。人或责之,多叹曰:“吁!物有所适,性有所近,必欲强物以倍性,几何不至抑郁而发狂疾哉。”每暑假返家,恒闭户读书,忘寝馈。每闻宾客至,辄踧踖隅匿,顿足言曰:“胡又来扰人也!”所居室中,横胪群籍,榻几恒满。闲为古文辞,喜敷陈奇义,不屑屑于浅显。暇则歌啸或奏箫笛以自娱,多宫商之音。习书画,不拘拘于陈法,意之所至,笔辄随之不稍停云。

    闻一多家乃是“书香门第”“耕读世家”,《闻多》中亦说:

    先世业儒,大父尤嗜书,尝广鸠群籍,费不赀,筑室曰“绵葛轩”,延名师傅诸孙十余辈于内。

    家庭对教育颇为重视,其文化氛围甚为浓郁。每到寒暑假,闻一多率弟妹们一起读书,写诗,评诗,“将欲‘诗化’吾家庭也”。

    在清华读书时,闻一多身边也聚集了一群喜欢文学的同窗,以《清华周刊》为园地,以清华文学社为依托,共同创作新诗,互相批评。梁实秋等同学都纷纷加入。

    1919年,五四运动爆发。闻一多夜抄岳飞《满江红》贴在饭堂柱子上,满腔激愤,投入运动。并担任学生会的文书,负责组织宣传工作。一个月后,被推举为清华学生代表,赴上海全国学生联合会。

    闻一多积极参加新文化运动,参与《清华周刊》《清华学报》编辑工作,同时兼顾学校文学、美术、戏剧社团活动。1919年闻一多开始试写新诗,写有《西岸》《时间底教训》等诗,并编手抄本《真我集》,显示出追求个性解放、犀利的批判锋芒。1922年,他开展了诗歌理论研究,写成《律诗的研究》,是较早用新的方法对诗歌进行研究的成果。

    闻一多1921年本应从清华毕业,但因参加抗议军阀镇压北京八所大专学校教职员工的罢课斗争,被校方勒令留级一年。1922年春节,先回老家与高真结婚,5月正式从清华毕业。

    1922年夏,闻一多赴美留学,入芝加哥等大学美术系就读,志趣却转向文学。研究中国传统诗歌外,也研究西方古典文学,尤其是英国诗歌。1923年9月,闻一多第一部新诗集《红烛》在国内由泰东书局出版。收录一百零三首诗歌。显示了闻一多的才华。

    1925年,闻一多回国,先后任教于北京艺术专科学校,武汉大学、青岛大学、清华大学、西南联大等。

    如同朱自清一样,闻一多早年思想并不激进,但一直关切国运民瘼,为黎民黔首的困厄大声疾呼,是一位爱国主义诗人。1927年春,他一度参加北伐军宣传工作。

    1928年,第二部诗集《死水》由新月书店出版,收二十六首诗,都作于回国之后。到抗战时期,闻一多积极投入宣传抗日救国。抗战胜利后,目睹国民党黑暗腐败,终于“拍案而起”,参加爱国民主运动。1946年7月15日,惨遭国民党特务杀害,用自己的鲜血写出人生的壮丽诗篇。

    在《红烛》中,诗人唱道:

    红烛啊!

    流罢!你怎能不流呢?

    请将你的脂膏,

    不息地流向人间,

    培出慰藉的花儿,

    结成快乐的果子!

    闻一多的诗集《红烛》,有明显的艺术追求,内容上多是对生活的美与爱的向往、渴望和追求。艺术追求,系继承李白、李商隐、陆游的艺术传统。如《李白之死》以诗的幻思写诗人李白为追求爱与美而死去,《爱与美》超越了唯美主义,而具有更深层的意义。在思想上,《红烛》受到了郭沫若《女神》激情澎湃、抒发时代热情的影响。《红烛》的出版有赖于郭沫若的帮助,是郭沫若将它介绍给上海泰东书局的。当然,闻一多很清醒地意识到,他虽与郭沫若诗歌有“同调”部分,但在思想意识和艺术观上却与郭沫若和创造社是有区别的。

    创造社却把闻一多视为“同道”,甚至其成员。但闻一多却不想加入创造社。他很欣赏郭沫若的文学天赋,也肯定创造社田汉等人的文学成绩,但郭沫若与创造社无端地对文学研究会发动没有道理的批判,闻一多是绝不苟同的。故闻一多与郭沫若、创造社虽保持文学上的联系,并未引为志同道合的友朋。闻一多回国后,更多地与徐志摩和新月社有密切联系,与创造社没有直接联系。

    闻一多与徐志摩甫一相见,即有好感。1925年闻一多从美国回到北京,在谋职时,与徐志摩“相见如故”,从此过从甚密。他频繁而有兴味地出席由徐志摩召集的聚餐会、茶话会、讨论会。8月9日,他参加新月社的茶话会,徐志摩、汤尔和、林长民等出席。两天后,他又参加了徐志摩组织的午餐会。参加者有胡适、丁西林、萧友梅、陈通伯、张仲述等各界名流。实际上,闻一多已走进北京由著名学者、作家等组成的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社交圈。

    还是在徐志摩的鼎力帮助下,闻一多在《晨报副刊》谋得编辑职务。闻一多有一段精彩的对话,写这一谋职过程,见于闻一多8月11日参加完徐志摩午餐会后致闻家聪的信(《闻一多全集》)。

    徐志摩问:“谋到饭碗否?”

    闻一多答:“没有。可否替我想想法子?”

    两人谈到了“晨副”,徐志摩就说:“一多,你来办罢!”

    后来,闻一多到新成立的北京艺术专门学校担任了教务长,又借助徐志摩主编的《晨报副刊》创办了《诗镌》。在这一阵地上,闻一多提倡新格律运动,已与郭沫若的《女神》诗风渐行渐远。

    1926年,三一八惨案发生后,徐志摩等作家纷纷离京到沪。原计划在上海创办《新月》杂志和新月书店,由徐志摩和闻一多共同主编。但令人意外的是,闻一多1928年到武汉参与创办武汉大学。《新月》由徐志摩独撑门面,他又于1931年创办《诗刊》。闻一多刚由武汉大学转到青岛大学任教,即收到徐志摩的约稿信件。在徐志摩的催促下,闻一多创作了长诗《奇迹》,寄给徐志摩。见到《奇迹》,兴奋至极的徐志摩在《诗刊·序》中说:

    我要说的奇迹,是一多“三年不鸣,一鸣惊人”的奇迹。

    徐志摩不幸在当年11月19日,因所乘飞机在济南上空坠落而遇难。闻一多闻之,似乎淡然。徐志摩在北京和青岛的朋友,闻讯纷纷到济南坠机处,去吊祭徐志摩。闻一多并未前往,为友人洒一掬悲泪。甚至,他连一篇纪念徐志摩的文章都没写。这自然为世人所不解。后来,在《闻一多年谱长编》中透露出一点端倪。闻一多的学生臧克家曾问老师闻一多,何故不写文纪念徐志摩?闻一多反问:“志摩一生,全是浪漫的故事,这文章怎么个做法呢?”

    闻一多的回答,显然言不由衷。浪漫的故事,闻一多在青岛大学与方令孺也发生过。实际上,闻一多从1928年始,与新月社、徐志摩在精神思想、艺术旨趣上发生巨大分歧,他不到上海参与《新月》杂志工作,转而到武汉大学,即已表示与新月社、徐志摩分道扬镳。

    1926年4月至1926年6月,闻一多主编的《诗镌》仅出十期。闻一多在《诗镌》努力提倡新诗形式中以音节的美配合形式美、文字美的新格律诗“三美”理论,对探索新诗继承传统和形式的多样化,是有益的。该年4月15日,闻一多致信梁实秋说:

    《诗镌》同人之音节已渐上轨道,实独异于凡子,此不可讳言者也。余预料《诗刊》之刊行已为新诗辟第二纪元,其重要当与《新青年》《新潮》并视,实秋得毋谓我夸乎?

    自视自己是新诗理论和创作的领袖,并将《诗镌》的历史地位和新文化运动时期的《新青年》等相提并论,就过于自信了。

    没过多久,闻一多欣赏的“清华四子”之一的诗人朱湘发表批评闻一多的文章,说:

    闻君是被视为老大哥的,然而老大哥是老大哥,诗是诗,完全不能彼此发生影响。而且在这种情形之下,我们更得要小心,因为一不在意,便易流入标榜的毛病。所以我在没有批评闻君的诗以前,先为自己立下一个标准,就是:宁可失之酷,不可失之过誉。

    朱湘认为闻诗之短处有两个:一是用韵不讲究,即“不对”“不妥”“不顺”;二是用字“太文”“太累”“太晦”“太怪”(《闻一多年谱长编》)。

    自视甚高的闻一多当然难以接受朱湘的批评,在4月27日写给梁实秋的信中,大为失态:

    朱湘目下和我们大翻脸,说瞧徐志摩那张尖嘴,就不像是作诗的人,说闻一多妒嫉他,作了七千言的大文章痛击我,声言要打倒饶(孟侃——引者)杨(世恩——引者)等人的上帝。这位先生的确有神经病,我们都视他同疯狗一般……这个人只有猖狂的兽性,没有热烈的感情。至于他的为人,一言难尽!

    朱湘者,20世纪20年代以《废园》《小河》和《采莲曲》等诗篇名噪文坛,位列“清华四子”之一,又成“新月派”三巨头之一。朱湘性格独立,从不迎合世俗,不媚权威,反对文坛丑陋现象,并用犀利文章批评文坛的不公正状态。

    朱湘因清高和自负,文坛可视为知己者寥寥无几而怅惘孤寂。朱湘又才华横溢,诗歌写得好,文学评论也独具慧眼。比如,在1924年12月,他以笔名“天用”,在《文学》周刊发表《呐喊》一文,在当时文坛引起普遍关注。其文态度客观冷静,严谨周详。在充分肯定鲁迅小说《呐喊》乡土题材的价值意义的同时,也对鲁迅小说的艺术结构及语言文字提出批评。例如,朱湘对《阿Q正传》独具艺术个性的评价:“在上述八篇乡间生活的小说中,《阿Q正传》虽然最出名,我可觉得它有点自觉的流露。”朱湘这篇不随波逐流的评论,被台静农收入1926年开明书店出版的《关于鲁迅及其著作》一书,成为研究鲁迅的重要文章。

    1926年4月10日,朱湘在《晨报副刊·诗镌》上发表诗评《郭君沫若的诗歌》,对其诗的题材及其想象力予以赞赏。后又写《再论郭君沫若》时,毫不客气地批评郭诗中有模仿美国诗人惠特曼的痕迹。

    1927年9月,徐志摩出版新诗《翡冷翠的一夜》,朱湘便发表措辞尖锐的批评文章。这是继1926年上半年始,朱湘与闻一多、徐志摩等交恶后写的诗评。不独批评这两位朋友,朱湘对胡适的《尝试集》也以“内容粗浅、艺术幼稚”批评之。

    朱湘对这些著名诗人,以诗论诗,既无迎合阿谀之态,也无个人恩怨混于其间。闻一多致信梁实秋漫骂朱湘,显示他不够宽容大度。后来,朱湘身陷困境,曾向饶孟侃求救,但闻一多竟写信给饶曰:朱湘“不是一声不响,便是胡扯,骗你一顿。这有什么办法!你若有更好的办法,还是不必借钱给他”。尽管朱湘死后,闻一多有了后悔,写信给饶孟侃,“我劝你不要寄(钱——引者),但我总觉得不安”。但还是暴露了闻一多的冷漠、刻薄和不厚道。

    闻一多从在清华开始,周围就围拢了一批诗友,特别还有一批学生辈的年轻诗人投在他的麾下。许多年轻诗人如臧克家、饶孟侃、方玮德、陈梦家,皆是他的弟子。他们的创作和成长,都离不开这位师长的奖掖。师生关系,也可谓融洽。比如,闻一多写信给饶孟侃说:“接到你的诗,边走边看,一个人笑得嘴都不能合缝。子离,你真是‘可人’。”

    闻一多爱弟子,胜过子女。他常把他们的照片置于案头。据他说,一次他心血来潮,刚把饶孟侃的小照摆出来,第二天就接到饶孟侃的来信和诗,他说这是“心灵感应”。一次,他托同事、年轻的方令孺向其侄方玮德要照片,为的是“想借以刷去记忆上的灰尘”。正巧方令孺手头有方玮德的照片。闻一多将方玮德的照片摆在案头,“与我对晤”。据曹未风在《辜勒律己与闻一多》一文中说,闻一多在青岛的书斋,桌上摆了两张照片,“他时常对客人说:‘我左有梦家,右有克家。’言下不胜得意之至”。闻一多经常改他们的诗,还给他们的诗集写序言,介绍出版。学生的成就令闻一多非常振奋,他甚至将弟子视为自己的“死敌”,以示喜欢。

    谁会想到,过了几年,仅仅因为臧克家发表的诗评中,说了一句老师的诗集《死水》“只长于技巧”,闻一多便大为火光,指责弟子在“诬枉”他是一个“故纸堆”的“蠹鱼”。后来与臧克家几成陌路。

    有关方令孺,这里要多说几句。梁实秋作为他的朋友、同事,在他的《方令孺其人》中,这样介绍方令孺:

    方令孺,安徽桐城人。桐城方氏,其门望之隆也许是仅次于曲阜孔氏。可是方令孺不愿提起她的门楣,更不愿谈她的家世,一有人说起桐城方氏如何如何,她便脸上绯红,令人再也说不下去。

    查1966年1月19日巴金日记,有这样的记载:

    六点陈同生夫妇来看九姑……今天是九姑的七十岁生日,我和萧珊同罗荪夫妇请她吃晚饭……九点前分两批去东湖招待所,又在九姑房内坐了一会。

    “九姑”者,乃方令孺也。方令孺在青岛大学任教时,文学院院长闻一多与杨振声、赵太侔、陈季超、刘康甫、邓仲存、方令孺、梁实秋等教授,在教课之余,常常把酒临风,三日一小饮,五日一大饮,三十斤一坛花雕一摆上桌,不久即被饮罄,人称“酒中八仙”。他们自誉“酒压胶济一带,拳打南北二京”,甚是豪壮。

    同在青岛大学任教的沈从文不与“八仙”为伍。写小说《八骏图》,即以此“八仙”为原型,讽刺世俗情欲之冲突,揭示“八骏”道德观之虚伪,具有讽刺意味。闻一多据此与沈从文断交。

    但是,“八仙”之一、常饮酒为乐、一直对旧式婚姻不满的闻一多,与“新月派”诗人方令孺产生了感情。闻一多认为她“能作诗”,经常教她写诗方法,接触即多,就有梁实秋在《谈闻一多》中所说:“方令孺与闻一多在感情上吹起了一点涟漪,情形并不太严重。因为在感情刚刚生出一个蓓蕾的时候,就把它掐死了。”

    梁实秋对闻一多与方令孺间的情愫轻描淡写。作为闻一多的朋友,他在维护闻一多的形象,是可以理解的,感情这东西,有谁能说得清呢?方令孺怅然离去,为这一点涟漪,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1992年,百花出版社出版了《方令孺散文集》,序中说:“方令孺,我国现代女诗人、散文家、现代文学教授。”

    1928年1月新月书店出版的诗集《死水》,无论在思想感情上,还是在诗歌艺术上,都比《红烛》更成熟。无论是作为爱国诗人,还是新格律诗人,闻一多的代表作应是诗集《死水》。《死水》有思想的光彩,有诗人爱国的真情。

    其中,《发现》一诗,已不单是游子对故国的眷恋,更多的是屈原“天问”式的悲愤。爱国之情在诗里燃烧:

    我来了,我喊一声,迸着血泪,

    “这不是我的中华,不对,不对!”

    我来了,因为我听见你叫我;

    鞭着时间的罡风,擎一把火,

    我来了,不知道是一场空喜。

    我会见的是噩梦,那(哪——引者)里是你?

    那是恐怖,是噩梦挂着悬崖,

    那不是你,那不是我的心爱!

    我追问青天,逼迫八面的风,

    我问,拳头擂着大地的赤胸,

    总问不出消息;我哭着叫你,

    呕出一颗心来,——在我心里!

    诗集《死水》与诗集《红烛》的差异,使诗集中多了深刻的社会内容。如《天安门》,写的是三一八惨案;《荒村》写的是军阀统治下农民的悲苦境遇;《罪过》写的是凋敝的城市里小商小贩的艰苦日子;《飞毛腿》写骆驼祥子们为生存而苦奔的惨状。诗中底层人民的痛苦生活,构成一幅控诉黑暗社会生活的悲惨画图。而《死水》一诗,既表达了诗人对黑暗社会的彻底绝望,“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清风吹不起半点漪沦”,又企盼社会发生变革,“不如让给丑恶来开垦,看他造出个什么世界”。

    诗集《死水》有不少抒发个人情怀的诗篇。如有对爱情的絮语,有对亲情的咏叹。《大鼓师》呈现了人生的沧桑感,“我”漂泊世界,唱歌无数,待要为自己妻子唱时,“歌儿早已化作泪儿流了”。《忘掉她》是悼念早夭女儿的悲歌,“忘掉她,像春风里一出梦,像梦里一声钟”,其幽远、缥缈的诗句里,却蕴藏着永远的伤痛。《死水》已拂去了《红烛》的浪漫轻柔的气息,承载了太多岁月的印痕。

    从《红烛》到《死水》,闻一多的诗歌艺术有了发展。在诗的形象、意境和想象力方面,依如《红烛》,但在诗歌形式的锻造方面,已与《红烛》有明显不同。《死水》大多数诗篇是按他提出的“三美”要求(音乐美、绘画美、建筑美)创作的格律诗。在这一点上,闻一多与徐志摩提出的“把神韵化进形式去……又得把形式表现出来”的主张有些相似。闻一多认为新诗格律是“表现的利器”,并提出“新诗的格式是根据内容的精神制造成的”(《诗的格律》)。这一理论是否正确,不是此处讨论的,但从闻一多因一些诗评家说其诗“长于技巧”而勃然大怒,不惜与友人翻脸来看,他对所谓新诗格律化的标榜,是经不起推敲,不合逻辑的。

    在诗集《死水》之后,闻一多在徐志摩的坚请下作四十九行《奇迹》一诗,此后再无新诗发表。经多年从事学术研究之后,他终于明白“我是在新诗之中,又在新诗之外”,乃是他对新诗研究最具真知灼见的精辟阐述。

    诗家们在研究闻一多诗歌创作及其诗论,特别是评价中国现代格律诗的建树上,过高地推崇闻一多的贡献。殊不知,在提倡“现代格律诗”方面,俞平伯、徐志摩、戴望舒诸人,都做出了贡献,非独闻一多。而他们之后,格律诗衰落,除因后继者缺乏生活的内涵,或拙于学养及艺术素养外,“现代格律诗”缺乏理论支撑是不争的事实。五十多年后,何其芳力图重振“现代格律诗”,收效甚微。何也?所谓“现代格律诗”是个伪命题,因为它违背了诗的艺术发展规律。

    闻一多在诗的形象、意境和想象上做了很多有益的探索,创作了大量不朽的诗篇,成为中国诗史上一个有鲜明艺术个性的诗人,在新诗格律化的探索方面,也是一位探路者。

    “一生为故国招魂”

    ——钱穆把东方的智慧带出了樊笼,来充实自由世界

    1935年,钱穆三十多万字的《先秦诸子系年》一书出版,引起学术界极大轰动,被学术界视为中国史学界“划时代的巨著”,誉之为“释古派”的扛鼎之作。

    陈寅恪对《先秦诸子系年》也极为赞赏,多在不同场合称赞其书“极精湛”,“心得极多,至可佩服”,常将之与王国维的著作相提并论,云“自王静安后未见此等著作”,可谓推崇备至。

    《先秦诸子系年》在莘莘学子间,影响也很大。在钱穆曾任教的燕京大学和正在任教的北京大学反响热烈,皆称该书的自序,就足以让读北大、燕大的史学研究生细读几天。更有人说,该书任意十行文字都可以让“世界上随便哪一个有地位的研究汉学专家,把眼镜戴上了又摘下,摘下又戴上,既惊炫于他的渊博,又赞吁他的精密”。

    顾颉刚读了《先秦诸子系年》后,合卷叹曰:“作得非常精练,民国以来战国史之第一部著作也。”

    《先秦诸子系年》的出版与钱穆进北平,与顾颉刚有关。1929年春,从广州中山大学回北京途中,时已任燕京大学国学研究所研究员兼历史系教授,并编辑《燕京学报》的顾颉刚,在故乡苏州稍作停留。他在家乡友人的陪同下,到苏州中学拜访了在校任教师的钱穆。在其办公桌上,发现了钱穆写的《先秦诸子系年》书稿,翻阅一下,很感兴趣,遂借到家里认真阅读。几天以后,顾颉刚行期在即,钱穆至顾家回访。其时,顾颉刚已读完《先秦诸子系年》书稿,便兴奋地对钱穆说:“你的《先秦诸子系年》只是匆匆翻阅。我看你不宜长在中学中教国文,应该去大学中教历史。”并表示可以推荐他去中山大学任教,同时邀钱穆给《燕京学报》写稿。

    顾颉刚回京不久,中山大学便在其推荐下,致电钱穆,聘他到该校任教。因故钱穆未能成行。

    就在这一年,钱穆刊印《刘向歆父子年谱》,开辟了一条以史治经的新路径。胡适盛赞道:“钱谱为一大著作,见解与体例都好。”天津《大公报》也称之为“学术界上的大快事”。

    钱穆乃自学成才,却不迷信权威。当时康有为《新学伪经考》被学术界视为权威。应顾颉刚之约,钱穆将《刘向歆父子年谱》投给《燕京学报》。寄稿之前,钱穆有过犹豫,他知道,顾颉刚是康有为学术观点的拥护者。而自己的文章正是证明康氏的观点是错误的。但最后,他相信顾颉刚会出于公心,尊重学术研究之精神。果然,顾颉刚将《刘向歆父子年谱》发表在《燕京学报》,并以此文为由,将钱穆推荐给燕京大学任教。钱穆感慨系之,曰:顾颉刚“此等胸怀,万为余特所欣赏”。

    钱穆的《刘向歆父子年谱》甫一发表,影响甚大,推翻刘歆遍造群经说,在经学史上另辟以史治经的新径,对经学史研究具有划时代的贡献。罗义俊说,从此“北平各大学经学史及经学通论课,原俱主康说,亦即在秋后停开,开大学教学史之先例”。

    不久,顾颉刚又向燕京大学推荐钱穆。1930年,钱穆应聘到燕京大学任讲师。

    一天,校长司徒雷登在家设宴,邀燕京大学教师赴宴,钱穆也受邀。司徒雷登在酒桌上问大家对燕大的印象如何,钱穆直率而言:原本以为燕京大学是中国教会大学中“最中国化的大学,心中特别向往,我来燕大一看,才发现实际并非如此。一入校门就见‘M’楼、‘S’楼,这难道就是所谓的‘中国化’吗?我希望把燕大各建筑都改为中国名”。

    钱穆这番话,乃是第三话题。大家听罢,相视一笑,无人应和。但司徒雷登校长听进去并记住了。不久,燕大为此专门召开校务会议。改“M”楼为“穆”楼,“S”楼为“适”楼,其他建筑也一律改为中国名称。燕大校园有一湖,风景秀美。为给它取名,教授们纷纷献名,皆不能入选,于是钱穆以“未名湖”称之,此名沿用至今。钱穆直言“中国化”,用心良苦;司徒雷登从善如流,令人钦佩。

    钱穆在1931年秋,转到北京大学任教,在历史系开设“中国上古史”课程。与胡适的欣赏和力邀有很大关系。另一原因,乃是钱穆认为燕京大学西化倾向严重,虽经他向司徒雷登校长表示不满,有些改进,但仍觉积习难改。燕京大学一般都用英文发布告通知,连收水电费等项也不例外。钱穆曾为此一年不交水电费,以示不满。校方派人来询问,钱穆曰:“我是学校聘来的国文教师,没必要看英文。”虽将水电费交了,但对这种严重西化教育的现象,一直心有不满。

    对燕大西化不满,并未影响钱穆的教学工作。据当时就读的学生李素回忆,他的教学非常受学生欢迎,成为燕大一景。李素这样介绍宾四(钱穆字宾四)先生的教学:

    采用旧式教授法,最高兴讲书,往往庄谐并作,精彩百出,时有妙语,逗得同学们哄堂大笑。

    宾师是恂恂儒者,步履安详,四平八稳,从容自在,跟他终年穿着的宽袍博袖出奇地相称。他脸色红润,精神奕奕,在课堂里讲起书来,总是兴致勃勃的,声调柔和,态度闲适,左手执书本,右手握粉笔,一边讲,一边从讲台的这端踱到那端,周而复始。

    他讲到得意处突然止步,含笑而对众徒,眼光四射,仿佛有飞星闪烁,音符跳跃。那神情似乎显示他期待诸生加入他所了解的境界,分享他的悦乐。他……和蔼可亲。谈吐风趣,颇具幽默感,常有轻松的妙语、警语,使听众不禁失声大笑。所以宾师上课时总是气氛热烈,兴味盎然,没有人会打瞌睡的。

    钱穆课堂气氛热烈、轻松,但对批阅试卷却十分严格。按燕大规定,不及格可补考一次,仍不及格予以开除学籍。他教的学生里,也会出现因此失学者。但他总是找到校方,要求重批试卷,尽力挽回开除局面。

    钱穆来到北京大学后,他和胡适的课大受学生欢迎,为北大上座率最高的教授,当时有“北胡南钱”之说。王玉哲在《我和中国上古史》一文中,回忆钱穆之讲课时说:

    钱先生讲上古史与别人不同,不是从远古讲起,而是先讲战国,再逆向春秋。并且也不是一章一节、面面俱到地讲,而是以学术问题为中心,从发现问题到解决问题,层层剖析,讲得娓娓动听,很能启发人深入思考。

    钱穆在北大声名鹊起,为北大著名“岁寒三友”之一。“三友”者,钱穆、汤用彤和蒙文通之谓也,“钱先生的高明,汤先生的沉潜,蒙先生的汪洋恣肆,都是了不起的大学问家”(李埏《昔年从游乐,今日终天痛》)。

    1929年春,顾颉刚回京途中,到苏州拜访钱穆。在南京内学院听欧阳竟无讲佛学的蒙文通,也慕名到苏州拜访钱穆。之前,蒙曾写万言长信,表达自己对钱的学问的钦佩。二人一见如故,同游灵岩山,同乘轿到太湖的邓尉山游览。一路上,湖光山色迷人眼,但蒙文通只顾披览钱穆的《先秦诸子系年》书稿。边读边赞叹不已,他对钱穆说:“君书体大思精,惟当于三百年前顾亭林诸老辈中求其伦比。乾嘉以来,少其匹矣。”故到北大后,方有“岁寒三友”。

    当然,钱穆在给学生上课时,也会受到挑战。一次,在课堂上,一位学生问:“听说先生不懂龟甲文,怎么能讲上古史呢?”

    钱穆从容答道:“我不懂龟甲文,因此课堂上不讲。但同学们应当知道,龟甲文之外,还有上古史可讲。你们可以试着听听……事有可疑,不专在古。上古也有许多不可疑之处。比如有人姓钱,此钱姓便属古,没有可疑。我相信其有父有祖,乃至高祖、曾祖以上三十几代前,就是五代吴越国王钱镠。以上还有钱姓。近来有人却不姓钱,改姓‘疑古’,自称‘疑古玄同’,这是什么道理?”

    钱穆在课堂上举例,并无讽刺钱玄同的意思,但还是有人说:“你的胆子太大了!”并告诉他,“你知道吗?班上听你课的里面,就有钱玄同的儿子,你可别惹是生非。”

    一天晚上,同事宴请,钱穆、钱玄同都在被邀之列。因其同姓同宗,主人将二人安排坐在一起。于是就有了下面的对话。

    钱玄同:“你知道我有个儿子在你班上吗?”

    钱穆:“知道。”

    接着,钱玄同告诉钱穆,他的儿子在上其“中国上古史”课时,将他所讲一言一句,皆仔细做了笔记,他都一字不漏地看过。

    钱穆说:“是的,像他这样勤奋好学的特别少见。”说完心里忐忑,怕自己在课堂上有不当之词,让钱玄同心存不满。岂料,钱玄同黯然且有些失落地说:“我儿子很相信你的话,不听我的。”

    钱穆能到北京大学任副教授,与顾颉刚和胡适的鼎力相助有关。胡适邀请顾颉刚到北大任教,钱穆正向燕京大学提出辞呈。顾颉刚写信给北京大学文学院院长、他的老师胡适说:“我想,他如到北大,则我即可不来,因为我所能教之功课他无不能教也。且他为学比我笃实,我们虽方向有些不同,但我尊重他,希望他常对我补偏救弊。故北大如请他,则较请我为好。”胡适同意弟子的建议,遂有钱穆到北大任教。顾颉刚则到燕京大学当国学研究所研究员兼历史系教授。自古文人相轻,但胡适、顾颉刚却极赏识重用钱穆,表现了真正清流的阔大胸襟。

    胡适十分欣赏钱穆的才学。有人向他请教先秦诸子问题,胡适就让他们去找钱穆,曰:“有关先秦诸子事,可向宾四先生请教,不必再问我。”钱穆对胡适的知遇之恩,也心存感激。但他却与胡适一直保持君子之交。一次,胡适生病,很多同人都去拜望,钱穆无动于衷。友人对他大加责备,谓之薄情寡义,辜负了胡适对他的栽培、提携。钱穆淡然笑说,这是两回事,我只为感恩去看他,今后叫我如何做人?感情与学问,钱穆分得清楚,他也从未因感情而在学术上苟同胡适。

    胡适和钱穆在一些学术观点上大相径庭。一学生问钱穆:“旧同学告诉我,应当用心听胡适先生与钱穆先生的课,可是二人讲的观点正好相反,不知两位先生可曾当面讨论统一观点?”

    钱穆沉思片刻说:“此处正见学问之需要。汝正当从此等处自有悟入。若他人尽可告汝一是,则又何待汝多学多问?”

    胡适认为老子早于孔子,钱穆则说老子晚于孔子,为此二人打了很长时间的笔墨官司。钱穆常在课堂上批评胡适之老子早于孔子论,说:“关于这一点,胡先生又考证错了!”并指出错在什么地方。

    钱穆敢于与当时声誉日隆的胡适发生争论,可见其治学态度的严谨和学术勇气。

    胡适一次上课,谈起他与钱穆的论争,风趣地说:“我反对老聃在孔子之后的说法,因为这种说法的证据不足。如果证据足了,我为什么要反对?反正老子并不是我的老子。”

    钱穆与胡适因都做学问,而相互看重,但因对新文化运动有分歧,而彼此有芥蒂。

    钱穆一向反对新文化运动,他说:新文化运动“凡中国固有必遭排斥”,“厚诬古人,武断已甚”,“谴责古人往事过偏过激”。自然对新文化运动的领袖胡适也多有批评。

    钱穆曾激烈地批评胡适等,“当时中病实在一辈高级知识分子身上。而犹如新文化运动诸巨子,乃群据大学中当教授,即以大学为根据地大本营”。

    钱穆甚至为自己未随新文化运动之大浪而动感到骄傲自豪:

    时余已逐月看《新青年》,新思想新潮流坌至涌来。而余已决心重温旧书,乃不为时代潮流挟卷而去。及今思之,亦余当年一大幸运也。

    但钱穆曾对胡适大加赞誉,则与此论相悖。他说,胡适“介绍西洋新史学家之方法来治国故,其影响于学术前途者甚大”。他将梁启超和胡适做了比较,他说梁氏著作是“精美详备”,“惟其指陈途径,开辟新蹊,则似较胡氏为逊”。但笔锋一转,又指出胡适代表作《中国哲学史大纲》也存在不足,“要之其书足以指示学者以一种明确新鲜之方法,则其功亦非细矣”。

    胡适做学问一直严谨,求证甚严,论其治学功力,也远在钱穆之上,而钱之“其功力亦非细矣”一句,无非在抬高自己。他自己说:“余自入北大,即如入了一是非场中。”此乃偏见,平心而论,北京大学多研究学问,少社会上的名利是非。若说北大是个学术上讲是非的地方,是不错的。连钱穆自己都说:“大凡余在当时北大上课,几如登辩论场。”据说,当时北大学生不分文史科,都愿意去听胡、钱二位的课,连北大教授夫人们都是听罢胡适听钱穆,然后成为时髦话题。

    在史学研究问题上,胡适与钱穆有些观点不甚相同,这很正常。史学家面对的是客观世界,历史的陈迹是客观的东西,如何再现历史事实的真相,在历史陈迹中发现历史精神,是胡适、钱穆的共同追求。二人又都是浩博宽豁的通儒,可以有些个人的毛病,但以他们的人格,还不会建立门户的壁垒,彼此为敌或钩心斗角。

    一些资料说,钱穆去找胡适借《求仁录》一书,胡适虽有,却怕失而不借,结果钱穆在书摊上“仅数毛钱购得”,有什么意思呢?

    又有人说,1933年暑假,胡适拜访钱穆,与他商量不再聘蒙文通事,理由是蒙的方言太重,学生听不懂。钱穆据理反驳,胡适两次“语终不已”,“两人终不欢而散”。于是,钱穆对胡适不满,说:“文通所任,乃魏晋南北朝及隋唐两时期之断代史。余敢言,以余所知,果文通离职,至少三年内,当务色不到一继任人选,其他余无可言。”有研究者认为,此乃暗示钱穆对陈寅恪的研究并不认同。因当时研究晋到唐史的人中,文史界公认陈寅恪最权威。

    胡适并不介意钱穆对他有微词,一直友善相待。一次,商务印书馆想请胡适编一本中学国文教材,胡适立刻想到曾在中学教书多年的钱穆,便请钱合编。钱拒绝合编。他认为二人的中国文学史观根本不同,最好各编一本,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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