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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已暮春,草木欣欣向荣。
天上飘着几点细雨,打在梨花枝头,比最细软的丝绢还娇嫩的花瓣簌簌飘落。
江洛走在伞下,余光看见魏丹烟已经泪下如雨。
她想了想,试着调动原身的情绪,希望起码能在赶到正院前流出几滴泪。
她成功了。
但原身对贾敏的感情,也就仅剩这几滴泪的分量。
是她来到这里太久,让原身的感情已经在几百个日夜里消磨殆尽了吗
来不及细想,正院已到。
丫鬟们在后收伞,魏丹烟顾不得规矩体面,沿着廊下小跑起来,江洛连忙跟上。
正房堂屋门开着,微凉的春风带着湿润的空气徐徐吹进来。见老爷和大姑娘都不在,魏丹烟急得忙问丫鬟“怎么这样开着门吹着了太太怎么好老爷呢大姑娘呢”
月白忙道“姨娘莫急,这是太太吩咐的,说屋里太闷了,想吹吹风大姑娘和老爷都在那边碧纱橱里”她指了指东边屏风之后的东稍间,“大姑娘才睡着,姨娘轻声些。”
魏丹烟忙掩住嘴。
月白看向江洛“太太要先见江姨娘。”
魏丹烟一愣。
江洛反应过来,忙说“想必是太太有话多嘱咐你,所以先见我。我去了。”
轻风一阵一阵吹过来。自从贾敏去年不见人后,这还是江洛第一次在正房呼吸到如此清新的空气。
其他时候,当然不能说这里的气味难闻,但不管是熏香,还是花香、果香,绕在屋里也总觉得沉闷难捱。
卧房门开着,帘子没挂下来。
江洛迈进去,看到穿一身红衣,笑容鲜妍的贾敏,险些不敢认了。
贾敏并没上妆,她的面色当然还透着重病之人的青灰,嘴唇上毫无血色。可那一双眼睛里飞扬的神采,却让江洛仿佛看到了从前意气风发,金尊玉贵的荣国公嫡女。
“太太。”江洛在床前下拜。
“起来。”贾敏指着床边,轻声说,“坐吧。”
门帘被挂下来,卧房门也阖上了。
江洛从没被贾敏这么亲密对待过,犹豫了片刻才坐好。
贾敏先端详她单螺髻上的发簪“这还是我和老爷才成婚那年,老太太给我的一块料,我叫人做了全套首饰出来,只有一对镯子戴了几个月,后来竟忘了。年前找出来新炸了给了你,本还怕颜色太重,你年轻压不住,如今看来,倒是合适。”
江洛笑道“我只知道这是好料,没想到还有这些渊源。老太太当真疼太太。”
贾敏点头“老太太是待我极好。”
她双眼微空,似乎陷入了回忆。
江洛不敢催促,便低头细想,一套放了十几年的首饰拿去重新打磨、抛光,再快也要两日。
去甄家的人是去年腊月二十八下午回来,贾敏二十九找她,三十当夜林如海便把这套首饰给了她
。
是工匠的动作快,还是贾敏早就准备好,要拿这套首饰“补偿”她
突然,贾敏咳嗽起来。江洛忙起身帮她顺气,门外的丫鬟们也进来了两个,递水抚背。
缓过这一阵,贾敏仍叫丫鬟们出去,指着床尾两个匣子,对江洛道“你把它们拿来。小心沉。”
江洛试探一搬,果然不轻。
她一起搬过来,贾敏直起身,先打开上面的,示意江洛看。
一支三尾攒丝挂珠红宝大凤钗横躺在绒布上,在阴雨天也宝光灼灼,比江洛原有那支凤钗还大得多。
江洛忙站起来“太太,妾身承受不起”
虽说世上并没有什么“妾室不能穿红戴凤”的规矩,三尾凤钗也不犯禁,可这样的大凤钗属实并不合她用。
“有什么承受不起的。”贾敏合上这个匣子,示意江洛打开另一个,里面是一条极品羊脂玉如意,“造化谁说得准”
“太太”江洛拜下。
贾敏要说的话,她不敢听。
可她俯首在下,贾敏的声音却还是稳稳走入她耳中。
“或许再过两年,这钗还配不上你了呢。若你真有造化,江洛,我想求你一件事”
江洛只能抬头。
眼神交汇,她忽然懂了贾敏想说什么。
“请太太放心,”江洛承诺,“只要我还在林家,就永远认姑娘是林家的大姑娘。”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贾敏认为林如海可能会扶正她,但这个承诺,她的确可以给出。
她也会做到。
贾敏笑了。
这笑中是欣慰、释然,还是不舍、酸涩,江洛分辨不清。
她抱着两个分量不轻的匣子出来,找到魏丹烟“太太叫你。”
贾敏给魏丹烟准备了姑苏一处房屋和一块良田“房子不大,就两进,足够你和甄家太太住了,若她想开了,愿意过继,或英莲真能找回来,你们也住的开。小庄子虽只有三百亩”
魏丹烟不肯要,忍着哭说“太太这些年给的已经够多了”
贾敏止住她的话“衣裳首饰算什么这房子地拿着才安心呢。幸好赶着把认亲办完了,不然我实在放心不下。”她又殷殷叮道“若将来新妇容不下你,你就和老爷求去”
魏丹烟只是摇头。
贾敏笑道“咱们都这个年岁了,别装孩子样。生老病死本就是人世常情,都会又这一天的,不过早晚。我虽先你一步走了,难道你以后就不过日子了快别哭了,笑一笑。”
魏丹烟掩住脸“太太让我怎么笑”
“怎么不能笑”贾敏掰她的手,可惜没力气,便在上面握住,笑说,“你有了嫂子,将来还有侄子侄女,有身份、有房子、有地、不愁吃穿,将来,有的是好日子呢”
她声音低下来,缓缓说“叫你做妾却只让你担了这些年虚名,连老爷
都不常见,丹烟,是我对不住你”
可若再来一回,她一定还是不想见到丹烟和如海亲密。
谁都可以,不能是丹烟。
魏丹烟掩面出来时,江洛已经让甘梨先把贾敏赏她的东西送回去了。
甘梨回来,正说“太太还赏了姨娘好几箱东西,不知是什么,但分量不轻,冬萱猜是书。”
看魏丹烟过来了,江洛忙示意甘梨过后再说,起身迎上去。
魏丹烟先和月白说“太太让抱姑娘去。”才犹豫着搭上了江洛伸过来的手,“太太想清清静静和老爷姑娘呆一会儿,咱们且回去吧。”
江洛应声“是该回去。还有许多事等着办。”
碧荷院,魏丹烟收好东西,不再消息怠工,开始和江洛一起分派事务。
静兰院,柳双燕没再一点点数自己的私房。
虽然雨越发大了,她却站在廊下不肯回屋,一直看着正院方向。
太太不行了。
太太要死了
太太一死,家里就变了天。她还有十来两银子,还有几根簪钗,到时一齐拿出去让人给爹娘送信,一定能行
蔷薇院,张夏萍和盛霜菊都聚在许静雨的东厢房,桌上几碟点心摆了半天,却还没怎么动。
许静雨和张夏萍坐着看雨,盛霜菊却坐不住。她一会在屋里踱步,一会又跑到廊下远望,心里焦躁万分。
怎么还没人来叫她
太太不想见她吗
连江姨娘太太都见了,就没有话留给她
她服侍了太太那么多年在太太心里,就没有一点分量吗
张夏萍实在被盛霜菊跑得烦了,起身对许静雨说“我回屋看看窗户去,有事叫我。”
阴雨不散。
不过申时,各处就点上了灯。
东边一处下人院,荣国府的管家林之孝两口儿边吃着晚饭,边商议说“我看四姑太太就在这一两日了,咱们早些睡,晚上别睡迷了,防着有事。”
林之孝闷头塞了几口饭,才说“这差事总算要完了。”
他媳妇忙拍他一下“快小心些这话叫人知道,咱们还活不活了”
林之孝心里有气“这样走远路没好处的差事就是你我,哼”
四姑太太可是老太太的亲生女儿,他们把四姑太太的丧信带回去,老太太难道会高兴赏他们
将来不吃挂落就不错了
他媳妇却笑道“咱们本就是后上来的,难道叫人心甘情愿把好事让出来其实要我说,这事却未必不好。”
林之孝忙问“怎么说”
他媳妇笑道“四姑太太虽要没了,不还有林大姑娘出来前老太太嘱咐的,看能不能把林大姑娘带回去,林大姑娘到了咱家,不要和姑老爷送信姑老爷挂心女儿,难道还”
林之孝憨厚正直的脸上出
现笑容,连声道“果然还是你想得是”
而贾家的“四姑太太”贾敏,也正与女儿说着娘家。
“还记着娘说过的吗”虽然心中是满满的担忧,贾敏却一点不肯露出来了,只对女儿笑,“你外祖家一门双国公,与别家不同”
贾家有再多不好,她一去,也是黛玉所剩不多的依靠。
黛玉眼睛肿得核桃一样,贾敏说一句,她应一句。
母女俩嗓子都说得哑了,却谁也不肯停。
林如海背过身叹息,调好温水,给一人喂了半盏,笑道“好了,都歇会,时候还长着呢”
他忙问黛玉“你娘再说就该嗓子疼了,是不是”
黛玉抹泪点头“娘歇一会吧。”
“我不累”才说了三个字,贾敏想到女儿连着几天没休息好,今日又一直说话,身子必然早就撑不住了,等她说不定会大病一场,忙改口,“是该歇一会。”
黛玉自己擦泪,趴在贾敏身边“我和娘一起睡。”
贾敏含笑答应着,给林如海使了个眼神。
林如海忙道“你们都先吃药再睡。”
黛玉的那碗药里额外加了一点安神的药材,分量很少,不会损伤身体,但起码能让她多睡一个时辰好觉。
吃过药,黛玉很快睡熟了,梦里还紧紧搂着贾敏的手不肯放开。
林如海问“我抱玉儿过那边去”
贾敏摇头“再让我多看几眼玉儿吧。”
林如海只说一个“嗯”字,声音却在发颤。
他撑不住,歪身坐在床沿,豆大的眼泪滴在锦被上,洇开一片又一片。
“如海”贾敏向他伸手,“我快走了。我死后,你不许叫人欺负了玉儿,谁都不行,你答应我”
“我答应你”林如海抖着手说,“你放心,我”
“别说”贾敏用指尖贴住他的嘴唇,“别说以后不会续弦这样的话。将来若为这话辜负了旁人,也辜负了自己,可怎么好”
林如海怔怔看着她。
贾敏却对他笑“虽然没能做成一生一世一双人,也没能白头到老,但我盼着你能长命百岁,如海”
三更,云板敲响了四下。
江洛连忙起身穿衣,甘梨跑进来“已经叫人去打听了”
冬萱忙拿了孝服出来,问“现在穿还是”
云板四下,必是太太殁了,可还没有实信就穿孝服,又有些咒太太的意思。
听着正院传来的哭声,江洛让她们先给她梳头“等消息。”
发髻盘好,果然有丫头来报“太太殁了,老爷让姨娘和魏姨娘速去主持内事。”
江洛三两下穿好衣服,先到碧荷院与魏丹烟会和。
魏丹烟早在院门等她,两人一起来正院。
大姑娘已经哭得晕了过去,老爷正请大夫诊治
,两人只好先避开。
魏丹烟问江洛“大姑娘这样,必得有人随身照顾着,老爷才能安心。你看你是”
江洛也想到了,忙说“太太丧礼这样的大事,还是得有你主持,若老爷放心,我去陪着大姑娘吧。”
这两件差事都不简单,风险也都很大。但相比之下,起码有原著做依据,她相信黛玉可以挺过贾敏的丧礼。
而贾敏的丧事哪里出了差错,魏丹烟身上有贾敏的旧情面在,不会有事,可若是她
魏丹烟擦掉眼泪,对她的选择表示理解,还说“一会我和老爷说。”
江洛忙道“多谢你。”
她和林如海说要照顾黛玉,难免有逃避贾敏丧礼、躲清闲的嫌疑,魏丹烟说便无妨了。
这个情分她要记得。
魏丹烟叹气“我就仗着比你年长,多说几句,不是要趁机教导压服你太太的丧礼不轻省,看护大姑娘也不容易,你万万不要觉得差事轻就懈怠了,咱们平平安安过这一关。”
江洛忙说“你和老爷说已是在帮我,我若还把你往坏里想,那也不算人了。你放心,我便是亏着自己,也不敢松懈大姑娘的事。”
魏丹烟把手里潮湿的帕子折了折“其实,我还以为你不会选照顾大姑娘。”
江洛“这怎么说”
魏丹烟有点高兴,但没笑出来,只平静说道“我怕你争着要办太太的丧礼,以此揽权弄权,那就是我看错人了。”
幸好,她没看错,太太也没有。
她握了握帕子,松开,拍了拍江洛的手“是我把你往坏里想了。”
江洛品着她话里的意思,也低声道“其实我只是怕担责任,想躲清闲。是你把我想得太好了。”
魏丹烟只说“君子论迹不论心。”
江洛想说她还远远算不上君子,只是个再平常不过的小人,便看见东厢房那边管家送大夫出来。
两人忙止了话过去。
林黛玉在自己床上睡着,细弱的眉头皱起来。林如海坐在女儿床边,神情是江洛没见过的颓丧消沉。
魏丹烟轻声劝道“太太的身后事未完,大姑娘也还年幼,家里上上下下都等着老爷的话,万望老爷珍重己身,这里便交由江姨娘吧。”
“也好”林如海撑着额头站起来,停在江洛身前三四步远,“玉儿一向和你不错,你看护着我放心。”
江洛只能答应着“妾身一定尽心。”
她去年十月就不上学了,从那之后跟黛玉一个月也见不了两回,怎么在林如海这还是“一向和她好”呢。
林如海如游魂一般出了屋子,魏丹烟也出去办理事务。看黛玉睡得还好,江洛便轻轻掩上卧房门出来,和王嬷嬷要了黛玉的药方脉案,又将黛玉一日睡多久,吃多少饭这些事问明白。
虽然和王嬷嬷有过八个月一起去学堂的经历,但林如海把黛玉交给她,王嬷嬷还是一副不放心的样
子。
江洛当然能察觉到王嬷嬷在暗中审视她,但她不是很在乎,也没觉得被冒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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