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讨论中几乎有些过分推崇我这个新来的学生,晚上我常可以拜访他,与他亲切交谈。那时他常常从墙上拿下一本书,声音洪亮地朗读诗或悲剧,或解释有争议的难题,这一声音由于激动而一级高似一级的响亮,越发抑扬顿挫,在沉迷的头两个星期里,我学到了比过去十几年中学到的还要多的关于艺术本质的东西。在那些我总嫌短暂的时光里,我们总是单独在一起。大约八点钟,门就被轻轻地敲响,他的妻子提醒他吃晚饭。但她再也没有踏进过这个房间,显然听从于一个指示,不要打断我们的谈话。

    就这样,十四天过去了,忙忙碌碌,热情澎湃的初夏的日子,直到一天早上我的精力像一根绷得太紧的钢弹簧~样弹了出去。在此之前我的老师就告诫过我,不要过分投入,时不时地休息一天,到野外去走走—一现在这个预言突然应验了:我昏昏沉沉地从昏睡中醒来,刚想读书,所有的铅字便像大头针一样颤动起来。我当即决定,像奴隶一样忠实地听从我的老师的哪怕最微不足道的话,在渴求知识之余自由自在地玩耍一天。我一早就出发了,第一次细细地观看了这个有些古迹的城市,为了活动身体,登上了有一百级台阶的教堂塔楼,在那儿的平台上,我从周围的一片绿色中发现了一个小湖。我这个住在沿海的北方人热爱游泳运动。在这塔楼之上,斑斑驳驳的草地就像绿色的池塘一样泛着微光,仿佛吹来一股家乡的风,一个不可抑制的愿望占据了我的心,我要再次投入那可爱的物质之中。我吃完饭找到了那个浴场,在水中塘耍的时候,我的身体再次感到自己充满了活力,我胳膊上的肌肉几个星期以来第~次有力地伸展,阳光和风抚摸着我裸露的肌肤,在半个小时之内又把我变回了从前,变成了那个疯了似的跟伙伴们打闹,为了显示自己的勇敢连命都不顾的莽撞少年;我疯狂地扑打着水,舒展着,把书本和科学统统抛到了脑后。带着我特有的那种痴迷重又沉腼于久违的激情,我在这被重新发现的物质里泡了两个小时,为了在坠落之中发泄多余的力量,大概从跳板上跳下了三十次,我两次横渡湖面,就这样还没有耗尽我的狂热。我气喘吁吁,所有绷紧的肌肉都跃跃欲试,我四下寻找着新的考验,急切地想做些剧烈的、鲁莽的、放肆的事情。

    这时从那边女浴场传来跳板嘎吱作响的声音,我感到这有力的一蹬产生的推力使整个跳板架都跟着颤动。一个苗条的女子的身体一跃而起,起跳的曲线划了一个像土耳其军刀一样有力的半弧,头朝前落了下去。一瞬间,这一跳卷起一个哗哗作响、泛着白沫的漩涡,而后那个挺直的身形又浮了上来,有力地击着水向湖心岛游去。“跟着她!赶上她!”运动的欲望发动了我的肌肉,我纵身跃入水中,抡起双臂,以极快的速度顺着她的踪迹追去。但被跟踪的人显然发现了有人追踪,她乐意比试一下,充分利用领先的优势,灵活地绕过湖心岛,而后奋力地往回游。我马上发觉了她的意图,也转身向右,奋力划水,我前伸的手已经够到了她击起的水花,我们之间只剩下一作的距离了——这时,被跟踪的人突然十分狡猾地潜了下去,过了一小会儿,在女方的栅栏边上浮了上来,栅栏阻碍了我继续跟踪。胜利者湿淋淋地爬上台阶,她不得不停了一会儿,手按着胸口,显然有些喘不过气来;而后她转过身,当她看到我被挡在栅栏边上时,就露出白亮亮的牙齿,朝着这边得意洋洋地大笑起来。由于刺目的阳光我看不清她在泳帽下的脸,只有那嘲讽的笑脸灿烂地冲着失败者闪着光。

    我又生气又高兴:自从离开柏林以来,我第一次重又感到一个女人认可的目光,——也许这暗示着一次艳遇吧。我三下两下游回了男浴场,敏捷地把衣服套在湿淋淋的身上,想及时地在出口等候她。我一直等了十分钟,我的傲慢的对手——她男孩子似的细瘦身材不会让人认错——才迈着轻盈的步子走了过来,她一看见我在那儿等着,就加快了脚步,显然是想剥夺我与她攀谈的机会,她走路很轻盈,就像她游泳时一样,所有的关节都听命于这个男孩子一样细瘦、也许有些过瘦的身体;我要想不引人注意地跟上这个飞快地大步向前的女人,还真得费点儿劲。终于,我赶上了她;在一个道路转弯的地方,我敏捷地横插过去,还没有跟她打个照面儿,就按照大学生的方式脱下帽子,扬得高高地向她致意,问道:我是否可以陪她。她从边上投来讥讽的一瞥,并没有放慢飞快的速度,用几乎令人气愤的讽刺语气回答道:“如果对您来说我走得不是太快,为什么不呢?我急着赶路。”我被这种落落大方的态度鼓励着,变得越发纠缠不休,提出一打好奇的、大部分很傻气的问题,她却很乐意地、大大方方做了回答,这使我的意图不但没受到鼓舞,巨而模糊不清了。因为我在柏林的攀谈经验多是针对反驳和嘲讽的,而不是这样在快速行走时直率的交谈:

    我再次感到,我鲁莽地撞上了一个比自己强的对手。

    但事情比这还糟糕。当我更加冒失地、刨根问底地问她住在哪儿时——一她那两只栗色的眼睛突然尖锐傲慢地转过来,炯炯发光,丝毫不再掩饰她的嘲笑:“就在您的近邻。”我简直目瞪口呆。她从旁边又向这边望了一眼,看看这一箭是否射中了。真的,它正中我的咽喉。

    一下子,那种厚颜无耻的柏林腔不见了,我很不肯定地、简直是态度谦恭地结结巴巴地问道,我的陪伴是否让她讨厌。“怎么会呢,”她重又微笑起来,“我们只剩下两条街了,可以一齐走啊。”一听这话,我的血一下子涌了上来,我几乎再也走不动了,但又有什么用呢,改变方向就更受人了:这样我们就得一起走到我住的房子那儿,这时她突然停住,向我伸出手,不加思索地说道:“谢谢您的陪同,别忘了今晚六点你要来找我丈夫。”

    我羞得满面通红。但我还没来得及道歉,她已经轻盈地上了台阶,我站在那儿,想着我胆敢愚蠢地说出那些傻气的话”,心中一阵恐惧。我这个吹牛皮的傻瓜像邀请一个缝纫女工一样邀她星期日郊游,用陈词滥调恭维她的体形,然后又重弹起孤苦零订的大学生那多愁善感的老调。——一我觉得,我羞愧得直想呕吐,恶心的感觉使我窒息。现在她笑着走了,傲气十足地去她丈夫那儿了,把我做的蠢事告诉他,而我在所有人当中最看重他的评价,在他面前显得滑稽可笑,比赤身裸体地在闹市受鞭打还要痛苦万分。

    在晚上之前的那可怕的几个小时里,我给自己描绘了一干遍他是怎样带着精雅的讽刺的微笑来接待我的——一嗅,我知道,他精通挖苦的艺术,懂得怎样把一个嘲讽造得锋利无比,好让它直刺你的骨髓。一个被判了死刑的人走上断头台也不会像我这次走上楼梯一样艰难,我吃力地咽下嗓子眼里的一日唾沫,走进他的房间,这时我更加迷惑了,我仿佛听到了隔壁房间有女子裙裾塞级审奉的声音。她肯定在那儿偷听,那个傲慢的女人,想要欣赏我的尴尬,欣赏那胡说八道的小伙子的难堪。终于,我的老师来了。“您怎么了?”他关切地问,“您今天这么苍白。”我赶忙否认,等待着他的捉弄。但担心的处决并没有发生,他跟以前一样谈起学术上的问题:我胆战心惊地倾听着,没有一句话暗含着影射或讽刺。我先是惊奇地而后又高兴地认定:她没有说出那件事。

    8点钟,门又被敲响了。我起身告辞:我的心又放回了肚子里。当我走出屋门,她刚好走过;我打个招呼,她的目光微微地向我发出笑意,我松了一口气,我把这次原谅理解为一个继续守口如瓶的允诺。

    从那一刻起,我的注意力发生了转移;以前,我的孩子般虔诚的敬畏之心觉得这个神化了的老师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天才,我完全忘记了去注意他私人的、尘世的生活。我以那种任何真正的狂热都具有的夸张方式,把他的存在完全从我们井井有条的世界的一切日常事情中提升出来。就像一个初次恋爱的人不敢在想象中脱去圣洁的姑娘的衣服,也不敢像别人那样自然地观察穿裙子的生物一样,我也不敢虚伪地窥视他的私生活:我总是把他理想化,认为他脱离了一切俗物,只是语言的使者,创造精神的外壳。现在,由于那场悲喜剧式的艳遇:我与他的妻子不期而遇,我就.禁不住想更密切地观察他的家居生活,一种不安分的、四处窥探的好奇心实际上让我违心他睁开了眼睛。我探寻的目光刚刚开始行动,就被搞糊涂了,因为这个人在自己家的生活十分独特,简直像个不解之谜。那次邂逅不久,我就被邀去吃饭,当我第一次看到他不是自己一人,而是跟妻子在一起时,就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想法,怀疑他们是一个别别扭扭的生活团体,我越是深入这个家庭的内部,我的这种感觉就越是让我迷惑不解。并没有言语或表情显示出二人之间的紧张或木和,恰恰相反,正是这种空白,这种不存在任何友好或对立迹象的空白,把他们俩奇迹般地笼罩起来,使人看不透他们,这种感情上的沉重、燥热的风平浪静比争吵的狂风暴雨或怀恨在心的听不见雷声的闪电更使气氛压抑。从外面看,没有什么东西暴露出怨怒或紧张,只是内心越来越疏远。在他们偶尔的交谈中的问话和回答都好像晴艇点水,绝不是心领神会,意念相通,吃饭时,即使是跟我交谈,他的话也是那么干巴巴的。有时候,只要我们不重新回到工作的话题上,交谈就会冻结成一大块沉默的坚冰,最终也没人敢去打破它,这种冰冷的负担往往几个小时地压在我的心灵上。

    最让我惊奇的是,他总是形只影单。这个开朗的、极有号召力的人没有一个朋友,只有他的学生与他交往,给他慰藉。和大学的同事之间除了出于礼貌的交往没有任何联系,社交活动他从不参加;他经常整天不在家,但也不是去别处,只是去二十步开外的大学。所有的东西他都理在心里,既不向别人吐露,也不诉诸文字。现在我明白,他在学生圈里的讲话为什么那么滔滔不绝了:那时候心直口快的性格从整日的淤塞中爆发出来,所有他沉默地理在心里的思想呼啸着冲出沉默的围栏,桀骜不驯地,就像骑手恰如其分地称之为“马厩大火”的烈马一样,冲进话语的竞技场中。

    在家他很少说话,对他的妻子说得最少。即使我这个不请世事的年轻小伙子也战战兢兢,几乎羞愧难当地、惊奇地发现,两人之间飘着一个阴影,一个飘动着的、总在眼前的阴影,这个阴影是用摸不着的材料制成的,但足以把一个人跟另一个完全隔绝开来,我第一次意识到,一个婚姻对外隐藏着多少秘密啊。就好像门槛上画了一个五角星一样,他的妻子没有得到特意的邀请绝不敢踏进他的房间,这就表明了她与他精神世界的完全的隔绝。我的老师从不肯当着她的面谈及他的计划和工作,她一进来,他马上中断激越的谈话,这种态度真是让我难堪。他甚至都不想礼貌地掩饰一下对她的侮辱和明显的轻蔑。他明确地拒绝她的参与——她却好像不曾察觉这种侮辱,或者是已经习惯了。她男孩子似的脸上带着傲慢的表情,轻盈灵巧地在楼梯上飘上飘下,总有满手的活儿要做,又总有空闲,去看戏,不错过任何体育活动—一而对书,对家庭,对所有封闭的、安静的、需要深思熟虑的东西,这个大约三十五岁的女人没有丝毫兴趣。她总是哼着歌,爱笑,总喜欢进行尖锐的对话;能在跳舞、游泳、奔跑或任何激烈的活动中舒展她的四肢,她才觉得舒服;她从不严肃地跟我交谈,总是把我当成一个半大孩子戏弄,最多把我当成大胆角力的对手。她的这种轻盈明朗的态度和我的老师阴郁的、内向的、只有思想才能使之振奋的生活方式形成极其强烈的对比,我总是带着新的惊诧自问,当时是什么东西使这两个完全不同的天性结合在一起的。当然,只是这种奇怪的对比激励着我,当我撇开繁重的工作,跟她交谈时,就好像一顶压人的头盔从我的头顶拿掉了;所有的东西又摆脱了沉醉、激动,归位到清晰、明澈的尘世里。生活明快、随和的一面和我在他身边由于紧张忘掉的东西顽皮地要求它们的权利,大笑使我舒服地卸掉了思想的重负。她和我之间建立起了一种孩子式的伙伴关系;正是因为我们总是一起闲聊,或一起去看戏,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就很轻松。只有一个东西尴尬地打断我们无忧无虑的谈话,每次都让我迷惑,那就是提到他的名字,这时她总是用一个敏感的沉默抵御我带着疑问的好奇心,或者,当我越说越激动时,向我投以诡异的微笑。她始终守口如瓶,她以不同的方式,但同样坚定的态度把他置于她的生活之外,就像他把她置于他的生活之外一样。但在同一个缄默的屋顶下,两人已经生活了十五年。

    这个秘密越是难以窥破,我急不可耐的心情就越是受到更大的诱惑。它就像一个影子,一块面纱,我感到它随着每句话的话音而摆动;好多次我以为已经抓住了这幅让人迷惑的织物,它却又溜掉了,一会儿却又来撩拨我,但没有一次是摸得到的话,抓得住的形式。对一个年轻人来说,没有比胡乱猜测这种让人绞尽脑汁的游戏更让人头疼,更让人清醒了;懒洋洋地四处游荡的想象力,突然有了捕猎的对象,被我身上新出现的跟踪追击的欲望刺激得无比活跃。在那些日子里,一种全新的感官在我这个一直措懂的年轻人身上生长起来,那是一片有听觉的、极薄的薄膜,捕获辨别着每一个声调,是一道充满了不信任的、尖锐的、像猪八一样搜寻着的目光,是~个像猎狗一样嗅来嗅去、在黑暗中四处挖掘的好奇心—一神经紧张得发痛,总是为获得一种猜测而激动,却从未最终得到清晰的感觉。

    但我现在并不想责备我的俯首帖耳的好奇心,它是纯洁的。让我的一切感官如此兴奋的,不是那种一个处在劣势的人喜欢阴险地用在比他优越的人身上的那种淫邪的好奇心—~正好相反,它来自暗中的恐惧,是一种无助他犹豫着的同情,这种同情带着隐约的不安,感到这个沉默的人身上的痛苦。我越走近他的生活,就越明显地感到,我的老师那亲切的面庞上笼罩着的、变幻不定的阴影压迫着我,那种因为被高贵地克制着而显得高贵的忧郁,永远不会降低身分,变成恼怒的不快或疏忽大意的怒火;如果说在初次见面时,他那语言的耀眼的光彩吸引了我这个陌生人,那么现在,他的沉默不语的额头上飘浮着的愁云,却给我这个已经熟识了的人以更深的触动。没有什么能像这种坚强的忧郁那样有力地打动一个年轻人的思想:

    米开朗淇罗俯视着自己内心深渊的思想,贝多芬痛苦地绷紧的嘴,这些悲天悯人的脸谱比莫扎特银色的旋律,比达·芬奇的人物周围明亮的光线更能强烈地打动一个尚未定形的人。青春本身就是美,它无须神化:带着过剩的生命活力,它总要寻愁觅恨,乐意让悲愁甜美地吮吸它的未清世事的血,还有所有年轻人那永远不变的冒险精神和他们对每个精神上的痛苦表现出的关怀。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一张真正忧伤的面孔。我是一个小人物的儿子,从市民的其乐融融的环境中无忧无虑地成长起来,我所知道的忧愁不过是那些日常生活中可笑的面具,伪装成愤怒,或披着嫉妒的黄色外衣,常跟金钱上的鸡毛蒜皮相牵连—一这张脸上怅然的神情,我立刻感到,却是出自一种更神圣的因素。这种阴郁的表情来源于内心的忧伤,是内心里一枝残酷的石笔给早衰的面颊画上了皱纹和裂隙。有时,当我踏进他的房间时(总是像一个接近恶魔住处的孩子一样害怕),他在沉思中没有听到我的敲门声,当我突然满心羞愧、惊慌失措地站在忘我的地面前,我觉得,那儿坐的是瓦格纳,肉体上穿着浮士德的服装,思想在可怕的女长聚会之夜.在谜一样的深谷里四处游荡。在这种时候.他的感官完全关闭了,他既听不到正在走近的脚步声,也听不到胆怯的问候。而后他突然从沉思中惊起,试图用匆匆的话语来掩饰地的尴尬:他走来走去,设法通过提问把观察的目光从自己身上引开。但那种阴郁却始终罩在他的额上,只有热情的交谈才能驱散那些从内心聚集起来的乌云。

    他有时一定感觉到了,也许从我的眼睛,从我不安的手上感觉到,他的注视多么让我感动,他也许猜测到了,在我的嘴唇上看不见地浮动着对他的信赖的请求,或者在我的小心翼翼的态度中看出了那种隐秘的激情,希望把他的痛苦移到我身上,移到我心里。没错,他肯定觉察到了,他常常出奇不意地打断活跃的谈话,激动地望着我,这种异常温暖的目光笼罩我的全身。他常常抓住我的手,不安地、久久地握着——我总在期待:现在,现在,现在他要跟我说了。但他并没有跟我说什么,而是往往做一个生硬的手势,有时甚至说一句冷冰冰的或嘲讽的话,意在使自己冷静下来。他体验过激情,又在我的心中培养、唤醒了我开放的心灵渴望的激情,现在却突然把激情像一本做得很差的作业里的一个错误一样划掉了,而且他越是看到我开放的心灵渴望着他的信任,越是狂怒地用“这您不懂”或“别这么夸张”诸如此类的冷言冷语来抵挡。这样的话让我又气愤,又绝望。我是怎样忍受着这个怒气冲冲、忽冷忽热的人的啊。这个不知不觉地点燃我的激情,而后又突然让我冷水浇头,这个人狂热地激起我的狂热,而后突然抓起讽刺挖苦的鞭子——一是啊,我有一种可怕的感觉,我越是与他接近,他越是坚决地、恐惧地推开我。他不让什么东西,也不允许什么东西接近他,接近他的秘密。

    秘密,我意识到那秘密变得越来越憋不住了,它阴森可怕地住在他神秘地吸引着我的内心深处。我猜想,在他的奇怪的逃避的目光中一定隐瞒着什么,当人们心怀感激地回应它时,它忽而热切地顾盼,忽而羞怯地躲闪;我从他妻子紧闭的嘴唇上,从城里的人们出奇冰冷的回避中感到这一点,当人称赞他时,那些人简直要露出愤怒的目光——我从上百次稀奇古怪的行为和突如其来的惊慌失措中感到这~点。我误以为已经深入了这样一种生活的内部,却像在迷宫里似的胡乱地绕来绕去,找不到通向它的源头和心脏的道路,这是怎样一种痛苦啊。

    对我来说最不可解释的,最让人恼怒的是他的肆意胡为。一天,我去教室上课时,看到那地挂着一张字条,课要中断两天。学生看起来对此已经习惯了,而我昨天晚上还跟他在一起呢,我马_L赶回家,担心他生病了。当我十分激动地闯过去时,他的妻子只是干巴巴地微笑了一厂。“这种事经常发生,”她出奇冰冷地说,“只不过您还不知道罢。”我确实从同学那里听到,他常常在一夜之间消失,有时只拍来电报请假。有一次,一个学生早上四点钟在柏林的一条街上碰见他。他像一个塞子一下子从瓶口蹦开,没有人知道他去哪儿了。这一突然的出走像一种疾病一样折磨着我:这两天里,我失魂落魄、惶惶不安地四处游荡。我已经习惯于他在身边,没有了他,上学对我来说突然失去了任何意义;我在纷乱的、嫉妒的猜测中折磨着自己,一种对他的缄默的恼恨在我心中滋长起来,他把我这个渴慕他的人挡在他真实生活的外面,就像把一个乞丐挡在冰天雪地里一样。我徒劳地想说服自己,我是个孩子,是个学生,还无权要求解释和说明,他的善心已经给了我比一个业师有义务给予的多百倍的信赖。但理智无法控制这种燃烧的激情:我这个傻乎乎的孩子每天十次地去问他是否回来了,直到我最终在他的妻子越来越生硬的否定的回答中感到了怨怒。我半个晚上都醒着,倾听着他回家的脚步声,早上不安地在他门前蹑手蹑脚地走来走去,不敢再去问他的行踪,当第三天他终于出人意料地走进我的房间时,我才松了一口气;我的惊讶可能太过分了,至少我在他尴尬的反映中觉察到这一点,他提出一连串无关紧要的问题。他的目光回避着我。我们的交谈也开始绕起弯子来,结结巴巴,不能连贯,由于我们俩都竭力避免提到他的出走,这句没说出来的话就阻住了所有话的路。当他离开我时,那强烈的好奇。已像火焰一样熊熊燃烧起来,渐渐地,它使我失去了睡眠和清醒。

    这场谋求解释和更深认识的战斗持续了数周,找固执地探索那火热的核心,我在岩石般的沉默下面感到它就像火山一样炽热。终于,在一个幸福的时刻里,我成功地打开了通向他内心世界的第一个缺口。我又一次在他房间里坐到日暮时分。这时他从紧锁的抽屉里拿出几首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朗诵自己的译文,欣赏那些仿佛用青铜铸造的形象,然后把它们那些看似不可理解的密码,那么奇妙地破译出来,我不禁在喜悦之中感到一种遗憾,所有这个滔滔不绝的人所馈赠的东西,都要随着流逝的语言而消失了。这时我突然产生了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勇气,问他道,为什么他没有完成他的大作《环球剧院史》—一话刚一出口,我就吃惊地发现,我已经违心地、狠狠地碰到了一个秘密的、显然很痛的伤口。他站了起来,转过身去,沉默了好长时间。房间里一下子好像充满了暮色和沉默。终于,他走过来,严肃地看着我,嘴唇颤动了好几次,才微微启开;他痛苦地承认:“我写不出什么大作了……

    已经都过去了,只有年轻人才能这样大胆地计划,现在我没有毅力了。我已经——为什么要隐瞒呢?——成了一个没有长性的人,我坚持不住。过去我有更大的力量。现在没有了,我只能说:说话有时还能牵引我,让我超越自己。但静坐着工作,总是自己,总是单独工作,这我干不了。”

    他听天由命的神情震撼了我。我满怀信心地催促道:他应该把每天随手分散给我们的东西,紧紧地换在手里,不要只是一味地分,而要把自己的东西汇编在一起保存下来。“我不能写了,”他疲倦地重复遭,“我总不能集中精力。”“那您就口述/这个想法太迷人了,我差点儿扑上去恳求他,“那您就口授给我。您试一试吧。也许您就一发而不可收了。您试一试口述吧,我求您了,就算为我着想吧!”

    他抬起目光,开始有些不知所措,然后陷入了沉思。这个想法好像有些打动了他。“为您着想?”他重复道,“您真的以为我这个老头还能做些让别人高兴的事情吗?’哦感到他开始犹犹豫豫地让步了,我在他的目光中感到了这一点,那明级的目光刚才还犹犹豫豫的内视着,现在被温暖的希望融化了,渐渐走了出来,明朗起来。“您真的这么认为?”他重复道,我已经感觉到内心的意愿已经涌入了他的意志,而后他突然决定:“那我们就试试!青春总是正确的,听从它的人都是聪明人。”我的狂喜,我的胜利,好像也使他振奋起来,他快步地走来走去,几乎像年轻人一样激动,而后我们约定:每天晚上九点,一吃完晚饭,我们先每天尝试一个小时。第二天晚上我们就开始。

    这些时光,我应该怎样描绘它们啊!我整个白天都等待着它们的到来,到下午一种让人意倦神疲的不安就压迫着我焦躁的感官,我极艰难地熬过几个小时,晚上终于来了。吃完晚饭,我们马上走进他的书房,我坐在书桌边上,背对着他,他在屋子里不安地踱来踱去,旋律在他体内聚集,直到一个小节从酝酿好的话语中跳出来。这个奇怪的人凭着乐感来表述一切:他总需要一些热身活动,才能让他的思想活跃起来。经常是一个画面,一个大胆的比喻,一个立体的场景启动他的思路,使他不由自主地快步向前,把它们扩展成戏剧性的场面。一切创造之中浑然天成的东西就常常在这种即兴创作的缤纷火花中闪烁:我还记得某几行就像几段抑扬格的诗,另几行听起来、一那急切、紧凑的排比就像荷马史诗中的舰船目录和沃尔特·惠特曼的粗护的颂歌那样。我这个正在成长的年轻人第一次有机会窥视创作的秘密:我看到苍白的、热流一般的思想像铸钟的铜计一样流出激情的熔炉,逐渐冷却成形,变得浑圆,并显露出它的形状来,终于就像钟锤敲响大钟那样,这一诗情洋溢的思想发出清晰的声音,并以人类的语言表达出来。每个段落都抑扬顿挫,每个描写都生动形象,这部宏篇巨制完全不像语文学的著作,而像一首颂歌,一首献给大海的颂歌。大海是永恒在尘世中看得见、摸得着的象征,波涛滚滚,横无际涯,上接苍天,下掩深壑,在天地之间有意无意地摆弄着尘世的命运——人类摇摇晃晃的小船;这一大海的形象引出对悲剧性的描述,悲剧性这种毁灭性的、巨大的力量咆哮着、主宰着我们的内心,与大海形成了绝妙的对比。滔天巨浪朝着一个国家翻滚而来:美国,这个永远被一种不安的物质汹涌环绕的小岛繁荣起来了,这种危险的物质包围着大地的边缘,包围着地球上所有地带。在英国,这种物质建立了国家,这种物质冷峻、清澈的百光折射进灰色、蓝色眼睛的瞳孔里,每个人既是海员又是岛屿,就像他的国家那样,这个民族在几个世纪的航海中不断地检验着自己的力量,暴风骤雨式的、危险的激情总在他们之中四处弥漫。但这时和平却笼罩了这块四周波浪滔天的土地;那些习惯了风浪的人们却依然向往大海,向往每天出没风浪之中的危险和刺激,于是他们就用血腥的游戏来重新制造那种兴奋和紧张。斗兽和格斗用的木台子搭起来了。熊睾流血而死,斗鸡强烈地激起人们对恐怖的欲望;但不久,提高了品味就渴望享受更纯洁的、人类英勇斗争中的紧张。于是从虔诚的舞台和教会的神话中诞生出那种逼然不同的、波澜壮阔的人类游戏,这是一切冒险和航行的再现,”只是这些冒险和航行发生在内心的海洋上;这是新的无穷,是翻卷着精神激情的巨浪的另一个海洋,激动地出没于它的风头浪尖,任它风吹浪打是这些依然强健的盎格鲁萨克逊人后裔的新的欲望:英吉利民族的戏剧产生了,伊丽莎白时代的戏剧产生了。

    他热情地投入到对这个野蛮原始的开端的描写之中,那些形象的词句悦耳动人。他的声音刚开始还是急切的低语,而后就绷紧了肌肉和筋健,变成了~架银光闪闪的飞机,越飞越高,越飞越远;这个房间,这狭小的回应着的四壁对它来说太小了。它需要广阔的空间。我感到暴风雨在我们头上聚积,大海咆啸的嘴唇雷鸣般的呐喊:我缩在写字台边上,仿佛站在家乡的沙丘旁,听到万顷波涛的喧嚣和呼呼的风声向我扑来。一句话诞生时那种像人诞生时一样痛苦的战栗,第一次闯进了我惊恐而又幸福的。动灵。

    我的老师一停止口述——在这些口述之中强大的灵感夺去了科学思想的发言权,思维成了文学创作——我一下子就瘫软了。强烈的疲乏传遍我的全身,我的疲惫不堪与他的完全不同,他的是精疲力竭,是发泄殆尽,而我却因为被思想的浪涛淹没而战栗。之后,我们需要交谈一会儿,才能去睡觉或平静下来,通常我总是再念一遍我的记录,奇怪的是,当文字一变成话语,我的声音就变成了另一个声音在说话、在呼吸,好像有一个精灵调换了我口中的语言似的。后来我才明白,我是在尽力模仿他说话时的抑扬顿挫,就好像他在替我说话一样。

    我和他的性格共鸣,成了他的话语的回响。这一切已经过去四十年了;即使今天,在讲演中间,当我的话语摆脱了我,自由飞翔的时候,我就会突然被这种感觉攫住,觉得不是我自己,而是另外的一个人借着我的嘴在说话。我听出那是一个高贵的死者的声音,一个只有呼吸还留在我的唇上的死者的声音,每当我激情澎湃的时候,我就成了他。我知道,这是那些时光对我产生的影响。

    工作在增长,它在我的周围长成了一片森林,渐渐挡住了投向外部世界的视线;我只生活在房子的黑暗里,生活在这部作品不断增长的密密层层的枝叶之中,生活在这个温暖的人的身边。

    除了大学里的不多的几节课,我整个白天都属于他。我在他们的桌子分吃饭,在连接他们的住处和我的房间的楼梯上不管白天黑夜地上上下下:我有他们的房门钥匙,他也有我的,这样他就不用喊来那个半聋的房东老太太,就能随时找到我。我跟这个新的集体联系越多,就越是跟外边的世界彻底地疏远:在分享这个内部环境的温暖时,我也同时分享了他们与世隔绝的生活的孤独。我的同学们一致地对我表现出某种冷淡和蔑视,不管是对我明显受宠的私下议论还是敏感的嫉妒——总之他们断绝了与我的交往,在讨论课上显然约好了都不与我交谈、问候。即使教授们也不掩饰他们改意的反感;一次当我向一个教罗马语文学的讲师询问一件小事时,他嘲讽地打发了我。“您作为……教授的知交早该知道详情了。”我徒劳地寻求对这种无端的排斥的解释。但他的话语和目光都不给我答案。自从我跟这两个孤独的人生活在一起,我也被完全孤立了。

    我不再为被会遗弃而烦恼,而是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思想领域,但我的神经渐渐承受不住这种持续的紧绷状态了。接连几个星期持续地用脑过度,人不会不受到惩罚,加之我的生活转变得太快,疯狂地从一个极端到另一个极端,不会不威胁到神秘的自然平衡。在柏林时,轻松的游荡和激动人心的艳遇已经使我的肌构舒适地放松一,一、在这儿,沉闷的气氛却不停地压迫着我亢奋的感官,使它们带着敏感的触角在我体内战栗、窜动;我不再有深沉的酣睡,尽管可能因为我总是由着自己的性子誉抄老师每晚的口述直到清晨(我被虚荣的焦躁刺激着,想尽快把这些稿子交倒我亲爱的老师手中)。上课和大量的阅读材料也要求我付出更大的精力,另外,同我的老师交谈的方式也使我兴奋,因为每根神经都处于战备状态,从不允许我心不在焉地出现在他面前,受了虐待的身体不久就向这种滥用进行了报复。有好几次我发生了短暂的昏迷。一这是受到侵害的自然的警告信号,我却恼怒地对此没有理会——但昏昏欲睡的疲倦感越来越重,各种感觉的表现都很激烈,变得敏感的神经带着它们的触角向内生长,破坏了睡眠,却激醒了一直压抑、混乱的思想。

    第一个注意到我的身体状况明显不佳的是我老师的妻子。我一经常感到她不安的目光从我身上掠过_”她越来越经常地在我们谈话之中有意加入一些提醒,诸如我不可能在一个学期内征服世界一类的话。终于她直言不讳了。一个星期天当我正在最美的阳光下死记硬背语法时,她冲上来,夺掉了我的书。“够了,一个年轻、活泼的人怎么就这样甘做虚荣心的奴隶?您别总拿我丈夫当榜样:

    他老了,而您还年轻,您不能像他一样生活。”当她说起他时,总带着这种蔑视的语气,一听到这样的话,我这个崇拜者总是怒火中烧。我感觉到,她总是有意地,也许是出于一种迷途的妒意,一再试图把我同他分开,试图用冷嘲热讽来阻止我的过激行为;要是我们晚上口述的时间太长,她就用力地拍门,不顾他愤怒的反一对,催我们中断工作。“他会让您神经错乱的,他会把您完全毁了。”

    有一次当她发现我昏倒在地时愤怒地说。“他在这几个星期里把您变成了什么样子!您这样自己糟踏自己,我不能再袖手旁观了。而且……”她顿住了,没把话说完。但由于强压怒火,她苍白的嘴唇颤抖着。

    我的老师确实不让我轻松:我越是热情为他服务,他越是把我的殷勤的敬重看得一钱不值。他很少对我表示谢意,每当我早上给他拿去熬到深夜才完成的口授记录时,他总是干巴巴地拒绝道:“明天也不迟。”我虚荣的殷勤要是自愿为他效劳,他就会在谈话中间突然绷紧嘴唇,用一句讥讽的话将我推开。当然,要是他看到我屈辱、困惑地躲开,那种温暖的目光又会涌过来,围抱住我,安慰我。但这种情况多么罕见啊!他的性格中的这种忽冷忽热,忽而殷勤地靠近,忽而生气地推开,把我热烈的感情完全搞糊涂了,我渴望——不,我永远也说不清,我渴望什么,我希望什么,要求什么,追求什么,我激情的奉献想得到他哪种关心的表示。因为如果是一个女人,即使怀着纯洁的崇敬之情,她也会不自觉地渴望一种肉体的满足,在对肉体的拥有中,自然给她形象地塑造了一种最高的统——但男人与男人之间的精神的激情怎样才能得到那种不可能满足的、完全的满足呢?它心神不定地在尊敬的人身边流连,越来越兴奋、迷狂,却永远不能通过最后的奉献使自己平静下来。它在不停地涌动,却永远不能彻底发泄,就像精神一样永远不知满足。我总觉得他与我不够接近,在长谈之中,他从没有把自己的思想全盘托出过。即使他信任地甩掉身上所有的冷漠,我也知道,转眼间他又会带着斩钉截铁的表情把这种亲密无间的联系斩断。这种变幻无常一次又一次地让我感觉混乱,有时他把我介绍给他的书随随便便地推向一边,有些晚上,我们正谈得投机,我已经完全被他的思想所吸引,他会突然——刚才他还把手温柔地放在我的肩膀上——站起来,生硬地说道:“现在您走吧!天晚了。晚安。”每当这种时候,如果说我由于狂怒几乎要干出蠢事来,那绝不是夸张。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就足以把我的几小时、几天毁掉。也许我过分敏感的感觉由于不断受到刺激,把一些无意之;旬的事情也看作伤害——但所有事后的自我安慰对当时心境的迷乱又有什么帮助呢?靠近他,我感到激情的煎熬,远离他,我又感到无比冷清,总因他的矜持而失望,没有一种表示能给我慰藉,每一个偶然事件又都使我迷们。

    奇怪的是,每当我敏感地觉得受了他的委屈时,我总是逃到他的妻子那儿。也许是不自觉地、迫切地想找一个跟我一样忍受着这种无言的疏远的人,也许仅仅是需要跟随便什么人谈一谈,即使不能得到帮助,至少也可以得到理解——总之我像求助于家乡的亲人一样求助于她。通常她会用讥诮打消我的敏感,或者耸耸肩,冷冰冰地解释说,我早该习惯这种使人痛苦的稀奇古怪的事情了。有时候,当我突然绝望他在她面前大发牢骚,忍不住泪流满面时,她总是出奇严肃地,带着惊异的目光看着我,但一言不发,只有她的嘴唇周围显示出压抑的愤怒,我感到,她要竭尽全力才能不让自己说出一些愤怒或欠考虑的话。毫无疑问,她也有话要跟我说,她也许跟他一样也隐瞒着一个秘密,当我的话题过分接近他时,他就用生硬的拒绝将我推开,而她却常常用一个玩笑或即兴的恶作剧来躲避进一步的交谈。

    只有一次,我差点套出她的话来。一天早上,我送口授记录的时候,忍不住兴奋地向我的老师讲起,这段描写(是对马洛的描写)多么让我激动。仍沉浸在兴奋之中的我赞叹着补充道:没有人再能像他这样给一个作家画出这么杰出的肖像了;他却猛然背过身去,咬着嘴唇,扔下那张纸,轻蔑地咕味道:“您别说这种废话了!您懂得什么叫杰出。”这句生硬的话(可能是为了迫不及待地掩饰他的羞愧)就足以让我一天情绪低落。下午,我和他妻子单独在一起呆了一个钟头,我突然向她歇斯底里地发作起来,抓住她的手说道:“您告诉我,他为什么这么恨我?为什么这么蔑视我?我怎么惹他了,为什么我的每句话都让他那么生气?我该怎么办,您帮帮我!他为什么不喜欢我——您告诉我啊,我求您了。”

    她被这疯狂的发作吓了一跳,狠狠地盯着我。“不喜欢您?”——一个笑声从她的牙缝里冒了出来,这笑声刺耳而又恶毒,我不禁向后退了一下。“不喜欢您?”她重复了一遍,满怀愤怒地盯着我困惑的眼睛,而后她向我俯下身来——她的目光变得越来越温柔,几乎成了同情的目光——突然她(头一次)摸了摸我的头发。“您真是个孩子,真是个傻孩子,什么也没发觉,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不知道。不过这样更好——否则您会更加不安的。”

    她~下子转过身来,我徒劳地寻找着安慰;就像被装在一个撕不破的噩梦的黑袋子里一样,我想要一个解释,想要从这种互相矛盾的神秘的感情迷惘之中醒转过来。

    四个月过去了,在这段时间里我有了突飞猛进的变化。学期就要结束了,我眼看着假期临近,十分恐惧。因为我爱我的炼狱,故乡的那种没有任何文化气氛的家庭生活像流放和劫掠一样威胁着我。我开始精心地制定秘密的计划,骗我的父母说,这儿有重要的工作留住了我。我巧妙地把谎言和借口编织在一起,好来延长这种折磨人的现实。但我的时间已经在另一个空间里被安排好了。那个不为人知的时刻悬在我的头上,就像正午的钟声蕴含在铜钟里一样,就要出其不意地、郑重地呼唤那些懒洋洋的人们去工作或去告别了。

    那个决定命运的夜晚来临之时是多么美啊,美得好像要透露点什么!我和他们俩同桌吃饭——窗子开着,天空飘着白云,傍晚的天光透过发暗的窗框渐渐地踏入室内:悠悠飘荡的白云反射着柔和、明彻的光线,直透人们的心田。老师的妻子和我比往常聊得更随便,更融洽,更热烈。我的老师沉默着,并不加入我们的谈话,但他的沉默仿佛静静地收拢着翅膀俯视着我们的对话。我悄悄地从边上看了他一眼,今天他的心情中有一种出奇明朗的东西,有一种不安,但绝不带任何慌张,就像几朵夏日明亮的白云一样。他不时举起酒杯,朝着亮光,欣赏酒的颜色;当我的目光愉快地追随着他的这个动作时,他就轻轻地微笑着。

    向我举杯致意。我很少看到他的脸这么明朗,他的动作这么从容镇定,他简直兴高采烈地坐在那儿,好像欣赏着街上飘来的音乐,倾听着一个看不见的对话。他的嘴唇往常总是布满了细小的皱纹,现在安静、柔软地躺在那儿,像一颗剥开了皮的果实。他的额头微微朝向窗户,反射着柔和的微光,我觉得它从来没有这样美过。看到他如此安详真是太好了。是宁静的夏天傍晚的余辉给他注入了一种和风一样温柔的安逸,还是内心的一种慰藉发出的闪光——我不知道。从他的脸上就像从一本摊开的书上一样能够读到他的心情。我亲切地感到,今天有一位善良的神抚平了他心中的裂口和皱纹。

    他很庄重地站了起来,习惯性地摆了一下头,邀请我跟他到书房去,平时这个步履匆匆的人,今天却出奇地从容。然后他又转回身从窄柜里拿出了——这也是不同寻常的——一瓶还没有打开的葡萄酒,不慌不忙地把它拿了过去。和我一样,他的妻子好像也发现了他行为的异常,她惊奇地从她的缝纫活计上抬起眼来,默不作声地好奇地观察着——因为我们现在要去工作了——他异常从容的举止。

    书房像往常一样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正带着熟悉的暮色等待着我们,只有灯光在那堆待写的白纸上划下金色的圆圈。我坐到我常坐的位置上,重复了稿子中的最后几句;他总需要那种节奏像音叉一样核准他的心情,才能让话语奔流出来。平时他总是紧接着最后那句说下去,这次他却没有做声。沉默在屋子里弥漫开来,而后变成了紧张从四壁向我们压过来。他好像还没有完全集中起注意力,因为我听到背后他焦躁地踱来踱去的脚步声。“您再读一遍!”

    ——奇怪,这声音突然有些不安地发颤。我重复了最后的几段,这次他紧接着我的话说了下去,比过去口述得更快、更严密。只用了五个句子,背景就搭起来了;他迄今描述的是戏剧的文化前提,还是一幅壁画,一个历史的轮廓。现在他一下子转向了戏剧本身,这种从流浪艺人推着小车四处表演发展起来的艺术形式终于定居下来、建造了自己的家园。有了自己的地位和特—一权,先是“玫瑰剧院”和“幸福之神”,都是简陋的小木棚,上演本身还很简陋的戏剧,而后工匠们按照蓬勃发展的文学的更宽大的胸围为它造了一件木制的裙裳:在泰晤士河岸边,在潮湿的毫无价值的烂泥地上建起了一个庞大的、带着一个粗笨的六角塔楼的木制建筑——环球剧院,在它的舞台上,莎士比亚这位大师出现了。环球剧院像被从海上抛出的一条怪船。最高的桅杆上飘着海盗式的红旗,稳稳地停泊在烂泥地上。大厅里,下层的民众像一在港口上一样闹哄哄地拥挤着,楼座上,上流社会的人聊着天,虚荣地朝着演员微笑。他们不耐烦地催促着开场。他们跺着脚,高声地叫骂,用军刀把敲着木板,终于,几支闪亮的蜡烛拿了上来,第一次照亮了下面的布景,装扮得马马虎虎的几个人物上了台,表一演着好像即兴创作的滑稽剧、这时,我今天仍记得他的话,“语言的风暴突然咆啸而来。无涯的激情的大海掀起血腥的巨浪、冲出这木制的边界,冲刷着人类心灵的过去、将来和角角落落,无穷无尽,无际无涯,既欢快又悲壮,包罗人间百态,描绘了人类最真实的画像——这就是美国的戏剧,莎士比亚的戏剧。”

    说完了这段激昂的话之后。他突然停下了。跟着是一阵长长的、郁闷的沉默。我不安地转过身去:我的老师一只手抓着桌子,站着,是我熟悉的那种精疲力竭的姿势。但这次这一僵硬的姿势有些吓人。我跳起来,担心他出了什么事,小心翼翼地问,我是否应该停下来。他只是看着我,静静地,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一会儿,他的眼睛又放出了炯炯的蓝光,嘴唇也松弛下来。他走到我身边——“现在,您没发觉什么吗?”他逼视着我。“什么?”我没把握地结巴着。这时他深吸了一口气,微微地笑了;几个月以来我又一次感到那种温柔的,像是围抱着我的目光:“第一部分完成了。”我费了好大力气,才忍住没有高声欢呼,一阵惊喜流遍我的全身。我怎么就没注意到呢,没错,这是一个完整的建筑,从历史的地基一直壮丽地增高到描述的门槛,现在他们可以来了,马洛、本·琼森、莎士比亚,可以胜利地跨过这条门槛了。这部作品庆祝了它的第一个生日:我急忙奔过去,数了数页数。第一部分包括写得密密麻麻的一百七十页,是最难的一部分,因为以后的都是自由的、模仿性的描述,而迄今为止的描写是与历史史实紧密相连的。毫无疑问,他要完成它了,他的著作,我们的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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