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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物资,竟又兴起一点点抢劫的念头——幸好,又被罗咏昊一句话及时掐灭了:“大帅!这甘泉此时已是一座空城。倘若此刻动兵,不仅徒劳无功,我军失信在先,陕省势必调动阖省兵马围堵,咱们都将尽数死在此地!”
关盛云有点糊涂:“空城?军师此话怎讲?他们连牛都送了来,必是富得流油,怎么能是空城?”
罗咏昊正色道:“恰是因为这牛,罗某才敢如此断定!这里是我军歇止的第一站,为嫁祸他人,陕省三司巴不得咱们快点离开,这点毋庸置疑。想是省府给甘泉下了严令,务必充分准备,甚至可能规定了各物数量。猪羊凑不齐,那知县便把耕牛强征了来凑数罢了。大帅切莫做他想,这一路,直到出潼关前,我军不仅绝无匮乏,更会大有收获,千万不可逞一时之快!”
关盛云当下醍醐灌顶般明白过来,道了声惭愧以后,不禁又感叹道:“唉,这些粮肉银饷皆是搜刮于民。虽由狗官们送来,到底还是因为咱们,累得百姓们受苦。”
罗咏昊微微一笑:“大帅,今日歇得早,我给你讲几个故事听听打发时间吧。”
关盛云道喜:“大好,大好!”
罗咏昊问道:“大帅,你觉得蜀汉昭烈帝如何?”
罗咏昊说的是刘备。古人对天子的尊敬是骨子里的,除了暴秦和篡汉的王莽等有限几个,绝大部分都用谥号庙号代称。
关盛云一挑大指赞道:“还用说?弘毅宽厚,仁德英雄也!”
罗咏昊淡淡一笑,道:“诸葛先生口中仁义无双的先主(刘备)攻取成都后,并没有约束士卒啊!大军进了城就开抢,兵士们只恨自己少长了两只手,连武器都不要了,把刀枪扔了就开始抢财物。仁德在哪里、宽厚又在哪里?”
关盛云没想到这一问,犹豫了下,辩道:“这倒也难怪昭烈帝吧?兄弟们过的便是刀口舔血的日子,换谁都很难约束的。”
罗咏昊不急不徐地说道:“大帅说的一点没错。不过,我还没讲完。蜀地虽有天府之誉,人丁、地盘毕竟有限。兵们再狠狠抢过,那昭烈帝是如何东拒孙吴、北抗曹魏,发动一次又一次的大战呢?”
论打仗,关盛云是内行,心里非常清楚,战争是一头吞金兽。只要战端一启,每一天都会有海量的钱粮物资被消耗掉。刘备自从建了蜀汉就一直打,钱粮从哪里来,这个问题自己以前却从没想过。
罗咏昊看出了关盛云的迷惑,直接揭了谜底:“那些钱粮当然是从百姓,甚至自己的兵卒们手里拿来。昭烈帝只用了两个办法。其一,开官市。也就是所有买卖,只要利大,一律由官府经营,与民争利!大帅觉得,那些被断了谋生之路的小民的境况,该当如何?其二,铸百钱。所谓百钱,并非百种,而是一种:‘值百’的那种!同样重量的铜,新钱便当旧钱百枚。”
讲到这里,关盛云有些不明白了,于是问道:“军师,与民争利,固是不对,这个俺懂。不过,俺有些不太明白:不管用了多少铜料,百钱便是百钱,当作一百钱使罢了。百姓们有何损失?”
罗咏昊道:“百钱之害,远甚于官市!我给您举个例子吧。假设您是蜀汉百姓之一,手里有一百枚旧钱。我是诸葛丞相,现下用一枚值百的新钱跟您交换。您还必须换,否则是大罪!然后呢,我派商人去找东吴或曹魏那里的商人买粮、买布,用唤来的旧钱买!若旧钱通用,我可以买到整整一百钱的物资、即使不通用,我也可以买到至少八十钱的物资——毕竟是铜,熔了做那边的钱也是一样。对吧?您说,我买到手里的这些货,花了多少代价呢?一钱而已!而这百倍之利,从哪里出呢?是东吴或曹魏么?他们拿到百钱了啊!是我么?明明我只花了一枚新钱而已啊!那便只能是百姓们出了!”
关盛云有些开窍了。
罗咏昊继续讲:“再比如您是一个织工,每天织出来的布匹可以卖百钱,然后去买原料、粮食。我用一枚新钱换了您的百钱,再用百枚旧钱铸出百枚新钱,继续跟您换、跟种田的农民换、跟箍桶的换、跟做鞋的换、跟做伞的换……”
关盛云截道:“军师,我明白了。”
罗咏昊继续说道:“再如唐太宗。攻高丽白岩城之战,久攻不下乃与将士约,城破纵兵三日。唐军士气暴涨攻势如潮,白岩城请降。太宗喜,方待受降,李积辩曰:‘士卒所以争冒矢石,不顾其死者,贪虏获耳。今,城垂拔,奈何更受其降,辜战士之心?’太宗乃对:‘将军言是也。然纵兵杀人而虏其妻孥,朕所不忍。将军麾下有功者,朕以库物赏之,庶因将军赎此一城。’大帅您听明白了么?贤如太宗者,也要抢的——赎城费说是圣君自掏腰包,实际上哪里来的?还不是白岩城百姓们的!再如安史之乱。素宗兵少,于是找回鹘‘借兵’平叛。条件呢?‘克城之日,土地士庶归唐,金帛、子女,皆归回鹘!’金帛哪里来?粮物哪里来?是贼会种地,还是官家会纺织?都不会吧?那便终归都是从百姓身上来罢了!‘士庶归唐’,那是自己人、‘子女归回鹘’,您看,连百姓本身都可以用来做交易的!”
一席话把关盛云说得冷汗涔涔。
只听罗咏昊复冷冷地说道:“我听说昭烈帝给蜀地百姓定的田赋高达六成,真假不知道。但我确然知道,蜀地百姓们穷得叮当响,家家户户都有子弟横尸祁山路,依然打心眼里感念厚道的刘皇叔和智计无双的诸葛丞相,却从没想过这一切是为了什么。即使刘皇叔真的复兴了他那个汉室,一统了天下,又能关自己什么事呢?你的田赋徭役,该交还得交,该服还得服吧?死了的子弟,能活回来么?”
关盛云心悦诚服地离了座,向罗咏昊拱手道:“军师讲得太好了!关某受教了!”
罗咏昊忙回了一礼,答道:“大帅谬赞,实不敢当。咱们陕省这一路,除非情不得已,万不可妄动干戈。百姓堪怜,却也命该如此。只是莫把他们逼得急了,你我之遇,岂不是皆由此因?”
二人说着话,谷白桦国清林等已是吃饱喝足,谷氏兄弟带上梁老四走了。
此后,大军顺着鄜州抵达中部县(今黄陵),在这里,罗咏昊父子在陕西布政使司左参议赵大人的陪同下,与关盛云分手,沿着宜君、同官、耀州、富平这条线去渭南;大军继续沿洛水顺流而下,在白水、蒲城郊外向同州、潼关进发。
临行前,罗咏昊还是不放心,正想着再怎么嘱咐关盛云几句千万别生事,没想到没等他开腔,关盛云先说了:“军师放心。军师此行性命全在敌手,关某断不会再做他想,让先生身处险地!”
罗咏昊感激地一笑,正待搭话,关盛云的眼睛已向按察副使王子瑜和都指挥佥事鲍直才二人那里恶狠狠地瞄了去。这二位不由被关盛云眼中的凶光吓得打了个寒颤,见状,赵参议赶忙打了个哈哈:“贵军大帅放心,罗先生父子的安全包在赵某身上!哪怕短了跟汗毛,”伸手一指那二位,“您就把他俩活炖了罢!”
听得此言,众人哈哈大笑,只有那二位,皮笑肉不笑地在心里把赵大人的十八代祖宗问候了一个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