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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向昱妃举杯道:“你教她们读书,也甚是不易。”
昱妃起身道:“谢陛下赐酒。”
皇帝在玉枢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便起身回到太后身边坐着。玉枢双颊酡红,灿若玫瑰。于是众人纷纷向三妃敬酒,玉枢还没来得及更衣,便被包围在一群女御之间,脱身不得。五颜六色的裙裾如落花般扫过光可鉴人的金砖,万丈锦绣之中腾起一片稀薄的烟尘。尘埃落定,笑颜明艳,欢声清亮。
待启春和昱妃一起舞过长剑,太后便退席了。我生性不喜喧闹,见太后退席,便也回漱玉斋了。听说后来还有角抵参军、百戏杂耍等热闹,皇帝兴致颇高,带领众人看到半夜才散。
回到漱玉斋,奶茶热水一应都是齐备的,于是更衣洗漱。回到寝室,还能听见南面传来的鼓乐喧哗之声。窗纸一明一灭,室中温暖如春。
我拿了一卷书歪在床上随意翻着,忽觉眼前一暗,原来是芳馨将灯移走了。只见她散着发,赤着脚,只穿着中衣中裙,披一件月蓝色长袄。芳馨秉烛笑道:“姑娘今天才回宫,早点歇息吧。”迟疑片刻,又问,“姑娘要留一盏灯么?”
我伏在枕上笑道:“姑姑只管把灯拿走,我已经可以睡着了。”说着合上眼睛,却仍忍不住笑。
芳馨并没有离开,反倒拿灯照了照我的脸,微微一笑道:“姑娘今天似乎特别高兴。”
我坐起身道:“我今天是很高兴。”说罢掀起被子示意她坐到床上来。
芳馨将灯放在桌子上,将双腿伸进被子,也倚在床上,与我相对而坐。她温然道:“姑娘高兴,是为婉妃娘娘么?”
我奇道:“姑姑怎么知道?”
芳馨道:“奴婢听绿萼她们说,今夜婉妃娘娘高歌一曲,陛下甚是感动。当着众人的面就……宠爱娘娘,似乎有些失态了。经此一事,婉妃定然重获圣宠。姑娘定是很高兴了。”
我挽一挽耳边的碎发,低低叹道:“不瞒姑姑说,三年前玉枢进宫的时候,我并不赞成。可是玉枢坚持,我也没有法子。今晚我看玉枢的神情,她对陛下是真心的。至少……比颖妃和昱妃真心。”
芳馨道:“颖妃若有真情,当年就会听姑娘的劝,去定乾宫做一个女御,贴身服侍。如今虽也为妃,掌握后宫权柄,可恩宠不过尔尔,像君臣多过夫妻。”
我微笑道:“也许这本来就是易珠妹妹想得到的。她要宠爱,也是为了权柄和家中的荣耀。如今得偿所愿,甚好。”
芳馨道:“至于昱妃娘娘,得宠不骄,失宠不怨。这么多年来,一向与世无争。如此一来,婉妃娘娘的真情倒显得难能可贵了。”
我搅了一绺长发在指尖,合目缓缓道:“玉枢对陛下有真情,我并不奇怪。我只是没想到,玉枢也会争宠,还争得恰到好处,不惹人厌烦。从前,我还总是担心她进了宫会吃亏,如今看来,都是多余的。”
芳馨微笑道:“这都是婉妃娘娘有情的缘故,有真情,自然能打动人。这是颖妃、昱妃、慧媛等人所不能比之处。奴婢听说,今晚所有的皇室宗亲、妃嫔女御,都被婉妃娘娘的歌声打动,许久都说不出话来。连太后亦有动容。”她的叹息柔软绵长,“一个人只要还盼望真情真意,就不会不被婉妃的歌声打动。”
我叹道:“这真情,和文章一般,‘人皆成于手,我独成于心’[53],所以才感人至深。”
芳馨道:“一个女子,去取悦自己真心爱重的男子,是与生俱来的本事,又怎能算作争宠?”
双目阒然微睁,努力分辨芳馨隐约缥缈的神情:“歌舞取悦,本就是玉枢的长处。可是今日一曲,玉枢素颜青衣,散发弄箫,翩然起舞,绰约多姿。姑姑说,她像谁?她唱的又是谁的词?如此种种,分明是精心布置过的。玉枢从来不是这等周密之人,姑姑就实说了吧。”
芳馨连忙翻身起来,立在床下道:“奴婢也知道瞒不住姑娘,只是没想到姑娘立时便想到了。姑娘……不怪奴婢多事吧?”
我起身拉她坐在床沿,诚恳道:“你这样为玉枢筹谋,我怎能怪你。玉枢这一阕歌舞,有七八分像飘落江湖的周贵妃,这足以令陛下动情了。可是姑姑还要让玉枢唱我的词,这不只是为了她,也是为了我。我知道的。”
芳馨身子一颤,垂头道:“奴婢惶恐。”
我拨一拨她的长发,缓缓道:“姑姑此举,是要玉枢知道,我们姐妹长着一样的面孔,我们的荣辱是一体的。我的词可以助她重获恩宠,我的罪也会让她备尝冷落。如此,她才会顾全大局,不会为了一点可怜的宠爱与我为敌。我在御书房,才能没有后顾之忧。是不是?”
芳馨含泪道:“姑娘终究还是和皇后一样,进御书房侍奉了。皇后如今是什么情形,咱们都知道。姑娘今后的日子就像光脚在刀刃上、在炭火上前行,每一步都要小心翼翼,实在经不得有人在身后作乱。”她深吸一口气,垂头道,“自然,这只是奴婢的一点微末见识,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婉妃娘娘与姑娘姐妹情深,即使奴婢什么也不说,娘娘也不会怎样的。姑娘不怪奴婢就好。”
我深为感动,紧紧握住她的手道:“‘明者见于无形,智者虑于未萌’[54]。姑姑是有大智慧的人,如此两全其美,甚好。”
天刚亮,我便醒了,眼前一片昏暗。有一刹那恍惚,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想起,我不是在幼时的闺中,也不是在墓园的瓦屋里,更不是在新造的侯府中,我在漱玉斋玉茗堂三楼东侧的寝室中。
我听人说,只有脑子不清楚的傻子才会在每天早晨醒来的时候问自己:我是谁?我在哪里?我自问并不傻,也并不怕自己像个傻子一样自问。我只怕“山木自寇,膏火自煎”[55],到头来,下场却还不如一个傻子。
我起身披衣,推窗向南望去,深青色的晨岚缓缓飘荡在皇城的上空,被清晨第一缕阳光刺破,只剩了支离破碎的苍白,如深夜留下的不安执念,都散去了。宫灯一盏一盏地灭了,烟花余烬尽数落地,冷风中还有一丝凛冽的硝烟气息,将昨夜的狂欢留在一场醒不过来的梦中。
芳馨从外面开了门笑道:“就知道姑娘醒得早。”说罢命人端了巾栉沐盆进来。一时洗漱已毕,还未用膳,便见小简走进西厢,躬身道:“陛下召大人去御书房,大人快起身吧。”
芳馨忙叫小丫头拿斗篷和手炉,又问小简道:“简公公怎么亲自来传旨?圣上岂不是无人服侍?”
小简笑道:“李师傅守丧三年,已经回来了。陛下跟前,还是我们两个轮流伺候。”
我一怔,道:“李师傅?哪个李师傅?”
小简笑道:“圣驾前还有第二个李师傅么?自然是奴婢的师傅了。大人不记得了?咸平十四年腊月,李师傅的母亲不是得病殁了么?李师傅便回乡守丧,也是昨日才回宫的。”
原来是李演。他的兄弟李湛之当年假意与父亲结交,三年前借自己母亲的丧事将父亲骗出熙平长公主府,父亲这才落入了后将军陆愚卿的手中,被酷刑折磨致死。为此,李湛之还被抓到汴城府衙问了一遭,最后不了了之。分明有一丝雪亮的恨意从心头划过,又似茫然不知自己在恨谁。连一个傻子都知道痛恨伤害自己的仇人,我却已经模模糊糊地记不清楚了。
泥沙俱下,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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