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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芳馨慨然道:“姑娘当年要她承诺不向慎妃娘娘复仇,倒像是预料到会有今日。”

    我哼了一声,不置可否。绿萼端上了五福汤,道:“夜深了,姑娘要洗漱么?”

    烛光暗了下来,焦黑而扭曲的灯芯像质疑的眸光中隐秘而凝练的心事:“换一些新蜡烛来,越亮越好。”绿萼忙拿了一个紫铜梅花烛台进来。五支新烛参差而立,火光交映,我的影子分成交叠的两道,颤巍巍地覆在窗上,仿佛在叽叽咯咯地笑,一副乐不可支的模样。

    我拿着烛台在西耳房中绕了一周,紫竹狼毫的暗影像日晷铜针一样掠过宽阔的黄梨木书案,长了又短,短了又长。烛光像一条明亮的腰带,围住角落里一只插满字画卷轴的粉青釉龙纹剔花罐子。整个罐子就像一只巨大的眼珠,注视着整个西耳室。芳馨随我扫视一周,不明所以。

    烛光的热力照得双眼干涩,我合目回忆道:“我在和锦素说话之先,将那间耳室细细看了一遍。那间耳室的东窗外植了几株梅树,从掖庭属的庭院之中是看不见这个隐秘的花园的。耳室有一扇通天落地的獬豸黄檀木屏风,屏风后是更衣之所。那更衣之所在屋子的西北角,靠北开了一扇窗,姑姑说,这扇窗望出去应当是什么?”

    芳馨想了想道:“从北窗望出去自然是掖庭属后面的场院,便是掖庭狱所在之处。”

    我摇头,微笑道:“不,从那扇北窗望出去,应该是东窗下延伸向北的小梅林。”

    芳馨道:“姑娘开窗看了么?”

    我摇头道:“我并没有去屏风后面看过,但那件耳室南北径比正堂和偏厢小了许多,这是一望而知的。所以我如此推断。”

    芳馨道:“即便耳房外面是一小片人所不见的梅林,那又如何呢?”她迟疑片刻,又道,“难道姑娘疑心陛下是躲在窗外的梅林里听姑娘和于姑娘说话的么?”

    我放下灯台,微微一笑道:“躲在梅林里听墙角,的确很便宜啊。况且,我和锦素姐妹情深,经久未见,定然会互诉衷肠,倾吐真言。还有比这更好的机会得知慎妃之死的缘由么?”

    芳馨目光一闪,惊道:“陛下不是已经认定姑娘与慎妃之死没有干系了么?不是想纳姑娘为妃么?怎么还要听墙角?”

    我瞥了她一眼,冷冷道:“恩宠归恩宠,事情的真相却不能不查清楚。姑姑难道不记得了么?上一次他想册封我,却遇上慎妃自尽,不也毫不留情地将你们都送入了掖庭狱?”

    芳馨擦了擦冷汗,颓然道:“是……”

    我叹道:“他从来不是那等因情误事的人,我不相信他会无缘无故地特准我见锦素。何况,我和锦素相见这样不合宫规律法的事情,掖庭令和左右丞竟然无一露面,整个掖庭属只有一个青衣小吏在等候,极不合常理。所以我推测,施大人也是一定躲在某处听的。”

    芳馨道:“施大人要查清此事,偷听也就罢了。可天子至尊……他也会?”

    我笑道:“施大人一直不见,极有可能是在伴驾。才刚我叫简公公留下来用一碗暖身的羹汤,简公公却说良辰姑姑已经备下了乌鸡红枣枸杞汤,他回去定能赖上一碗。这么晚了,良辰姑姑备下鸡汤,真的是给简公公暖身的么?其中缘故,耐人寻味。”

    芳馨恍然道:“原来姑娘留简公公饮汤是为了试探他……”

    我淡淡一笑道:“简公公样样都好,就是管不住自己的这张嘴。这样也好,倒省了我的心思。”

    芳馨道:“姑娘是一进屋子便想到陛下和施大人在听么?”

    我摇头道:“我本来也只是怀疑,细细看过那件耳房,我才有几分确信。”遂叹道,“不论有没有人在外面听,我和锦素都……”

    芳馨黯然长叹,忽而问道:“于姑娘比姑娘早进了那间屋子,她会不会知道有人在听呢?”

    我心念一动,想起锦素曾道:“姐姐一进来便将这屋子细细看了一遍,连窗外也不放过。是怕妹妹在这里藏着什么么?”她是个囚徒,又能藏着什么?难道她真的是有所察觉,暗示于我?正因有所察觉,方才故意激怒我的么?她是借着绝交向皇帝和施哲证明我在慎妃之死上的清白?若真是如此,我当多谢她这份“大礼”才是。只怕我永远都没机会查清她真正的意图,亦无从向她当面致谢。

    想不到,我和她的决裂中,竟还有如此模糊不清的温情。我是当庆幸,还是当痛心?“当年锦素因煽构谣言被慎妃免官,我或许不该救她……”

    芳馨颔首道:“奴婢记得从前姑娘说过一个故事。鲁国法律规定,若赎出在外国为奴的鲁国人,可以从鲁君那里领取身价和赏金。子贡家富,赎了人却没有向国君领赏。孔子便说:‘子贡错了。取赏金无损于行,不取赏金的话,从此以后便没有人肯赎回在外国受苦的乡亲了。’子游救了一个溺水的人,那人送一头牛给他做谢礼,子游受了。孔子便大加赞赏。[93]

    “可见,一切照律例来办是最公正的,也最能鼓舞后人的善行。当年于姑娘触犯宫规,本就是她行事不小心,被人拿住了把柄。姑娘若不救,也只是免官而已,即便打发出内宫,有周贵妃在,她也吃不了苦。如今这样……”

    我叹道:“她的性子,本不适宜这个宫廷。庄子有言,‘褚小者不可以怀大,绠短者不可以汲深’[94]。当初我以为是做了一件好事,谁知是自食其果,害了慎妃。都是自作孽,不可活。”

    入睡不久,我梦见一个女子。她雪白的纱衫上缀满了紫英,分不清是紫藤花还是蝴蝶花。她苍白的面孔像明月一般柔和,她嫣然一笑:“玉机,你知道我为何将那封信一直藏在妆奁中而不毁去么?”

    我凝神辨认,好一会儿才问道:“是慎妃娘娘么?”

    她微微一笑,又道:“玉机姐姐,锦素写了那封信足有一年,慎妃才自尽的。你明明知道,不是我害死她的。”

    我沉默良久,叹息道:“原来是你。我知道。”

    她又道:“那么姐姐当知道,我是替谁担了罪责。”

    我垂头道:“我知道。”

    她颔首:“那妹妹便死而无憾了。”

    她的身影像晨雾一样散去,四周骤然一亮。我惊坐起身,但见帐外一点灯光如豆,像含泪欲泣的眼。原来芳馨还没有进屋来将烛台拿出去。我大大松一口气,不禁流泪苦笑。

    我知道她替谁担了不是,但我依然不后悔与她决裂。

    绝不后悔。

    【第三十九节 恶止其身】

    晚膳后,我要去定乾宫谢恩,于是命绿萼为我更衣。绿萼从衣柜中拣了一件练色暗藻纹朝服出来,我不禁笑道:“又不是上朝,拿这件衣裳出来做什么?”

    绿萼道:“姑娘从前被召见或去求见都是穿着朝服的。”

    我拿了一枚梨花嵌珠翠钿比在发髻上,从镜中看着绿萼道:“昨日我看你们熏了一件若竹色的长袄,那件就很好。”

    绿萼应了,见我比着翠钿,便笑道:“这枚钿花自内阜院送过来,姑娘从未戴过。姑娘要重新梳头么?”

    我饶有兴致地笑道:“戴这枚钿花要梳什么头?”

    绿萼侧头想了想道:“梳一个双环望仙髻吧,将这枚翠钿簪在最前,双髻上缀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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