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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大顺现在还面临个新的问题。

    那就是李欗说的,伴随着对外扩张、经济繁荣、贸易顺差、北美金银,先发地区的资本雄厚。但凡有真正赚钱的产业,正值这个疯狂咆孝着发展的二十年,轮得到官办?

    就算说把赎买作为强制的工业债券,大顺朝廷往哪投呢?

    眼瞅着多血症危机就要爆发,这时候搞强制工业债券,疯狂投资,那是活得不耐烦了?

    分歧也就在这。

    显学派的均田是啥意思?

    赎买?赎个屁,直接均,均完之后国家来当这个最大的地主。

    把地租收上来,办船厂、搞迁民,压根不考虑什么利润、回报之类的事。

    照着一年1亿两左右的亩税极限,或者直接折算成粮食。

    官办造船、冶铁、农业机械、畜牧等等行业。

    官方招收水手、海员、教师等。

    一波一波地把人往扶桑送,直到最终完成“五口之家、百亩之田”的基础之后,再让工业全面铺开。

    破而后立,解决大顺内地的工商业,全都是依靠强制的地租农业盈余的局面,而把工商业的服务对象,变为农业的生产者,也即一个个有足够土地能以交换价值为目的生产的自耕农。

    在这个过程中,朝廷需要高压、需要强悍无比的国家机器、需要膨胀至极的让宋代冗官冗员都自愧不如的官僚体系。

    压根不考虑什么投资、回报,纯粹靠强制性的小农的税收作为投资,照着二三十年搞,直到扶桑有一亿人口、南大洋和新苦兀等有个五六千万人口,完成真正意义上的户均百亩田的均田。

    李欗反对这么搞的根本原因,很简单:合着难办的事,朝廷来办。资产阶级全程不出力,就等着三四亿人口的大市场形成,全力发展是吧?那到时候,工业是你们主导的、资产阶级的力量无限膨胀、内部巨大的能把你们弄死的矛盾消失了,那皇帝还有个卵用?

    你们畅想的新时代里,有皇帝的位置吗?

    合着我这是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是吧?

    至于说怕形成什么新的类似关陇集团、淮西集团之类的玩意儿,那倒是次要的。

    而所谓的进步的皇帝,精髓就一句话:左右横跳,挑唆矛盾,当所有阶层的恩人。

    比如说,李欗设想的豫皖地区做稻草人吓唬新兴阶层、去除大顺这几年的激进思潮。

    这事,显学派做,和皇帝的做法,就大有区别。

    显学派做,那肯定是弄一堆实学的官吏、基层,带着兵过去搞均田。完后征税、发展工业、迁民。

    这个过程中,肯定会有大量的不满。

    地主的不满、士绅的不满、原本自耕农的不满、田皮田骨等问题的不满,等等、等等,一大堆。

    这些不满,肯定是冲着朝廷的。压不住,就容易闹出来大事。

    而起本身显学一派的想法,那又不是和劳动人民相结合,纯粹就是自上而下的“拯救”,这要是闹不出来类似青苗法之类的事,那就见鬼了。

    但李欗的做法,那就大不同。

    放开危机中憋疯了的资本,最多两三年,就能直接把豫皖地区搞的天怒人怨,直接炸了。

    而豫皖地区,又是死地,尤其是伴随着淮河治理、黄河改道、铁路修建、先发富庶之后,被分割的区块,使得这种起义,在李欗看来是可控的。

    靠着起义,用类似《流民图》事件的办法,使激进思想退潮,同时让传统派产生对新兴阶层的恐惧和不满。

    然后既是起义,肯定是要杀人的。

    这不是朝廷杀的啊。

    是起义者杀的。

    地主、乡绅、买办、商贾等等,杀上一波,这地契不就空出来了?

    随着铁路修建、黄河改道、淮河治理等,使得这一波起义无可流动,最后也不会成大事。

    刘玉当年是怎么毁的扬州?除了漕运改海运这个大背景外,可还有故意纵容起义军,吓的富户商贾携带资本润到松苏去了,他还借着机会搞了波地产弄到钱,兴办了不少实业。

    李欗自是觉得你既做得,我做不得?

    到时候折腾一波,事后或剿或招安,再把空出来的地收为官田分掉,笼络人心。

    顺带拉出来一波和新兴阶层有血海深仇的“保守”的新军,驻扎先发地区。

    这样一来。

    对资产阶级而言,是皇帝给擦的屁股,要不然这群起义军不得冲到你们那把你们挂树上?

    皇帝是资产阶级的恩人。

    对无地贫农、失业的手工业者,是皇帝收拢了田地,分给你们。

    皇帝是这批贫苦农民、失业的手工业者的恩人。

    对雇工而言,本身的危机,与起义造成的失业,皇帝招募一批军队、再送一批人去扶桑垦殖。

    皇帝是这批雇工的人。

    对地主而言,当然,已经被杀了的地主是死人那都无所谓,对于其余地方的地主而言,是皇帝扑灭了起义,要没有朝廷你们不得全完犊子啊?

    皇帝是别处地主士绅的恩人。

    这一波折腾完,豫皖地区的局面就会大为改观。

    原本的旧的基层统治崩溃了,这时候科举改革也基本完成了,再选一波官吏,从已经被起义军摧毁了旧秩序的地方,直接建立新秩序。

    而本身,迁民这种事,又得一波波地来。

    借着危机、繁荣的周期;借着找机会弄爆西班牙把拉美市场打开创造繁荣的契机。

    把豫、皖地区的均田、迁民、转型、赎买等完成。

    如此,朝廷手里就捏着东北、京畿、山东、河南、安徽、江苏、浙北等大片的既有稳定的自耕农支柱、又完成了改革的地区。

    剩下的,就可以慢慢折腾了。不管是人口、还是经济,已完成改革的地区都占据绝对的优势。

    其余的地方,或慢慢来、或勐地来,那主动权就在朝廷手中了。

    而福建、两广,这些地方,本身靠海,可以下南洋。

    而要解决西班牙,吕宋又可夺回。到时候对吕宋的西班牙人就不必客气了,什么教堂、什么庄园、什么地产,通通充公,反正也不怕报复。既有从西班牙手里夺来的地产和教堂教产,离得又近,这又可以顺带解决一下福建的人口问题。

    只要说,到时候能借助下次危机,基本改革完成的地区包括东北、京城、河北、河南、山东、江苏、浙江、福建、广东、安徽等地区,余下的那些就可控了,问题也不大了。

    当然,这么搞,很容易玩砸了。

    可若是没玩砸,那就很有机会抓住那一线生机。

    只不过,李欗估计自己多半是活不到那时候。毕竟这一线生机,是建立在多血症危机爆发的前提下。

    整个过程中,外部局势,唯一可控的,其实就是一个弄碎西班牙、支持拉丁美的反抗运动。

    剩下的,只能说听天由命了。

    说不定,法国明天就炸了,然后引发连锁反应,大顺的对欧贸易直接完蛋,危机就爆开了。

    也说不定,可能要等好久,被大顺这边的商品冲击搞得实在撑不住了,欧洲才炸。

    这些都不可控。毕竟弄碎西班牙,也得是欧洲乱了,才有机会一步到位。

    作为一个失败主义者,李欗视角下,留住皇冠,本身就是他们家族逆天改命的行动,成与不成,只能是所谓尽人事、听天命了。

    无非是他自认自己不可能再活好久,也怕万一哪天撑不住忽然暴毙,是以他只能把这些东西,交给皇子。

    更要皇子趁着他还活着,勐刷一波威望、名望。

    以及,至关重要的人设——“进步”的太子。

    威望、名望,没必要去和旧学的科举派那去刷。那群人是死硬保守派,既不会造反、也不会干出惊天动地的大事、更缺乏听起来不扯犊子的纲领。

    所以要去刷名望的地方,就是那群实学派、显学一系。

    因为这群人有听起来不扯犊子的纲领,所以要先借着科举改革这件事,把这批人分化一下。

    拉走一批、赶走一批,同时还要立起来“不是不改良,只是先迈左脚还是先迈右脚”的人设,使得一部分可能失望转激进的人才不要失望,最起码继续观望。

    换句话说,让一群本可能在这场科举改革风波中觉得大顺要完、没救了的人,去“挖黄河河道”。

    在和皇子把这围绕着生产过剩危机的一线生机的大致思路讲完后,在皇子错愕无比的眼神中,李欗道:“如今不比过去,只居于深宫,靠距离来塑造神圣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实学兴起,现在连宇宙起源都谈到了星云假说,天子神性早已不在。仍旧守株待兔,照过去手段,已不行啦。”

    “旧儒学一派,他们成不得事,三代之治全是扯澹,根本无从实现。既无纲领,他们也就没有威胁。”

    “新实学一派,他们是能成事的,最起码有个推论起来可以实现的未来。真若叫他们彻底失望,天下必要大乱。”

    “显学如今势大,实学也需要宗门领袖,如今之际,正是想办法分化显学、而你做实学宗门领袖的时候。”

    “既要分化显学,另立实学正宗,首先便要承认他们推断的未来,但要否定他们通往未来的路线。”

    “旧儒学这群人,他们的教义本就是忠君的。日后你为天子,大义就在。”

    “而实学显学这群人,认道不认人、从道不从君。你必要拿出道理、拿出路线,方能拿到大义。”

    “简单来说,工业主义、垦殖扶桑,这两件事,不可更改。”

    “在这两件事之下,怎么做、如何做、先做什么后做什么,你要说出道理。若只空谈,不但不会有名望,更会招致他们的嘲笑。”

    “科举改革的风波,于旧学上,无甚压力。此番你要与实学一派讲道理,拉走他们的大多数,易显学之质。”

    “好在昔日兴国公临行之前,留书一卷于朕,这些年朕也多研读,又暗窥显学之讨论,他们尚未得精髓,正可压服分化,另立显学。这几日,朕正可讲与你听。”

    皇子闻言,虽多惊诧,但还是在众多惊诧中,问了个他最想知道的问题。

    “父皇,昔日兴国公临行之前,既留书于父皇。那么,如今一些伪为兴国公所着之书,会不会也是他留下的?”

    “若真实他留下的,里面诸多内容……儿臣觉得,实在过于可怖。”

    李欗看了眼皇子,笑了笑,却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讲了一个很久很久之前的故事。

    故事里,称呼也从朕,变成了我,只是个久远的回忆。

    “很多很多年前,那是朝廷刚下南洋的时候了。兴国公问我,说下南洋一战,荷兰的商贾果然最后选择了合作,那么这里到底谁的功劳最大?”

    “我给出了很多的答桉,可兴国公都一一否定。”

    “最后他告诉我说,功劳最大的,是那些搓布的、炒茶的、烧瓷的、缫丝的。若无这些人,便是有再大的本事,这事也做不成。这是基石。”

    “我以为他还是民本之学,但他告诉我这基石的意思,并不是空泛的民本。而是说,这些搓布的、炒茶的,他们是让荷兰的商贾屈服的真正力量。”

    “兴国公说,他能战胜荷兰的舰队,但若无这基石,便不可能让荷兰的商贾屈服与合作。那么即便还能下南洋,但无这样的基石,那个下南洋就不可能是此时的下南洋。”

    “或许可能是下南洋种地、或许可能是下南洋收香料、或许可能是下南洋收贡赋。但肯定,绝无可能是如这般下南洋,与荷兰商业资本合作对欧洲卖货赚金银的下南洋。”

    “我一想,倒也有理。即便有搓布炒茶的那些人的劳作,却也未必一定会是这样的结果。或许未必下南洋、亦或许下了南洋也未必非要去做买卖。”

    “然而,但若没有他们,肯定不可能有这样的结果。”

    说完这个久远的故事,李欗叹了口气,似是在追忆什么,慢慢道:“现在,新的一群劳作者出现了,新的一群所谓的阶级出现了。”

    “他们,是变革的基石,没有他们,一些可能,就如同没有搓布炒茶的天朝下南洋一样,一定不可能有与荷兰商贾合作卖货这样的结果。”

    “但是,是不是说,有了他们,有了新的阶级,就一定会在几十年内自发地走向某种必然呢?”

    “好比说,有了那群搓布炒茶的,是不是一定就会达成下南洋、并且与荷兰商贾合作卖货的结果?”

    “显然,不是的。”

    “那些流传的书册,到底是不是他留下的,不重要。”

    “那些书册,写的内容,不过都是些诸如类似《因为搓布炒茶的生产,所以可以达成与荷兰商业资本合作的结果》的道理。”

    “但要做事,实则需要的,是一本《怎么办才能达成这种与荷兰商业资本合作的结果》。”

    “而要成事,需要的,则是一本《在大顺现有的具体条件下,怎么办才能战胜荷兰下南洋、并且达成这种与荷兰商业资本合作的结果》。”

    说到这,李欗便笑了。

    “兴国公的棺椁已经下葬了,死后原知万事空。他都死了,又怎么会知道【大顺现有的具体条件】是什么条件呢?”

    “所以他最多也就能留一些诸如《因为搓布炒茶的生产,所以可以达成与荷兰商业资本合作的结果》的道理。这些道理肯定是对的,但怎么办、以及在此时具体条件下怎么办,他是不可能写的。”

    “因为,兴国公生前最忌讳的事,就是刻舟求剑、东施效颦、守株待兔。那么他又怎么可能在几十年前,就留下和【大顺现在的具体条件】相关的任何文字呢?”

    “所以,那些东西是不是他留下的,并不重要。因为那是道理,我也能看,且并不会因为我是皇帝所以这个道理就不对了。”

    “道理在这摆着。天朝人需要的,好比是《在大顺现有的具体条件下,怎么办才能战胜荷兰下南洋、并且达成这种与荷兰商业资本合作的结果》;然而荷兰人,则可以根据这个道理,推出《在荷兰的现有的具体条件下,怎么办才能阻碍大顺下南洋,并且继续把握商业霸权和主导权,避免大顺下南洋拿下商业主导权》。”

    …………

    …………

    几个月后。

    伴随着科举制改革的争论、以及“进步”的皇太子在实学派中的演说引发的更大的争论。

    取义自嘲的“通儒社”的年轻人,在来今雨轩进行了最后一次相聚。

    大家最后握了握手,彼此说了句“道不同、不相为谋”,便此各奔东西。

    有的人,追随着皇太子,随从幕僚,出谋划策,坚信改良。

    有的人,投笔从戎,认为靠着对外扩张的市场,可以完成转型。

    有的人,放下政见,投身科学院中,去探索宇宙之无穷、物理之奥妙。

    有的人,重新拿起了《论语》,和颜李学派、泰州学派的人,尝试着搞乡村建设、乡约、乡德、乡贤、君子、学校。

    有的人,变卖了家产,带着一群人远渡重洋,希望搞一个理想化的、小国寡民的、人人劳作的、没有人夺走他人劳动成果的乐土。

    有的人,募集股本,兴办实业,认为既然未来是某种必然,那又何必急于一时。

    有的人,结成了密谋的小圈子,准备了炸弹,袭击了科举改革的衙门,想要倒逼朝廷放弃这种改良,转而用激进的显学均田手段,三十年完成迁民。

    有的人,联络那些欲要取旧学科举而代之而有名禄实学子弟,欲要效公车上书之旧事,力陈渐变之弊、速变之利,由是名声日显,乃为实学人望。

    有的人,则走入工厂、远行乡村,观察着变化、询问着诉求、考虑着未来、思考着怎么办,摸索着在大顺的现有条件下怎么办。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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